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老了許多，這是我第一眼看見爺爺時，心里掠過的念頭。

我實在無法相信，在我外出的讀書的短短幾個月時間里，爺爺會變地如此蒼老，而且蒼老的這么快，以至于使我驚訝。但又是什么原因使他老人家變的這么蒼老呢？是生活的壓力？是歲月的煎迫？抑或是別的什么原因，我一時無法弄清楚。但我敢肯定爺爺?shù)拇_比以前老了許多。因為春節(jié)臨走時爺爺?shù)哪?，甚至他一年前、兩年前的模樣，依然清晰的留在我的記憶里?/span>

回家后，聽家里人說爺爺這半年“多災(zāi)多難”。一次晚上房子失火被煙熏昏；還有一次從摩托車上摔下傷了腿；好幾次病得無法起床，卻無人在身邊照顧。爺爺一個人在外的生活真是太苦了。聽完這些事，我不禁為爺爺?shù)慕】祿?dān)憂起來了。那天到縣城去辦件小事，也就決定去看望爺爺一次。

下了公交車，我便徑直的向爺爺?shù)淖√幾呷?。他正坐在樹下乘涼。遠(yuǎn)遠(yuǎn)看去，他的身影模糊而陌生，隱隱約約似像非像，以至于已走的很近了，我還不敢很確定的喊他一聲“爺爺”。因為眼前的他老了許多。直至走到他身邊我才認(rèn)出了他，他也才認(rèn)出了我。當(dāng)時我驚訝的神情近乎呆滯。

眼前的爺爺臉色焦紅，那是烈日暴曬的見證，也是一種衰老的膚色。瘦削的臉上的皺紋就如同雕塑家手中的刀刻畫出來的，那是風(fēng)雨吹打的結(jié)果，也是歲月流水沖刷的痕跡。稀落得的頭發(fā)中，似乎在一瞬間添了許多白發(fā)。配著落滿灰塵、布滿汗?jié)n的襯衫，使人不敢相信這就是一個退休老職工的模樣，簡直可以懷疑他是鄉(xiāng)下的老農(nóng)。爺爺當(dāng)年是脫離土地走向城市的，如今步入老境，再回歸與鄉(xiāng)土也許是一個很自然的選擇。

見到我爺爺顯然很高興，可是笑意在他瘦削的臉上卻顯得那樣慘淡，就如同落山的殘陽留下最后一抹夕陽紅，散射在西天灰暗的云朵上。我想此刻的我，面部表情也一定很呆板，定格在瞬間的笑容就像一具含笑九泉的僵尸。因為此刻涌上心頭的不僅是親人相逢的喜悅，還有一股難言的酸楚交織在一起。使得我表情木訥，不知該怎樣跟爺爺打招呼。也正在我心頭兩種相反的情緒混戰(zhàn)時，爺爺給我搬了一張凳子，使我的思緒回到了現(xiàn)實。于是我和爺爺并排坐在樹下，開始了我們之間的談話。

我給他講述了學(xué)校的學(xué)習(xí)、生活情況，同時也詢問了他半年以來的身體狀況。最后我懷著一顆虔誠的心，帶著試探的口吻說出了在自己心了埋藏許久的話：“爺爺您太老了，在外沒有人照顧，還是回鄉(xiāng)下老家吧，別再風(fēng)里雨里奔波了。”可是在我剛說完，爺爺臉上的笑倏忽間消失了，繃緊的面孔上的血液似乎傾刻凝住，臉色也逐漸變的暗下來。看到他瞬息間陡變的表情，使我有些懵懂。我不知到自己說錯了什么，甚至懷疑因自己多事而觸到了他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也不知道爺爺心里如何想，已經(jīng)退休許多年，卻始終不肯回家養(yǎng)老，究竟是因為什么原因？我想我無法摸透隔了代的人的心思。但我實在不忍心年逾古稀的他，如同一片飄零在西風(fēng)中的黃葉而不能歸根?；蛟S爺爺已經(jīng)習(xí)慣于這種獨(dú)處的生活，或許爺爺心里有他的難言之隱。百思不得其解時，我也只好找這樣妄意猜度的理由來慰籍自己，以釋心頭之惑。

