從我們現(xiàn)在所見到的文獻(xiàn)資料來看，李白在青少年時期，文學(xué)方面主要學(xué)習(xí)的是《昭明文選》?！墩衙魑倪x》在初、盛唐時期大盛。李白正是在唐代《文選》學(xué)盛行的風(fēng)氣下，學(xué)習(xí)《文選》的。李白在蜀中學(xué)習(xí)的青少年時期，正是李善《<文選>注》廣為流傳的時期。李善《文選〉注》成于顯慶三年(658年)或之前，至李白在蜀中“十五觀奇書，作賦凌相如”(《贈張相鎬二首》其二)的學(xué)習(xí)時期(開元三年，715年)，李善的《<文選>注》已經(jīng)流傳五十七年了。三年之后，五臣《<文選>注》也已完成并進(jìn)獻(xiàn)給皇上，由于受到皇帝的稱贊，此后也開始盛行。也就是說，李白所能見到的《文選》基本上就是李善的《<文選>注》和五臣的《<文選>注》。這兩部《文選》學(xué)著作，將蕭統(tǒng)的《昭明文選》及唐人的《文選》注釋和研究的成果，形成一種唐代的《文選》文化，都呈現(xiàn)在唐人的面前，供他們學(xué)習(xí)和研讀，使他們更好地借鑒漢魏六朝的文學(xué)精華，并從《<文選>注》中汲取前代的文化知識。

李白在蜀中已將《文選》當(dāng)作他的基本文學(xué)教材之一。他文學(xué)和詩歌的起步，首先是對《文選》中的詩賦和各種文體的模擬與仿作。李白除了在青少年時期模仿和學(xué)習(xí)漢大賦和六朝小賦，還學(xué)習(xí)了漢魏古詩和樂府詩。這些古詩和樂府詩，大多數(shù)是《文選》中所收錄的。李白文集中現(xiàn)存他在蜀中所作的古體詩和樂府詩不多，可能大多都遺失了，僅存數(shù)首，如《登錦城散花樓》《上李邕》《酬宇文少府見贈桃竹書筒》《登峨眉山》等。其中《登錦城散花樓》《登峨眉山》屬五古，《上李邕》《酬宇文少府見贈桃竹書筒》屬七古。五古以《登錦城散花樓》為例：

日照錦城頭，朝光散花樓。

金窗夾繡戶，珠箔懸銀鉤。

飛梯綠云中，極目散我憂。

暮雨向三峽，春江繞雙流。

今來一登望，如上九天游。

此詩約作于開元八年(720年)，李白游成都時所作。詩中描寫李白登成都散花樓的新鮮感受，自然清新，顯示出李白少年時期詩歌“清水出芙蓉”的語言風(fēng)格。但詩句中多有對句，“金窗夾繡戶，珠箔懸銀鉤”“暮雨向三峽，春江繞雙流”既對仗工整，又符合格律。但整體上來看，還是一首五言古詩?！兜嵌朊忌健芬彩侨绱?，詩押入聲韻，也有對句如“青冥倚天開，彩錯疑畫出”“云間吟瓊簫，石上弄寶瑟”。這種寫作特色，與齊梁時期的新體詩頗為相似，這就如朱熹所說的“李太白終始學(xué)《選》詩，所以好”(《朱子語類》卷一四〇)。李白的五言古詩受《文選》體詩的影響，是與他青少年時期學(xué)《文選》的影響分不開的。李白于蜀中所作的七言古詩，也有齊梁體的特征，如《酬宇文少府見贈桃竹書筒》：

桃竹書筒綺繡文，良工巧妙稱絕群。

靈心圓映三江月，彩質(zhì)疊成五色云。

中藏寶訣峨眉去，千里提攜長憶君。

此詩僅六句，詩中的第二聯(lián)是對仗句，全詩基本符合平仄格律，押平聲韻，但尾聯(lián)失黏，不算是七言律詩，因為不夠八句，而是七言古詩受近體詩影響所致。這一年，李白赴渝州拜謁時任渝州刺史李邕時所作的《上李邕》一詩，因李白年少語狂，為李邕所輕，李白因此向他回贈一詩：

大鵬一日同風(fēng)起，摶搖直上九萬里。

假令風(fēng)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

世人見我恒殊調(diào)，聞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猶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輕年少。

