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總是渴的，需要酒，來進行芳醇而又酣暢的沃灌。

我愛酒。也許源自幼時父親赴宴歸來周身溢漾的香氣。也許源自金庸古龍筆下豪客的縱飲。也許，源自血脈中的一縷不羈放縱愛自由？

曾經(jīng)連續(xù)數(shù)年的大年初一，四五好友共飲。每一年的感慨與糾葛，年復一年的深情與珍視，都融在酒里。酒雜亂地喝下去，話由著性子迸出來，于是舊的一年收尾，新的一年開張，情分轉(zhuǎn)深一層。雖然到了其后幾年我們已各有伴侶，但這一日必醉的放飲，主題總還是友誼。

曾經(jīng)在大四走到尾聲時一再邀杯。心中有太多的不舍與不甘，卻又不得不全然拋舍，于是在醉中坦陳心跡，讓奔涌的情緒在酒海興波。很多次，就在師大路邊簡陋的小店，矮桌上，酒一杯一杯地倒進去，話卻寥寥，似乎該說的已經(jīng)說盡，而不該說的終究不能說。離別的焦楚彌漫著，終于被冰凍的啤酒凝住，漸漸在臉上木然，看不出傷痛的跡象。那個六月，因為世界杯，乖乖女一輩子的好友跟著膽大妄為的我逃宿，酒酣球罷后就睡在小店拆下的木門板上。

酒在深圳喝得更多了，因為我已經(jīng)變成一個大人。

似乎每一次喝酒，都有一個不會混淆、不可磨滅的故事。因酒而窘得落淚，而觸動愁腸，而豪情萬丈，而任性張狂；因酒而投緣深信，而厭棄遠避，而綿延未來，而共憶過往；因酒而悲欣交集，而愧悔無地，而著魔癡迷，而慌亂心緒……

藉著酒意，醉眼看人，別具意趣；醉耳聽歌，亦多綸音——酒這巫師，仿佛在周身鎧甲的人與人之間，洞開了一條秘密通道，讓所有的聲音、表情與思緒，都更輕易地抵達心底。

曾經(jīng)因為鄰桌出言不遜拍案而起，端著酒杯走過去又釋然——既然都是白酒中人，何妨且盡杯中酒，一笑泯恩仇。

曾經(jīng)在僻靜的小街，深夜擼串——夜涼如水，二三知交，誰去深想那串是什么串。

曾經(jīng)于盛大紛亂的歡宴，穿行寬大廳堂錯落包廂，呼朋引伴，見“官”而無視，佯醉來遮無禮；待宴闌而人散大半，唯十數(shù)酒友散坐，真正的暢飲方才開場。興之所至，可拼酒，可代飲，可歌可舞，宜訴宜泣，性別不拘，傾談無礙，那份自在，當真難以盡述。彼時酒意升騰而血脈僨張，直欲長吁出胸中之氣，大呼“痛快！”酒雖過量，卻可不醉也。

也曾獨酌，——不不不，很少獨酌——獨酌時半杯即醉，酒變得比平時酸澀比平時辣口或者干脆有點兒苦，實在沒什么興味……

于是我終于明白，酒是我和人相處的一種方式。

它是我熱情與幻想的源泉，它使我變拘謹而成曠放。我喜歡這醺然的清醒，飄忽的堅定，我需要一點亦真亦幻的沉迷。酒中有我真實的劣根顯現(xiàn)，我像一只狐貍，享受著現(xiàn)原形時友人的愕然。

聞?wù)f飲酒境界有別。我不知自己是否末流，也不甚理會其中分別。酒對我而言，不是一個安寧的朋友，倒更像是個跳動的精靈，它善解人意、熨帖人心卻又古古怪怪，為我調(diào)配迥異的情境與心境；也時常誘惑我攛掇我，讓我愈發(fā)不肯隱忍，愛憎鮮明。

近年來聚眾喝酒的次數(shù)明顯少了?？缫蛔鶚騺淼较愀郏褂悬c背井離鄉(xiāng)的惆悵；再加上兩個幼子需要照料，事事親力親為，總擔心娃爸粗心，看護不周——酒興不比當年。所以偶有深圳的朋友相邀，老公總是說：“孩子們有我，你玩開心點，別急著回來——記?。耗銢]那么重要?！痹掚m難聽，心意是領(lǐng)了的，卻也因此更知分寸，他不在旁時，愈發(fā)不肯造次。

倒是和家人喝酒的機會多起來。人到中年，雖然在父母面前仍有許多藏起來的狐貍尾巴，但是爸爸媽媽終究已經(jīng)接受“我的女兒看來真的不可能成為我心目中的女兒”這一事實——竟一來二去，多年父女母女，索性成為酒友。

我們一家四口，除了千杯不醉的妹妹無聊，其他三個人都頗深解酒中趣味（本來就是嘛，喝酒而永不醉，是何道理？有什么意思？）是以無論顏色無關(guān)產(chǎn)地，有酒有肉，家人團坐，便有一番歡喜。聽爸爸媽媽聊聊陳年舊事，聽面紅耳赤的我大放厥詞，聽面不改色的妹妹酒到杯干之余尚能巧語開解……時光仿佛真能倒流回小時候，爸爸媽媽仍在盛年，滿心宏圖待展；我和妹妹還是稚子，什么錯誤都還能犯……醺醺然歡歡喜喜，各自去睡；次日醒來殘羹冷炙都不見，屋子光亮如新仿佛田螺姑娘夤夜光臨——當然是那個永遠不會喝醉又天性酷愛整潔的妹妹，一貫為家里默默拾掇。

杯中酒與眼前人，豈可辜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