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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枯木怪石圖》卷,27x543cm,日本阿部房次郎爽籟館藏。 2018年8月30日,佳士得香港拍賣不僅宣布征集到這件極具傳奇性的蘇軾書畫作品,并首次在公眾面前展示《木石圖》,預(yù)計成交價格將超過4億港幣。 蘇軾《枯木怪石圖》畫心約為26x50cm,無款,前作枯木一株,樹干扭屈,上出二枝,樹根小草,作隨風(fēng)披拂狀,中間較大者,上偃如巨然法,樹后巨石。 此畫之真?zhèn)?,眾說紛紜,暫且放置不談,因為沒見過蘇軾的繪畫,即使其《瀟湘竹石圖》也是見到的圖版,不算數(shù)的。其后的題跋中有米芾的,倒使人覺得似乎是習(xí)字者之作。看一下這個題跋的整體圖。 米芾題《枯木怪石圖》 米芾題跋內(nèi)容為“芾次韻:四十誰云是,三年不制衣。貧知世路險,老覺道心微。已是致身晚,何妨知我稀。欣逢風(fēng)雅伴,歲晏未言歸?!?/span> 讀詩之內(nèi)容,頗為奇怪是,米芾與東坡相知相交,互相推崇,唱和極多,但此題跋卻只字不提蘇軾??济滋K二人之交往,如米芾《畫史》記有:“吾自湖南從事過黃州,初見公(蘇軾)酒酣曰:'君貼此紙壁上’。觀音紙也,即起作兩竹枝、一枯樹、一怪石見與。后晉卿借去不還?!碧K軾《與米元章》書九首中有“嶺海八年…獨念元章”,“恨二十年相從,知元章不盡”之語。米芾知蘇軾辭世,曾作《蘇東坡挽詩》五首。 米芾《書紫金硯事》則記有東坡取其紫金硯事:“蘇子瞻攜吾紫金硯去,囑其子入棺。吾今得之,不以斂。傳世之物,豈可與清靜圓明、本來妙覺、真常之性同去住哉?” 米芾記與東坡交往的《紫金研帖》 如此相知相交,米芾跋東坡之畫且次韻劉良佐,居然一字不提東坡,內(nèi)容也與《枯木怪石圖》幾無關(guān)聯(lián),不得不說是一件咄咄怪事。 再從書法風(fēng)格上觀察,觀點分為兩派: 一 此一題跋總的書風(fēng)與米芾對比,乍看是符合米字的不少特點的,網(wǎng)絡(luò)上有一部分人認(rèn)為米芾此件詩跋,雖屬行書小字,但結(jié)體修長傾側(cè),姿態(tài)妍麗,極盡變化之能事;且用筆迅捷有力,筆鋒頓挫與轉(zhuǎn)折變化靈敏,無論藏鋒、出鋒的動態(tài),或圓肥硬瘦的筆畫,都將毛筆的特性發(fā)揮到極致。 . 米芾題《枯木怪石圖》詩跋(上)與米芾《蜀素帖》、行書《苕溪詩》卷(下)書風(fēng)比較 再者,若將此詩跋與米芾40歲前的作品,如書于宋哲宗元祐三年(1088)的《蜀素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及行書《苕溪詩》卷(故宮博物院藏)放在一起比較,亦不難看出三件作品中所出現(xiàn)的相同用字,在筆法和結(jié)字上都十分相似(下圖),且在書法風(fēng)格、質(zhì)量和氣質(zhì)上都保有一致性。這樣的結(jié)論,也更加肯定了米跋和蘇畫的真確性。 米芾題《枯木怪石圖》詩跋(上)與米芾《蜀素帖》、行書《苕溪詩》卷(下)書風(fēng)比較 二 但一細看,問題其實不少。 徐邦達先生稱這一卷中的米跋:“更后米芾書和韻詩,以尖筆作字,鋒芒畢露,均為真跡無疑”,其中的“以尖筆作字,鋒芒畢露”確實切中了此一書法的特點,然而問題是——這特點屬于真正的米芾書風(fēng)嗎? 對于米字的特點,《思陵翰墨志》有一段說得頗入骨,且因說到仿米之書,對比此一書作,倒頗合適:“米芾得能書之名,似無負于海內(nèi)。