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知識 | 張國風(fēng)?：民族偶像的現(xiàn)代審視

星河歲月 2021-08-16

展開全文

中國民眾的歷史知識，一般來自小說、戲曲以及各種各樣的藝術(shù)。時至今日，情況并沒有根本性的改變。一些學(xué)者，也都將《三國演義》、《水滸傳》當(dāng)史料來看待，更不必說一般的民眾了，有位環(huán)保專家就根據(jù)《水滸傳》而得出宋代的時候山東有老虎的結(jié)論。惟其如此，中國歷史上許多民族偶像的形成，實賴于小說和戲曲的傳播。

姜太公、諸葛亮、關(guān)羽、武松、包拯、岳飛、文天祥、楊家將的英雄群體，這些人物，大多在正史中或多或少有一點根據(jù)，然后在小說和戲曲、乃至于各種藝術(shù)形式中，世世代代滾雪球一樣的流傳過程中，添枝加葉，虛實相輔，“事跡”越來越豐富，形象越來越高大，人格越來越完美。從部分人的崇拜變成全民族的崇拜，從局部地區(qū)的崇拜變成全國性的崇拜，從一朝一代的崇拜變成代代相傳的崇拜，逐漸成為民族的偶像。有些偶像，其影響甚至跨越了民族的界線，輻射到周邊地區(qū)。盡管這些偶像的演變過程各有不同，但他們都是對時代召喚的一種響應(yīng)，是社會的需要將他們召喚出來。在這些偶像身上，寄托著民族的理想和希望，寄托著民族的審美理想。這些偶像的渾身上下，都滲透著傳統(tǒng)文化的濃郁氣息。當(dāng)我們用現(xiàn)代目光去審視這些民族偶像的時候，也就看到了傳統(tǒng)文化的深厚與復(fù)雜。在這里，我們不妨以《龍圖耳錄》為材料，審視一下包拯的形象。

從小說史的角度看，有關(guān)包公的小說是公案小說的代表。公案小說的興起和發(fā)達(dá)，是小說自身發(fā)展的必然產(chǎn)物。當(dāng)小說漸漸離開志怪傳奇，將目光轉(zhuǎn)向日常生活、普通市井人物的時候，各種各樣的刑事和民事案件成為最好的素材。這類素材，尤其是那些命案，既有聳人聽聞的情節(jié)，又發(fā)生在日常生活之中，飽含著人情世故。公案小說滿足了小說搜奇覓異的本質(zhì)要求，又適應(yīng)了小說世情化的大潮。今日的法制文學(xué)，正是公案文學(xué)的自然延伸，它依然牢牢地吸引著大眾的眼球。

包拯像

包公在中國，可以說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包公在民間的巨大影響，主要得力于小說和戲曲。一般人心目中的包公形象，來自戲曲舞臺上正氣凜然的黑老包。讀過《宋史·包拯傳》的，能有幾人！包公在民間持久而深入的影響，自然有其深刻的社會根源。生活在專制鐵蹄下的百姓，看不到自己的力量，一寄希望于清官，二寄希望于鬼神，三寄希望于俠客。鬼神虛幻，顯然靠不住。俠客難遇，有那么幾個俠客，不是做了山大王，就是做了大官僚的保鏢。相對來說，將希望寄托在清官身上，還比較靠譜。包公在中國，幾乎就是清官的代名詞。中國幾千年的歷史上，留下了無數(shù)清官的名字，但誰也沒有包公的名氣大。

包公懲惡揚(yáng)善，鐵面無私，除暴安良，嫉惡如仇。最讓人佩服的，是他那一股子犟勁。懲惡不避權(quán)貴，哪怕他皇親國戚！這是從道德的角度看的，如果我們用現(xiàn)代法律的觀念去審視一下《龍圖耳錄》所描寫的這位令人敬畏的司法偶像，看一下包公的司法實踐，那問題就大了：包公的法治，萬萬學(xué)不得！

