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知——知——知,聲聲蟬鳴穿過廚房玻璃門顫入我的耳膜,“知了”?牽著驚喜猛拉開門尋到客廳,輕腳過去,一只大個頭的黑蟬正趴在外開的紗窗框上歡快地歌唱!我看見它黑黑的眼正盯著我,我也在凝視著它。自搬居省城,十年沒有這么近距離聽到如此清脆的蟬鳴了。也是,蟬生于土長于地,城市的地上地下都是交通軌道,蟬的六只爪是穿越不了的。“這個蟬認(rèn)識你吧!媽,也可能認(rèn)出我呢!你看,它朝我調(diào)皮眨眼睛呢,翅膀,我又看見翅膀輕顫,正是咱家老屋后白楊樹上的那個蟬!”小兒子不知啥時候也被從書房吸過來了,從老家到省城二百多公里,咋過來的呢?可能坐高鐵吧,兒子兀自說著,一臉的神往,已是大一的青年了,依然未脫童年的可愛稚氣與執(zhí)念,也許童年心田已種下蟬鳴清朗的節(jié)奏韻律,世俗的金屬已無隙鍍邊。“不然,唯獨趴我家窗戶歌唱呢"?蟬鳴聲悠長而清脆,像有一雙細(xì)巧的指尖陶醉地彈奏一根琴弦,有節(jié)奏的顫音嘒嘒……兒子的話一下子點醒我,盛夏,暮晚,我和兒子與鳴蟬相見,與家鄉(xiāng)老屋后,白楊樹上的蟬,相距十年,相隔二百多公里終于相見,獨攬一懷清芬之聲,實在是可遇不可求的吉祥幸事!此刻,蟬鳴定是在兒子腦海中轉(zhuǎn)化成這樣的畫面:縣城的某一角落,幾排混磚瓦房,各一四合院落。最后面一排屋后,有一條沒有鋪水泥柏油的土路,其間居中四間屋,屋后有八棵穿天楊,小兒子出生那年從老家移植過來的。三年光景,枝葉相連直穿云霄。微風(fēng)輕送,枝葉陽光相婆娑,好不清新,一整天心清氣爽,生活愉悅。幾年前,屋后那條路蓋起了菜場大棚,冷靜地?fù)卧谀嵌温飞希徽衼硪患易隼鋷祠~的。樹木蟬鳴再也不見。特別進(jìn)入夏季,清晨,兒子一聽到蟬鳴就推開窗,深吸一口氣,坐在窗下晨讀,蟬鳴聲聲伴著童聲朗朗唱和,比賽似的,又似近處的清唱飄著遠(yuǎn)處的和弦,緩緩流進(jìn)孩子心底。下雨的周日,靜坐窗前,瞅著樹,五六只知了猴正競相爬樹,似乎還聽到鋸齒狀的前爪抓樹的聲響。兒子屏息,唯恐驚擾了它們。忽然有一天,崇拜上了法布爾,從新華書店捧來一本厚厚的《昆蟲記》,沒日沒夜地讀,摘抄于日記本上:蟬用四年甚至十幾年的時間在黑暗的地下辛勤勞作,只為一夏的放聲歌唱。它太不容易了!我想象那六個鉗狀的爪子沒日沒夜地刨、挖、抓、壘,一年又一年,一夜又一夜,永不停息,還粉砌了洞庭,終有一天,它的執(zhí)著,沉默,孤獨,超越了一切,使天塹變通途,你說,它能不盡心盡情地高歌嗎?清高聲自遠(yuǎn),不須藉秋風(fēng),蟬來自底層,生命弱小,卻有著不屈的勇氣、信念和力量,可敬!孩子簡約純粹的內(nèi)心有著成人無法抵達(dá)的通透。從此,他再也不抓知了猴或蟬蒸吃炒吃,也不讓他人抓我家屋后的知了猴,只爬樹摘拾了一捧知了殼,哈,還被一馬蜂蜇嚇?biāo)さ舻?,好在樹下是松軟的土地,只閃了左腳腰,再也不敢夏天爬樹。用他的話說就是夏天的樹屬于蟬的領(lǐng)地,不能打擾。 書桌一角有一方宣紙,宣紙上勾畫了幾支枝椏與錯絡(luò)有致的樹葉,三五只知了殼趴在其間,似正在爬找心儀的方位蛻變成蟬。一個周末傍晚休息的空閑間,他在院里用沾濕的小盆捂成團嗡飛的蚊子,突然說了一句:知了猴蛻變的過程像馬廄的馬,一朝踏上征程……我一時沒理解,見他一副認(rèn)真的樣子,一下明白過來:兒子是屬馬的呀,連忙附和:你這一說還真像呦,我咋沒有這個發(fā)現(xiàn)呢?