芾于真楷、篆、隸不甚工,惟于行、草誠入能品。以芾收六朝翰墨副在筆端,故沉著痛快如乘駿馬,進退裕如,不煩鞭勒,無不當(dāng)人意。然喜效其法者,不過得外貌,高視闊步,氣韻軒昂,殊不究其中本六朝妙處醞釀,風(fēng)骨自然超逸也。昔人謂支遁道人愛馬不韻,支曰:'貧道特愛其神駿耳?!嘤诿鬃忠嗳?。又芾之詩文,詩無蹈襲,出風(fēng)煙之上;覺其詞翰,同有凌云之氣,覽者當(dāng)自得。” 米芾《蜀素帖》可見凌云之氣(局部) 應(yīng)該說,此一米跋中確實可以見出米字側(cè)傾的體勢,尤其第一行與第四行,“四十誰云是”與“欣逢風(fēng)雅伴”,用筆氣勢乍看與米相似較多,頗得米味(當(dāng)然,起首的“韻”,第一行的“貧”、“路”,第四行的“伴”、“歲”、“晏”仍有問題)。 然而這到底只是表面現(xiàn)象,米字內(nèi)在的一種跌宕跳躍的風(fēng)姿、駿快飛揚的氣息,于此一跋中卻并不多,尤其其中的凌云之氣,這也正是宋高宗所言的“然喜效其法者,不過得外貌,高視闊步,氣韻軒昂,殊不究其中本六朝妙處醞釀,風(fēng)骨自然超逸也?!?/span> 尤其是中間兩行從“老覺道心微,已是致身晚,何妨知我稀”等,用筆過于花哨、尖薄,柔弱,真正的米字恰如刷字,即便線條細,然而多與其他厚重筆畫結(jié)合,且極自然,故仍有一種痛快感與意氣風(fēng)發(fā),然而,面對放大的“晚”、“何妨知我稀”等字時,卻有一種力不從心的尖刻感,并無意氣風(fēng)發(fā)之感,宋高宗所言的“凌云之氣”更是不知所蹤。 放大下局部來看。
“晚”字中的“免”,收筆局促,無米字的自在爽落,“何”字的一長橫,花哨、油滑而軟媚,下面的豎鉤則直挺挺且滑溜溜地鉤去,里面的“口”字也用筆尖利局促,看不出米字骨子里的使轉(zhuǎn)與風(fēng)馳之感。其實米字長橫多有細筆,對比此一“米跋”中的“何”字,與《蜀素帖》中的一些“何須”的“何”,后者的風(fēng)度氣勢,長畫縱橫,舒展自如,富抑揚起伏,稍有書法修養(yǎng)者,即可以體會其中的截然不同處。
米芾《蜀素帖》(局部) 比如,再看《蜀素帖》中“虹亭”中“亭”字的一橫,線雖細,而力卻似有千鈞,而此《枯木怪石圖》中的米跋“何”字、“我”字等,均有無力感,且扭曲而做作。
米芾《蜀素帖》(局部) 米字中的細筆是其運鋒中八面出鋒的自然呈現(xiàn),并不是孤立的,而當(dāng)與其四周的字正、側(cè)、藏、露等豐富的變化相映襯,輕柔尖細的線條往往伴以粗重的筆畫,流利的細筆與澀滯的筆觸多相生相濟,這在被董其昌認(rèn)為如“獅子搏象”的《蜀素帖》中表現(xiàn)明顯,故一些細筆雖細,反而更見其厚重與瀟灑的結(jié)合,這正如后之倪瓚之字一般,用筆的細只是表面,而內(nèi)在卻是厚實而寬博的。
而此作中的細筆卻并無這一感覺。 《中國書法全集·米芾卷》中對此一米芾詩題作考證有:“米芾元祐六年四十一歲改字之說已成定論,此云'四十’而已署'芾’字,足見舉其概數(shù)而已。元祐七年夏,元章已自喜'當(dāng)劇’,必不至出此酸語,故此詩舍六年而莫歸焉。是亦可助議當(dāng)年在京守歲之實。帖中'老’字長橫銳首重頓,此狀亦見《閏月帖》'下’'一’'舞’諸字。”而所配圖版則是黑白版,“何妨知我稀”等尖細字形在此書中印刷后,因為并非高清圖,略有模糊,反而少了一些油滑輕佻處了——而考證中所言的《閏月帖》也非墨跡本,而是刻本,一些筆墨的略有失真也是可以想見的。 又,第一行的“貧”字上下結(jié)構(gòu)不穩(wěn)且上部有掉落之感,米字確實多有取攲側(cè)之勢而于險勁中求平夷之感,但字或立或行,雖如挾帶風(fēng)勢,然而卻是有根性且立得牢的,但此字卻無此感,可以對比《苕溪詩卷》與《德忱帖》中的“貧”字。