我們知道，司法的判斷必須以事實為根據(jù)，證明案件真實情況的一切事實，都是證據(jù)。證據(jù)必須經(jīng)過查證屬實，才能作為定案的根據(jù)。按照現(xiàn)代的法律觀念，審判人員、檢察人員和偵察人員必須按照法律程序，收集能夠證實犯罪的各種證據(jù)。嚴(yán)禁刑訊逼供，嚴(yán)禁以威脅、引誘、欺騙和一切非法的手段收集證據(jù)?？墒?，小說家筆下的包公，他沒有把主要精力放在收集證據(jù)上，他的強(qiáng)項是審訊?！洱垐D耳錄》里的包公，往往是事情尚未了解清楚，連起碼的調(diào)查都沒有著手進(jìn)行，犯罪嫌疑人一提上來，他察顏觀色，便已成竹在胸，有了結(jié)論。包公見劉氏“口似懸河，滔滔不斷，說的有情有理”，暗自尋思：“此婦言語鋒利，必非良善。”衙役將鄭屠帶了上來，包公“見他相貌兇惡，明是不良之輩”。馮鈞衡一上堂，“包相見他兔耳鷹腮，蛇眉鼠眼，已知是不良之輩”?！鞍丛S生貌美性和，似非兇惡之徒”。以貌取人，先入為主，這種法官不是非?？膳聠?？

包公的審訊，首先是制造恐怖氣氛，加大犯罪嫌疑人的心理壓力。他的臉長得比較黑，屬于那種不怒而威的類型。他手下的王朝、馬漢、張龍、趙虎，一個個如狼似虎。堂下是幕僚公孫策為他精心設(shè)計的三口御鍘，“光閃閃，令人寒毛皆乍；冷森森，使人心膽皆驚”，所謂“刑外之刑，法外之法”。犯人一帶上來，包公將驚堂木一拍，厲聲喝問，兩邊的衙役齊聲吶喊，“堂威大震”，犯罪嫌疑人自然是魂飛魄散。

包公判案，重在審訊一環(huán)。有沒有證據(j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取得口供。包公做夢也不會想到世界上還有“零口供”一說。為了取得口供，刑訊逼供是包公最常用的辦法。一部《龍圖耳錄》，留下了包公進(jìn)行刑訊逼供的無數(shù)案例。張別古來告狀，可是，烏盆沒有動靜，包公誤以為張別古愚弄他，吩咐拉下去，把“這老狗”“打了十板”，“打的老頭兒呲牙裂嘴，一瘸一點”。劉氏上了堂，包公命她快招，“免得動刑受苦”！呂佩不說，“包公吩咐掌嘴”。談月不招，也是掌嘴。皮熊支吾，包公威脅他：“左右，抬大刑過來！”陳大戶不招，嫌犯葉阡兒給包公出主意：“回老爺，與其打小人，莫若打他，包管一打，他就招了?！卑宦牐沁@個理，人是賤蟲，不打不招，便采用了葉阡兒的合理化建議，“吩咐將陳大戶拉下去重打四十”。結(jié)果，陳大戶這賤蟲果然就如實交代了。趙大“橫了心，再也不肯招承”。包公大怒，“請了大刑，用夾棍套上兩腿”。誰知“趙大不禁夾，他就嗚呼哀哉了”。包公事后也不免后悔：“不想妄動刑具，致斃人命，雖是他罪應(yīng)處死，究竟是自己粗心浮躁?！卑姆此家稽c也不深刻，果然，他以后仍然將刑訊作為取得口供的法寶。鄭屠咬牙不招，“包公大怒，打他二十嘴巴，又責(zé)了他三十大板。好惡賊，全無一字招承”。包公技窮，只好“吩咐暫且?guī)氯ァ?。葉阡兒本是小偷，并未殺人，包公以為他是兇手，葉只承認(rèn)盜竊，不承認(rèn)殺人。包公吩咐“拉下去重責(zé)二十大板”！葉被打以后，開始結(jié)結(jié)巴巴地交代盜竊經(jīng)過，包公嫌他吞吞吐吐，吩咐“拉下去，再重重打他二十”！馮鈞衡裝糊涂，包公吩咐“先重打他二十”！馮交代得不痛快，包公很不耐煩，吩咐掌嘴。交代完畢，包公當(dāng)場就吩咐用狗頭鍘把他鍘了。包公審問艾虎，讓他交代，是何人指使，艾虎說沒人指使。包公請出銅鍘，威脅艾虎，說要把他的腳指鍘了。郭槐是“貍貓換太子”一案的關(guān)鍵人物，如果能夠從郭槐身上打開缺口，全部案件就可以迎刃而解?？墒牵敝来税干婕爱?dāng)今的皇上和母后，關(guān)系重大，所以他死活不招?？蓱z那郭槐年老體弱，經(jīng)不起大刑。包公手下稍一用刑，“郭槐聲息微弱，咬定牙根”，“渾身亂抖，面目更色，那頭上的汗珠兒有黃豆大小”。如此一來，使好用刑訊的包公不禁有點犯難。包公虛心地向幕僚公孫策請教，公孫策給他設(shè)計了一種新鮮的酷刑，“只傷皮肉，不動筋骨”，其實就是一種類似烙鐵那樣的刑具，美其名曰“杏花雨”。公孫策是讀書人，虧他想出這樣的酷刑，還給起了一個充滿詩意的名字。

