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題目與這些故事，其實我以前寫過。寫得太簡單了，每個人物只匆匆數(shù)筆帶過，無法給他們一個立體的形象。
我想好好再寫一遍，因為每座城市都生活著無數(shù)小人物，尤其是倫敦這樣的世界級移民大城。移民的故事，不僅組成了倫敦的故事；不夸張地說，也屬于這個時代之歷史的一部分～
2019年的12月25日，當時的我并不知道，那天以后，我將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再有去機場送客人的機會。那天的上午，我和客人去了圣保羅大教堂參加圣誕彌撒。我穿少了，有點兒冷，想著明年再來時可得多穿些。當時的我自然也不會想到，第二年我沒機會再去。2019年的圣誕節(jié)我對于自己還在工作這件事其實是自責的，同時也有點兒好奇，因為有許多年我都沒在25號那天出過家門。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天工作的人還真不少，連西班牙餐廳都有開門的，真是不像話！但我?guī)е@喜在他家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餐。公共交通的工作人員自然是都要回家過節(jié)的，所以送完客人，我等待接我的出租車。司機在電話里說著一口標準英音，我很詫異。不管你怎么解讀這個現(xiàn)象，我確實很少見到英國司機，除非是開標準black taxi的大叔。這里的black taxi當然不是咱們說的“黑車”，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知道倫敦的標志之一，黑色出租車。不一會兒我見到了一個圓圓臉的男青年，他笑著向我走來，直到他開口我才確定這是我的司機。他眼睛大大的，膚色黝黑，分明是一張南亞人的臉。我的詫異一定寫在臉上，而他也準備好了迎接我拐彎抹角地詢問，他一定對此習以為常。當然，如果他是二代移民，那流利英腔得到解釋，雖然并非所有南亞二代都能完全脫離母語的口音。我詢問他可否坐在前排，我已經(jīng)打定主意要聽他的故事。自從發(fā)現(xiàn)每位出租車司機都有各自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后，我一直在搜集這些故事。他欣然同意。我對他愿意在圣誕節(jié)出來接我表示感謝，當然我也能猜出他大概因為信仰的關(guān)系并不過這個節(jié)日。他一直掛著笑，是那種很自然的、從心底感覺到生活很幸福的微笑，跟其他那些被生活重擔壓著的司機們很不同。我跟英國人也不同，所以我沒有拐彎抹角，而是直接問他，他是哪里人。我問他是出生在倫敦嗎？他笑了，有些許得意，他自然猜到我這樣問是因為他的口音。“謝謝。”他說，“我大概是有些語言天賦的，我很幸運。我在阿富汗就會兩種語言，在意大利的時候也學了意大利語。”“你還在意大利生活過啊，真好。我很喜歡意大利。”我在琢磨怎么問下面的問題，感覺我在向英國人的風格靠攏。空氣安靜了一會兒。我正在想該怎么繼續(xù)呢，他直接講了出來：“有一天晚上九點鐘，我接到姐姐的電話，她全家都生活在英國。她問我，你想來英國嗎？我可以借你一筆錢。我說好啊。第二天我就出發(fā)了。”也許我們不應該太過苛責訪談記者，原來沒有經(jīng)過訓練真的很難去通過談話來挖掘一個人的故事。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猜到他是一名偷渡客，但我不知道該如何得體地請他講述自己的經(jīng)歷。我問了一個非常非常蹩腳的問題，以至于他聽完都不可遏制地大笑了起來。我嚅嚅地問道：“你姐姐是借給你錢買機票嗎？”他笑完后說，“我先是去了巴基斯坦，在那等了幾個月。然后再經(jīng)歷了一個的漫長?旅程’，到達歐洲，在意大利待了幾個月，最終來到英國。”