此時的李白年少氣盛，對李邕輕視年輕人的態(tài)度表示極大的不滿，并致以強(qiáng)烈的反擊和諷刺，可謂是極有個性的作品。此詩八句，但后四句轉(zhuǎn)韻，語言直白平易，個性鮮明，表現(xiàn)出李白七言古詩的通暢流利，用韻轉(zhuǎn)折自如的特色，當(dāng)受到鮑照風(fēng)格剛健自然的七言古詩的影響。

但從李白現(xiàn)存的蜀中詩作來看，他的五言律詩還是占多數(shù)。他在家鄉(xiāng)昌明縣所作的《初月》《雨后望月》《對雨》《曉晴》《望夫石》《訪戴天山道士不遇》《贈江油尉》《尋雍尊師隱居》等，以及在游成都時作的《春感》都是五言律詩。這些五言律詩，皆合平仄格律，遣詞造句多清新可愛，但風(fēng)骨尚欠強(qiáng)健。這些詩多數(shù)不在宋本李白文集之中，而是錄于宋人《文苑英華》、宋人計有功《唐詩記事》、宋人楊天惠《彰明逸事》、宋人祝穆《方輿勝覽》中，其中有些詩真?zhèn)未??！墩妹饕菔隆吩疲骸皶r太白齒方少，英氣溢發(fā)，諸為詩文甚多，微類《宮中行樂詞》體。今邑人所藏百篇，大抵皆格律也?！笨梢娎畎咨倌陼r期學(xué)詩所習(xí)，皆初唐五律之類。時俗如此，李白當(dāng)然也不能例外。這些詩中頗多佳句。如“云畔風(fēng)生爪，沙頭水浸眉”(《初月》)、“出時山眼白，高后海心明”(《雨后望月》)、“古岫披云毳，空庭織碎煙”(《對雨》)、“零落殘云片，風(fēng)吹掛竹溪”(《曉晴》)、“有恨同湘女，無言類楚妃”(《望夫石》)、“塵縈游子面，蝶弄美人釵”(《春感》)等，皆比喻新奇、形象生動，令人耳目一新。其中寫得最好的還數(shù)《訪戴天山道士不遇》和《尋雍尊師隱居》二首?！对L戴天山道士不遇》如下：

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露濃。

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鐘。

野竹分青靄，飛泉掛碧峰。

無人知所去，愁倚兩三松。

李白少年時曾“隱居戴天大匡山，往來旁郡依潼江趙征君蕤……從學(xué)歲余”(《彰明逸事》，《唐詩紀(jì)事》卷一八)，此詩約寫于匡山李白讀書時。讀書之余，李白便到匡山北面的戴天山尋訪師友。戴天山的這位道士，便是李白的師友之一。此詩寫了上戴天山的路上的優(yōu)美景色和尋人不見的惆悵心情。首聯(lián)寫詩人穿村過水，一路所見；中二聯(lián)寫入山漸深，林幽壑靜；尾聯(lián)寫尋人不見，心情惆悵。詩中不用一典，純?nèi)话酌?，然工麗精致，色彩鮮明，才思超逸，太白鳳雛之態(tài)呼之欲出。明人周珽《唐詩選脈會通評林》曰：“通為秀骨玉映，豐神絕勝?！?/span>