大刑以外，包公常常使用欺騙的手法來獲得口供。皮熊不招，包公將其姘頭畢氏傳來，對她說：“方才問明皮熊，說你立意將丈夫謀死的?！碑吺辖?jīng)包公這么一挑撥，果然上當(dāng)：“他如何推在我一人身上，回老爺，小婦人的丈夫是皮熊謀害的呀！”趙大死活不招，包公吩咐將趙大帶下去，不許見刁氏，這當(dāng)然是為了防止他們串供。包公將刁氏喚上來，騙她說：“趙大供出，陷害劉世昌是你的主意！”“刁氏聞聽，惱恨丈夫，便說出趙大用繩子將劉世昌勒死等情”。為了騙取尤狗兒的口供，包大人對他說：“今有冤魂張友道告到本府臺前，說你與陳大戶主仆定計將他害死，但此事皆是陳大戶要圖謀張友道之妻劉氏，你不過是差遣，概不由己，雖然受了兩個元寶的贓賂，也是不干你事，你從實講來，自有老爺與你做主，出脫你的罪名便了。你倒不必驚慌，慢慢的講來。”尤狗兒雖然并非善良之輩，但也自有其天真之處。他看見包大人和顏悅色地與他說話，設(shè)身處地地為他著想，就把內(nèi)情和盤托出。誰知大上其當(dāng)，判了一個絞監(jiān)候。項福奉龐昆之命來刺殺包公，包公藉南俠之力，擒獲項福。審訊的時候，包公故意和項福套近乎，說自己和龐昆是世兄弟，和龐太師有師生之誼，并吩咐手下好好替項福調(diào)理箭傷，說是“這樣的義士，如何叫他做刺客，未免大材小用了。吾看此人將來必能與國家出力，可惜他未逢其主”。項福被包公的一番花言巧語哄得不知東南西北，便將自己奉龐昆之命行刺包公的內(nèi)情和盤托出。包公得到口供，就翻臉無情，用狗頭鍘將他殺了。包公抓住龐昆，也是如法炮制，“龐昆聽見包公方才的一番言語，頗有袒護(hù)之意，又見和容悅色，全是一味的商量”，便以為包大人好說話，必定會設(shè)法開脫他的罪名，所以他對所犯的罪行供認(rèn)不諱，畫供簽押。誰知包公獲得龐昆的口供以后，鐵面一沉，連呼御刑。堂堂的太師之子，頓時腰斬于開封府的龍頭鍘下。騙供誘供，包大人運(yùn)用起來非常嫻熟，能唬就唬，能哄就哄，能騙就騙，三招不靈，那就不客氣，大刑伺候！