他講得那么輕描淡寫，但你若讀過《追風箏的人》，還記得主人公那從阿富汗偷渡到巴基斯坦的經(jīng)歷，你自然知道他其實是賭命賭對了的幸運兒。“人生很神奇，是不是？”他問我，“一通電話，我轉(zhuǎn)眼離開家鄉(xiāng)，現(xiàn)在生活在英國。”“我還能再奢求什么呢？”他淡淡地笑，“我有了護照，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本護照；我在這里有工作，能照顧家人，也有了新的朋友。”聽到這，我差點兒熱淚盈眶，我從心底為他感到開心。是啊，人生多么神奇，一次勇敢的決定，改變了自己的人生，也帶給家人一個翻天覆地的幸福生活。“你在阿富汗是做什么工作的呢？”我終于直接拋了問題出來，可是他卻回避了。他說，“我喜歡現(xiàn)在這份工作，很自由，還可以認識很多不同的人，收入也還好，足夠養(yǎng)我和母親倆人?！?/span>我想，以他的談吐和語言天賦，在阿富汗一定也有著體面的工作。只是生不逢時，遇上莫名其妙的局勢，不得已只好冒險上路，背井離鄉(xiāng)。后來跟他的交談中，我了解到其實他剛剛做出租車司機不久，公司派他的活不多，大部分是別人不干的。當然這些都是我通過他說的話推測出來的，他要么是真不介意，要么是已經(jīng)對英國人的語言藝術(shù)把握地爐火純青。快到家的時候，我問他，“你說你喜歡英國，主要是哪方面呢？”他依舊是淡淡的笑，“在這個國家，總會有人跟你不同，但你可以做你自己，你有這個自由。”
車到地非常準時。我繼續(xù)模仿英國人的禮貌，道歉這么早麻煩人家。對方說，他昨晚睡了五個小時，從晚上九點到凌晨兩點，但是比前天還多一個小時，而且我已經(jīng)是他今天拉的第二位客人。我這個自私的人，第一反應是——他精神狀態(tài)還好吧？不過看起來我的擔心是多余的。他是那種熱情爽朗型，問我去哪。聽到是邁阿密后，笑說：“Fxxx，你要去海邊度假！”這位“拼命三郎”高大健壯，像高加索人。他顯然比其他司機有生意頭腦，15分鐘內(nèi)，已經(jīng)“強迫”我記下他的姓名和電話，懇請我以后需要用車時優(yōu)先考慮他。對方一臉無奈，伴著疲憊。“不是我非要拼命啊，根據(jù)現(xiàn)在的移民政策，如果我想留在英國就必須有公司接收，而如果想留在公司，就得按照公司的指示干活。”我想他的公司一定會留下他。在整個車程中老板給他打了三次電話，安排接下來的任務(wù)。他十分歡快地回應，“好的老板，我一定做到！”我真想告訴他老板，這哥們兒跟你說話的時候，是真滿臉堆著笑的。但是放下電話他就嘆氣，“送完你要接一個人去希思羅，正好是堵車的時候。”我努力活躍下氣氛，順便直入主題，“告訴我，你是從哪來的，有過什么精彩的經(jīng)歷？”于是我收獲了一位匈牙利中產(chǎn)的移民故事。來英國之前，他在布達佩斯有兩家超市，生活很過得去。2007年的金融危機波及匈牙利，他的生意越來越扛不住，終于決定關(guān)門大吉，一番思想斗爭之后來到英國另謀生路。“我不喜歡城市。” 他說，“我小時候是在農(nóng)村長大的，跟著爺爺奶奶，天大地大。后來去城里上學，住進公寓樓里。你信嗎？我患上了?高樓恐懼癥’，只有放假回到鄉(xiāng)下，才會開心起來。”匈牙利的鄉(xiāng)下，一定很美吧？我想。然后我就問了他。他先是沒有說話，臉上的神色變得十分溫柔。“很美。”他說，我猜那一霎，他一定在面前的晨霧中，看到了小時候熟悉的景色。“我的夢想就是努力搬到鄉(xiāng)下。”我拉他回現(xiàn)實，以免他看不清路況。“我馬上就要實現(xiàn)這個夢想了。”他笑著看我。“明年一月，我會搬去Sheerness。我找了一間在海邊的公寓。你知道嗎，兩室一廳才要一千多鎊一個月。”愿每個生活在大城市的小人物，都收獲屬于自己的幸福；愿每個與我一起生存在這個大世界中的人，都感受到自己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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