《尋雍尊師隱居》曰：

群峭碧摩天，逍遙不記年。

撥云尋古道，倚樹聽流泉。

花暖青牛臥，松高白鶴眠。

語來江色暮，獨自下寒煙。

尊師是道士的尊稱。雍尊師名不詳，所寫地點也不詳。從內(nèi)容上來看，此約作于未出蜀之前，是李白深山訪道時所作。此詩描寫山中景色和道教典故。“群峭碧摩天”一下子就寫出了李白家鄉(xiāng)附近的戴天山、大匡山、太華山、觀霧山、紫云山及竇圌山等群山陡峭的風(fēng)光。這是對山的靜態(tài)描寫。而頸聯(lián)的“撥云尋古道，倚樹聽流泉”，則是寫山之高、道之古及瀑布流水的聲響，深得高山流水之清韻?！皳堋薄皩ぁ迸c“倚”“聽”四字，是從動態(tài)來寫登山途中的跋山涉水和流連忘返的感受?！盎ㄅ币宦?lián)，是用了道教的典故來寫道士生活環(huán)境的，青牛、白鶴，俱是仙家之物?！读邢蓚鳌份d，老子乘青牛出函谷關(guān)?！队癫哂洝罚q之鶴隨時而鳴，能登于木。其未千歲者終不集于樹上也。尾聯(lián)“語來江色暮，獨自下寒煙”，是講李白與雍尊師在江煙升騰、天色將暮之際，二人談道已晚才分手，于是李白戀戀不舍地獨自下山而回。詩中對山中道士“逍遙不記年”的生活，十分羨慕，也寫得非常具有詩意?！对L戴天山道士不遇》與《尋雍尊師隱居》中的戴天山道士和雍尊師很可能是同一個道士，第一次沒有尋著，第二次又重訪，卻尋著了，果然是仙風(fēng)道骨，二人氣味相投，故相談甚歡，不愿離去。這說明，李白受蜀中的道風(fēng)影響是很深的。李白在蜀中所寫的詩中，據(jù)傳還有一首七律《別匡山》：

曉峰如畫參差碧，藤影搖風(fēng)拂檻垂。

野徑來多將犬伴，人間歸晚帶樵隨。

看云客倚啼猿樹，洗缽僧臨失鶴池。

莫怪無心戀清境，已將書劍許明時。

這首詩由于不載于宋本《李太白文集》及后來的多種李白詩文集，而是僅見于《彰明縣志》《江油縣志》及北宋《敕賜中和大明寺住持記》碑，故不被后人所采信。這算不算是李白的佚詩，后人頗有爭論。但從詩的尾聯(lián)“莫怪無心戀清境，已將書劍許明時”的滿懷豪情壯志，立誓許身報國的情感來看，是很合乎李白的志向和性格的。又從七律的發(fā)展史上來說，李白能在青年時期就作出合于格律的七言律詩來，也是有可能的。故記于此。

此時期，李白還寫了一篇樂府詩《白頭吟》。此詩約作于開元八年(720年)，是李白游成都時的作品，寫的是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司馬相如是蜀郡成都人，為漢代著名辭賦家。據(jù)史載，司馬相如曾在漢景帝時為武騎常侍，但他并不喜歡這個職位，后投景帝之弟梁孝王，與枚乘、鄒陽俱為梁孝王門客，作《子虛賦》。后景帝與梁孝王死，司馬相如回鄉(xiāng)，生活潦倒，為臨邛縣令王吉所知，邀他同到臨邛富商卓王孫家做客。其時正當(dāng)卓王孫之女文君新寡，卓文君是一位才貌雙全的女子，相如見而悅之。于是相如在應(yīng)邀彈琴之際，彈《鳳求凰》而挑逗之。其夜相如攜文君私奔回成都。相如將其車馬變賣，回到臨邛開酒肆，文君當(dāng)壚賣酒，相如穿犢鼻裈操作。此事被卓王孫恥之，于是送百奴婢、百萬錢與之。后來漢武帝見《子虛賦》而嘆之：“恨不與古人同時！”狗監(jiān)楊得意告之，此為鄉(xiāng)人司馬相如所作。于是武帝詔相如入京為郎官。久之，司馬相如欲納茂林女為妾，卓文君在家鄉(xiāng)聞之，作《白頭吟》與相如。相如聞之大慚，于是取消了納妾的念頭。《白頭吟》曰：“皚如山上雪，皎若云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今日斗酒會，明日溝水頭。躞蹀御溝上，溝水東西流。凄凄復(fù)凄凄，嫁娶不須啼。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竹竿何裊裊，魚尾何簁簁。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為！”此詩傳為卓文君所作，載《樂府詩集·相和歌辭》。李白所作的《白頭吟》是根據(jù)此故事有感而作。其辭曰：

