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2019年來到渝東，四季輪回中，我已在這方土地客居兩年之久。離家千里，告別親朋好友，斬斷前塵往事的場域連結(jié)，面對工作亦或生活種種，在成家之前，獨自面對是一種常態(tài)。告別，是這一生應接不完的話題。春去秋來，人去樓空。在時光的旅行中，面對著一站又一站，千言萬語大抵皆因心有掛礙。好在，經(jīng)過兩度秋回，我已在這片土地完完全全地棲居。像隨風飄浮的蒲公英，在異鄉(xiāng)的土壤開始落地生根。過去于我，只留下漫步黃昏時的一絲遙想或午夜夢還時的幾分顧念。 在成為一名黨員干部之前，我既是一名學生，又是一名煙農(nóng)。我的故鄉(xiāng)在川南赤水河北岸的一個叫鐵廠的小場鎮(zhèn)，距離縣城還需兩三個小時車程。磅礴的烏蒙山脈綿延不息，群山層層環(huán)繞間，阻隔了與外界的互通交流，堵塞了大山孩子通往山外的道路，也孕育了幾百年來代代相行的貧困因子。然而，得天獨厚的地理環(huán)境，特殊的土質(zhì)，讓一種叫山煙的煙葉成為當?shù)靥禺a(chǎn)。山煙也叫旱煙，是山鄉(xiāng)老年群體喜愛的一種煙葉。我們家世代為農(nóng)，上無富貴之列，族無拔萃之才。我的煙農(nóng)身份，大概得從念小學三四年級時計起。那時，我的父親為了增加家庭的收入便開始種植煙葉。山鄉(xiāng)幾畝薄地，種植玉米并不劃算，辛苦一年下來也撈不著幾個現(xiàn)錢，種植其他作物也沒有好的收成，而煙葉往往能賣個好價錢，即使市場價錢不好，作為“干貨”的煙葉還可以存放至兩三年，待到行情好時再出手，父親掂量得門兒清。每年的大年十五過后，到了出山時節(jié)，上山勞動便成了家常便飯。對于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來說，最重要的季節(jié)是春天，播種對于收獲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平整土地，細篩泥土，繁育秧苗，種植，成了開春后緊張密實的勞動節(jié)奏。秧苗種下后，除草是收獲前最累的一關(guān)。因為山鄉(xiāng)土地多摻雜碎石的緣故，除草時手掌被鋤頭磨出泡是常有的事，勞動一天下來，腰酸背痛更不足稱奇。煙草生長周期只有三四個月，除草后經(jīng)過幾輪施肥和幾番雨水的澆灌，進入夏季，很快便迎來了封頂收獲的季節(jié)。放了暑假，迎著烈日烘烤上山割煙背煙，在家綁煙曬煙，雙手時有被稻草勒破皮，為了收扎晾曬的煙葉常常勞作到深夜，煙農(nóng)的艱辛可謂歷歷在目，亦如鯁在喉。困倦之后坐下來休息，父親常在一旁打趣說：“現(xiàn)在吃點苦，將來就好了?！?/span>等家里的煙草收割完畢，便到了開學季。父親還得抓緊將曬干的煙草拿到場鎮(zhèn)上去賣，為我們兄妹幾人籌備一些入學費用。而對于賣煙，腦海中一些深刻的記憶遂閃現(xiàn)眼前。記得高考那年，為了煙草能賣個好價錢，我常和父親一起去三十里外的一個場鎮(zhèn)賣煙。清晨四五點鐘起來，我背著幾十斤的煙草走在前頭，打著手電，走過一片又一片寂靜的山林，快到場鎮(zhèn)時天才放亮。到了場鎮(zhèn)，我把背簍放下，父親有時給我點零花錢，讓我在路上買點吃的應付早飯，只留下他一人賣煙。但我舍不得多用，便在途中買瓶水餓著肚子扛到回家。就這樣，每當我背著空背簍踏上回家的路，當清涼的山風劃過臉龐，三十里回家路每每成為一場內(nèi)心獨行，一條走出大山的路在心里逐漸寬敞起來。那一年，我如愿考取大學，成了家里第二個大學生。
那段來回三十公里的山路父親一走就是好多年。記憶中有好多個冬天，大雪彌漫了無數(shù)山丘，父親在寒風刺骨的清晨早早地起床，煮茶，吃藥，在我們還在呼呼大睡時便背起頭一天裝好的煙草出發(fā)去場鎮(zhèn)，直到傍晚時分才回來。有時與鄰里結(jié)伴，有時卻是孤身一人。父親一米五幾的個子，十余年來不知用他并不強健的雙肩背出了多少煙草？這些煙草的份量在我們心里無限沉重。那些寒風冷面、萬家俱寂的日子里，他是用怎樣的心境走過那一個個無人問津的山頭？這是懂事后的我再三思量的。如今，父親還在老家營務著幾份薄地。今年依然種了點山煙，但是據(jù)說收成卻大不如前了，勉為應付一些他們在家的開支。也許明年或未來的某一年，他便不再種植煙草了。父親也沒再去三十里外的場鎮(zhèn)賣煙了。因為母親身體不好，自我記事以來父親就沒有離開過山鄉(xiāng)。母親離不開他，他離不開那片熟悉的土地，他的雙腳已深深地扎進故鄉(xiāng)的泥土。
在日月梭行間，我們兄妹四人如一株成熟的蒲公英，從鐵廠場這個地方出發(fā)，紛紛散落他鄉(xiāng)。而煙農(nóng)這個身份，成了我們此生此世抹卻不了的記憶。勤勞的父親用一生的言傳身教影響著我們，讓我們在那些艱苦的耕作生活中延展農(nóng)民身上的優(yōu)良品格。余世存在《時間之書》中寫到：“年輕人，你的職責是平整土地，而非焦慮時光。你做三四月的事，在八九月自有答案。”耕耘的狀態(tài)，在我們的血液里流淌，自強不息的精神，在我們的人生驛站相隨。兒時，父親常給我們兄妹講他過去的坎坷經(jīng)歷，講完后，他喜用“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來告誡我們，要憶苦思甜，將苦難化為努力前行的動力。其實，作為農(nóng)民的子弟，脫離農(nóng)民身份又何嘗不是忘卻？而對于土地的那份寬博，對于勞作的饋贈，對于山水風物的感念又怎能失憶？父親種了一輩子的山煙，山煙供養(yǎng)了我們，真好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