得到了肯定,我看見他眼睛的亮光,你來看花時,花與汝一時明白過來。那年他12歲,在縣城讀小學(xué)六年級,哥哥讀大三。我和老公雙方下崗,做個小生意,一家四口住在沒有自來水,沒有下水道的四合院里。幸好,院里種著菜,屋后有樹,樹上有蟬鳴,很像我童年成長的地方一一外婆家的院落,也可以說那是七十年代中國農(nóng)家院的模樣:整齊碧綠的菜畦,偶遇掛著紅葫蘆似的一棵石榴樹和一棵小紅珍珠樣的棗樹,爭相滾進(jìn)孩子的眼睛里,繼而迸進(jìn)孩子的嘴巴里。每到這時很遠(yuǎn)的鄰家孩子會魚貫而入,姥姥和姥爺樂呵呵噠,把早已打下來的兩種果子連竹馬籃子一起提到院子里,孩子們排排站,一手放滿一樣,小手攥緊緊的,生怕一不留神滾掉。我記憶最清的是一個常年流鼻涕的小男孩,沒有媽媽,每到分果子時刻必吸溜兩下鼻涕,我曾很反感,關(guān)大門不讓進(jìn)門,還差一點擠到他的小黑手。姥爺會嚴(yán)肅地板起臉盯著我,制止我不善良的行為不可為,切莫為。姥姥把那孩子的手洗干凈,特意多塞一個石榴給那個小男孩。三十年后,我有幸自己的兒子把四合院的家當(dāng)作別家沒有、我家獨有的樂園,用大兒子的話說,咱們下崗家庭養(yǎng)活兩個孩子,別家獨生子女吃零食穿名牌的錢也浪費掉了。我也慶幸在小城能住上鄉(xiāng)村一樣的院落,聞到鄉(xiāng)村味道的泥士香,菜根味。從此,兒子的成績從中等一躍優(yōu)秀,且一路向北直抵理想的大學(xué)!也許是蟬對兒子佑愛之心的無言啟迪,也是上天對辛勤耕耘者執(zhí)著的饋贈。突然,紗窗上的那個蟬翅膀一閃飛走了,我分明感覺一絲風(fēng)的吹動,看見潔白翅膀上的經(jīng)絡(luò)紋理。那么清晰。心陡然難過起來。撲到窗前,把沙窗開到最大,尋望,確定沒落到幾十層高樓下的水泥汀地,才略微放下心,是自己記憶中詩意鄉(xiāng)愁的悸動嗎?也許四年或十七年后,與蟬在家鄉(xiāng)有樹的土地上還會相見?我自嘲地?fù)u搖頭,也許童年記憶里的蟬鳴聲聲或交響樂再難再現(xiàn)了!新農(nóng)村沿路一條街?jǐn)U建,路后是農(nóng)田,只見路燈不見樹。沒有樹何來蟬呢?因蟬與樹自存在于天地就生命同源相應(yīng)生息。樹供養(yǎng)蟬,蟬以幾年甚至十幾年的暗無天日的磨礪,只為一夏的盡情歌唱:致敬陽光!致敬樹木!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的影響竟如此神奇,這才有了世界的進(jìn)步與超越吧。心底的酸楚又浮上心頭,真的想家了!在這兒,只是客居,家鄉(xiāng)在這兒的北方,北方的家鄉(xiāng)泥土香,好在,哪里的蟬鳴都一樣響亮……這好象是外公常說的話,今天的我深切地感受了……
 月光正經(jīng)過鋪滿青磚的四屋小院。我躺姥姥懷里,姥姥搖著《外婆橋》坐兩株果樹下,姥爺呷酒啾啾圓桌旁,花生米大長蔥擎著月光,同時靜立的還有兩架拐杖……突然,耳邊響起喁喁的蟬鳴,是紗窗上的那只蟬發(fā)出的嗎?我也不知怎么想到“喁喁”這個象聲詞形容蟬鳴,只記起《莊子.齊物論》中寫道: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喁,喁喁,是風(fēng)吹樹動前后相隨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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