錦水東北流，波蕩雙鴛鴦。

雄巢漢宮樹，雌弄秦草芳。

寧同萬死碎綺翼，不忍云間兩分張。

此時阿嬌正嬌妒，獨坐長門愁日暮。

但愿君恩顧妾深，豈惜黃金買詞賦。

相如作賦得黃金，丈夫好新多異心。

一朝將聘茂陵女，文君因贈白頭吟。

東流不作西歸水，落花辭條羞故林。

兔絲故無情，隨風(fēng)任傾倒。

誰使女蘿枝，而來強(qiáng)縈抱？

兩草猶一心，人心不如草。

莫卷龍須席，從他生網(wǎng)絲。

且留琥珀枕，或有夢來時。

覆水再收豈滿杯，棄妾已去難重回。

古來得意不相負(fù)，只今惟見青陵臺。

此詩是蜀人自詠蜀事。借漢樂府《白頭吟》寫司馬相如和卓文君故事，以諷刺世人“相如作賦得黃金，丈夫好新多異心”見異思遷的惡習(xí)，并贊頌了像卓文君那樣堅貞而又決絕的女子。詩中講了司馬相如為阿嬌寫辭賦，以求武帝回心轉(zhuǎn)意，而相如得黃金之后，卻拿金錢去納茂陵女為妾，拋棄自己結(jié)發(fā)妻子的故事，確實是一個絕大的諷刺。詩的結(jié)尾表揚了古代韓朋與其妻寧死不屈，在宋王所筑的青陵臺上雙雙殉情而死的故事，為“得意不相負(fù)”的榜樣，其情十分感人。

李白最有名的樂府詩是《蜀道難》。此詩雖不是李白在蜀中時所作，但確與李白曾在年輕時游歷蜀中劍門關(guān)附近的艱險蜀道風(fēng)光有關(guān)。劍門關(guān)離李白的家庭所在地青蓮鄉(xiāng)只有一百多里的路程。李白好游山玩水，劍門關(guān)他肯定是去過的，也是深有感觸的。到后來才以蜀道之險，借機(jī)而發(fā)之。正是李白少年時期在家鄉(xiāng)蜀道所感受到的艱難奇險的風(fēng)光印象，才孕育了這首傳通千古的名作。

李白在蜀中漫游時，還到過初唐武則天時期的大詩人陳子昂的家鄉(xiāng)梓州射洪，在陳子昂讀書的地方參觀其故居。陳子昂的家族是當(dāng)?shù)氐暮雷?，其父即有任俠之風(fēng)。陳子昂少年時不喜讀書，好任俠習(xí)武，結(jié)交豪杰。十八歲時始發(fā)奮讀書。中進(jìn)士后，曾上書武則天，被擢為右拾遺。曾隨武攸宜守幽州。他的詩歌慷概激昂，風(fēng)骨強(qiáng)健，其《感遇三十八首》《登幽州臺歌》尤為著名，他所提倡的詩歌要有“風(fēng)雅”“興寄”和“漢魏風(fēng)骨”，以復(fù)古為革新的理論，為盛唐詩歌的到來開辟了方向，其功甚偉。李白對他十分敬重，后來李白所作的《古風(fēng)》，就是在陳子昂《感遇》等詩影響下所作的作品。李白青年時期的任俠之風(fēng)，也是受了陳子昂一定影響的。特別是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是一首十分有感染力的作品：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陳子昂是被武則天之侄武攸宜迫害而死的，李白在陳子昂家鄉(xiāng)憑吊他時，想到了他的這首詩，深深地體會到一個才高位下的詩人最終走投無路的深切悲哀。

開元十二年(724年)，李白帶著書童丹砂離開家鄉(xiāng)，到巴蜀之外的世界去漫游，開闊眼界。他從成都順著錦江南下，船行至嘉州(今四川樂山市)的清溪驛(又名平羌驛)，天色已晚，只見半輪山月高懸在平羌江面上。他在驛館住了一宿，第二天早上就要乘上去往三峽方向的船，直下渝州(今重慶市)而去。李白心想，馬上就要離開蜀中的家鄉(xiāng)了，這輪山月不就是家鄉(xiāng)的親人前來送行的嗎？于是就寫下了《峨眉山月歌》一詩：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發(fā)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

此詩中的“峨眉山月”中的“峨眉”，是蜀中家鄉(xiāng)的指代。詩末句中的“君”字是雙指，既指“峨眉山月”又指家鄉(xiāng)的親人。峨眉山月是家鄉(xiāng)月，平羌江水是家鄉(xiāng)水，告別了我在蜀中家鄉(xiāng)的山水和月亮，我要到渝州去，我要出三峽去，到一個比蜀中家鄉(xiāng)更加廣闊的地方去。（來源|《李白傳》 作者|葛景春 天地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