包拯劇照

棍棒和欺騙之外，包公還常常借助鬼神和迷信來獲取口供。伽藍(lán)殿僧人被害一案，嫌犯吳良不招，包公吩咐將伽藍(lán)神泥胎抬到縣里。“包公離了座位，迎將下來，似有問答之狀”。接著，包公就對吳良說：“適才神圣說道，你那日動兇之時，已在神圣背后留下暗記?！边@樣裝神弄鬼、連唬帶蒙，吳良的手印又與血手印對上，“只唬的膽裂魂飛”，不由得他不招。郭槐咬牙不招，包公聽了公孫策的主意，派人“到勾欄院喚了個最伶俐的妓女來，名喚王三巧”，扮作女鬼寇珠。可憐郭槐不是一個無神論者，他受刑之后，精神恍惚，以為真是遇到了寇珠的冤魂，驚恐之中說出實情。

在包公看來，只要目的純正，動機(jī)高尚，就可以不擇手段。他的手下居然敢于從御庫中盜出九龍珍珠冠，偷偷放在霸王莊馬強(qiáng)家的佛樓神龕之中，用這種栽贓誣陷的手法，來打倒馬強(qiáng)的叔父，即朝中的總管馬朝賢。詭稱馬朝賢監(jiān)守自盜，將九龍珍珠冠，通過馬強(qiáng)轉(zhuǎn)送圖謀不軌的襄陽王。當(dāng)然，襄陽王、馬朝賢和馬強(qiáng)并非好人。艾虎等人在三堂會審的時候，大做假證偽證。包公手下的四品護(hù)衛(wèi)白玉堂，看見艾虎大做偽證，沒有被包大人唬住，不由得在心里為艾虎喝彩。他不避嫌疑，親自探監(jiān)，為艾虎打氣。白玉堂讓雨墨去給艾虎通風(fēng)報信，說眾位大人要用一個假扮的馬朝賢來試探艾虎。白玉堂穿針引線于艾虎和樞密院的顏查散之間。顏查散則當(dāng)堂作弊，向艾虎遞眼神、傳消息。假扮的馬朝賢上堂時，雨墨在顏查散背后“暗暗的搖頭”，以此來暗示艾虎。此時此刻，那位明察秋毫的包大人卻裝聾作啞，任其含糊過去。

太師龐吉指控包公的三公子包世榮一路進(jìn)京，勒索州縣。龐吉的指控自然是污蔑不實之辭，但是，按照法律常識，此案涉及包公的直系親屬，包公理應(yīng)回避?？墒牵@件案子由大理寺初審以后，包公便奉旨接過此案，照審不誤。

包公的手下，如南俠展昭、錦毛鼠白玉堂，雖然行俠仗義，但他們常常違法行事，多次犯下命案。雖然殺的是惡人壞人，但法律不允許個人來處置他人的生命。而包公亦不以為非，聽之任之。

由此看來，小說中的包公，鐵面無私，令人肅然起敬；而他的“法治”，卻是萬萬學(xué)不得的。民眾只看到他在懲惡揚(yáng)善、除暴安良，不知他時時地在違法行事。

其實，小說戲曲里的包公與歷史上的包公有很大不同。歷史上的包公，確實非常清廉，性格剛直?？墒?，歷史上的包公主要是一位諫官。我們看他的文集，里面的文章都是他當(dāng)諫官時的奏章，涉及當(dāng)時的國計民生。可是，小說和戲曲中的包公是一位法官，一位破案的專家。根據(jù)歷史記載我們知道，包公只當(dāng)了一年半的開封府知府，而且在任上也沒破什么案件。從《宋史·包拯傳》來看，包拯在天長縣知縣任上，曾經(jīng)破過一樁牛舌案。本傳上有記載的案件，僅此而已。后來小說戲曲里包公所破的案件，或是出于藝術(shù)想象，或是移花接木，將他人所破的案件換到了包公身上。包公形象的演變，實在是順應(yīng)了時代的需要。包公的形象，至今尚有魅力，說明我們的法治，依然是任重而道遠(yuǎn)。

——本文刊于《文史知識》2009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