許久兩人就這樣靜靜地并排坐著，我無言他也無語。死一般的平靜中我感到一團(tuán)巨大的陰影罩在我頭上，壓迫的我?guī)缀踔舷?。只有那微弱的呼吸聲和伴著分分秒秒的韻律而跳動的心，才可以證明自己還活著。也許在這長久的沉默中，各自的心跳里都涌動著不同的思想和念頭，如同兩個振動頻率不同的彈簧片而無法產(chǎn)生共鳴。許久的沉默，尤其是坐在親人身邊的沉默，總使人心里感到非常別扭，渾身不自在地如作針毯，但我還是耐著性子坐著。其實我總覺得自己在外上學(xué)，很少在家?；丶艺嫦肱銧敔敹嘧?，說說自己的心里話。就算什么都不說，就這樣在長久的沉默中陪他老人家多做會兒，我的心里也會塌實一些。

也不知過了多久，爺爺最終打破這個沉默的僵局，問了我家里最近的情況，又問了我那十歲的小堂弟（他最寵愛的）在家是否調(diào)皮。他那低沉渾濁的聲音，似乎是從遙遠(yuǎn)的天邊傳來，顯得喑啞無力。之后雖然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談了幾句，沉默又如剛散開不久又集結(jié)在一起的陰云一樣，很快在我們頭頂重重地壓了下來。把我禁錮在這種凝重的氣氛中。似乎那一刻地球停止了轉(zhuǎn)動，日月不再運(yùn)轉(zhuǎn)，時間不再飛逝，世界上的一切都靜止不動了。只剩著那微弱的呼吸聲和單調(diào)的心跳聲。我無法猜透爺爺心中跳動的思想，但我想無言的沉默中我聽懂了爺爺?shù)男奶?。那是他步如老境時寂寞的心跳；那是他無人理解時孤獨(dú)的心跳；那是他無人關(guān)懷的悲涼的心跳，那更是他承受許多重壓后疲倦的心跳。

最后一股涼風(fēng)拂面而來，再一次打破了沉默。伴著樹葉的沙沙聲爺爺長嘆了一聲，也許爺爺不只是為了長舒一口氣。在面對他是否回家養(yǎng)老的話題，許久的沉默之后發(fā)出這一聲長嘆，也許就是對所有問題的總結(jié)。同時，似乎在這一聲長嘆中，道出了一個老人對人生滄桑的哀嘆，又似乎是對自己肩頭重壓的無奈的嘆息。我想爺爺這一生真是太苦了，當(dāng)年曾靠幾十元的月薪，養(yǎng)活了五個兒女。如今隨著孫子們一個個出生長大，使他肩上的負(fù)擔(dān)加重了許多。于是在退休后，他憑著自己年輕時在武威畜牧學(xué)校所學(xué)的知識，以及在縣農(nóng)牧局的工作經(jīng)驗，經(jīng)營起了一家獸藥店。最令他煩心的是，他的退休金連同他的經(jīng)營所得卻永遠(yuǎn)滿足不了那個大家里伸向他的一雙雙貪得無厭的手。想到這些，我似乎明白了爺爺衰老得這么快的原因，也隱約理解了爺爺不肯回家養(yǎng)老的原因。

最后向爺爺?shù)绖e時，我感到自己的心在這幾個小時的沉默中裝載了許多東西，以至于心沉的如同灌了鉛似的。走出十幾步遠(yuǎn)后，心里不禁一陣酸澀，真想回頭再看一眼爺爺，但我卻感到爺爺那雙深陷的眸子正盯著我的背影。我怕在我回頭的一瞬，兩道目光相遇，我會掉出眼淚來，于是就橫下心來沒有回頭。想到爺爺一個人孤零零的坐在那棵國槐樹下，冥冥之中我感到那片樹蔭就是一孔墓穴，而那樹葉則是墳頭的蕪草。日漸衰老的爺爺卻已深陷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