米芾《苕溪詩帖》中的“貧”字
《枯木怪石圖》卷米跋中的“貧”字 又如“嵗”字,捺筆見出滑與無力,不見米字捺筆的落筆迅疾而見出的恣肆之感。 此跋中的“我”字與《蜀素帖》中的“哦”以及《吳江舟中詩》中“我”相比,后二者“我”之果斷,仿佛帶有風(fēng)勢,讀之爽利,痛快,而此本中的“我”字,繞來繞去,筆畫輕佻無力,讀之卻只有內(nèi)心糾結(jié)了。
米芾《吳江舟中詩》中的“我”
《枯木怪石圖》卷中米跋中“我稀”二字 此外,“我”與“稀”二字之間的游絲連接處,并不自然,且可見出用筆猶疑遲滯處——這樣的猶疑遲滯大多是臨帖且刻意求相像時會有,而米字的連接處往往點畫波折過渡連貫,提按起伏自然超逸,全無雕琢之痕,僅從這一行字、“我稀”及二者之間的游絲連接看,個人猜度是,這一米跋也許是一仿米高手所臨的米書:這一臨習(xí)起首尚有感覺,但在二四行卻暴露了不少問題,因為臨仿畢竟是臨仿,多少總是少一種自由與意氣飛揚之態(tài),作偽與不自然的本性總會不自覺地流露——而此語也只可為知者道,而不可與不知者言了。 米芾書風(fēng)如其人,雖有一味好“勢”處,但總的仍是真率自然,而此一書二三行觀之并無此感。 有收藏拍賣界人士對此解釋稱“這件作品中油滑甜膩的風(fēng)格,在米芾改名前后一直都有,如《英光堂米帖》中就有不少。” ——不說此一米跋既是墨跡,則當(dāng)與米芾傳世墨跡對比方合適,事實上,《英光堂米帖》為刻本,與墨跡本相比總難免有失真處,即便如此,鄙讀《英光堂米帖》,感受到的仍是一種“風(fēng)檣陣馬,沉著痛快”之勢,這在“木石圖”的題跋中尤其是中間兩行字是完全感受不到的。
米芾《英光堂帖》局部,可見沉著痛快之勢 可以說,《枯木怪石圖》中米跋書法尤其是中間兩行字的遲疑,飄忽,筆力弱,都是清晰存在的,與存世米字相比,有著諸多不同。 幾十年前的前輩論此字以“以尖筆作字”的背景或許與所見為不甚清晰的珂羅版不無關(guān)系,而在高清大圖出現(xiàn)后,仍堅持這樣的解釋似乎并不能讓人信服。 頗可一記的是,筆者就此“米字”向兩位對米字極有心得的前輩請教,兩位前輩都已過七旬,一位研究米芾文獻頗多,且多年前在相關(guān)書籍中對這一“米字”作過引用,此次被問及,仍稱是“真跡”;而另一位幾十年來一直沉潛于臨寫米芾、黃山谷等宋人手札書法的前輩觀點則與自己一致,稱之為“一眼假”的米芾贗書,“米字是八面出風(fēng),此字一些字起筆做作,轉(zhuǎn)折頓挫浮滑夸張?!辈贿^這位前輩也承認(rèn)這幅字的仍有不少字仿寫水平頗高。 考之印鑒,此卷與米芾相關(guān)的印有“文武師胄芾章”,于米芾之印中從未聞見,且鈐于木石圖畫作之右中,而非鈐于所謂米跋之后,頗讓人奇怪,就此印筆者求教一位知名篆刻史研究學(xué)者,回答如下:“目前所見米芾印記系列中,此印未見;此印風(fēng)格與宋代古文印有距離?!?/span>
《枯木怪石圖》卷中的“米印”:“文武師胄芾章” 原文:難掩失望——讀“蘇軾《枯木怪石圖》”札記(顧村言)▍素材來源:網(wǎng)絡(lu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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