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性德《采桑子》,寫的是桃花，落腳卻是一片幽情冷處濃的荷花

桃花羞作無情死，感激東風，吹落嬌紅，飛入窗間伴懊儂。

誰憐辛苦東陽瘦，也為春慵。不及芙暮，一片幽情冷處濃。

——納蘭性德《采桑子》

這首詞有音韻之美，惆悵而又靈動。有著漢語的旋律和意境之美。納蘭性德深得李商隱詩作的寫心寫情，含混微妙，所以這首詞看起來表面連貫，但是細讀起來，又有點支離破碎，但是這支離破碎又恰恰構成一種憂傷惆悵美，讓人品讀再三，莫衷一是。

“桃花羞作無情死，感激東風，吹落嬌紅?！?/p>

想必納蘭性德的住所，也有一樹桃花，只是到了落花成陣的時候。

桃花在上古是妻子女性之花，雖然詩經(jīng)里說，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但是并不是說桃花妖艷，反而是指女子端莊大方，宜家宜室。桃花是妻子好女子的代詞。

桃花之謝，后世常讓人傷感，因為東風一夜雨，落紅成陣，往往用桃花謝，代表青春的流逝，甚至生命的夭折。

這里的桃花已經(jīng)飄零，但是這飄零的花瓣卻隨著春風吹進了納蘭性德的書房。

這里有個曖昧的句子，是誰在感激這陣風？

如果從第一句延伸，那是桃花有情，就算是飄零，也要飄到納蘭的書房，在死的時候仍舊要以陪伴的方式安慰他。

如果是納蘭的感激呢？感謝風帶來了桃花落花，讓我擁有了這凄美攬入懷中的生死之際。

那么納蘭性德，我們知道，他在二十二歲就突然失去了相伴三年的妻子，而妻子正是因為給他生下一個孩子后不久，因為產(chǎn)后疾病而謝世的。從客觀上來講，這個妻子是為納蘭付出了生命，從主觀上來講，小夫妻倆個人情深意重，在妻子過世后的歲月里，納蘭性德一直無法忘懷。

那么又一次桃花飛落的時節(jié)，桃花花瓣紛紛飄飛進納蘭的窗戶，他是百感交集，是妻子的魂魄再次歸來，還是他本身就渴望一再次靈魂的相約呢？

“飛入窗間伴懊儂?！?/p>

最初以為懊儂，是形容心情郁悶煩惱的意思，謝謝落花，陪著我低迷的心情。

但是懊儂這個詞并不常見，納蘭性德為什么用這么生僻的字眼，難道只是為了堆砌或者加重自己的情緒？

懊儂最初的典是在樂府《懊儂曲》，一個齊國的大臣王敬則，在皇帝面前彈琴，唱到“常嘆負情儂，郎今果許行?！?/p>

那么可以知道懊儂曲是一首情歌，是一首悲傷的情歌，我常常感嘆你會辜負我，如今你果然辜負我，要去別的地方。

而唐朝的溫庭筠有一首《懊儂曲》，贊美的是孔雀東南飛里廬江小吏焦仲卿為了妻子殉情的故事，其中名句是“只有荷花守紅死”，最后焦仲卿化為泥土和妻子相伴。

那么知道了懊儂的這兩個典故，你就會發(fā)現(xiàn)納蘭性德站在窗口，看見桃花落花的飄飛，他的心境卻是幽深的，是一種愧疚妻子和愿意直面死亡的那種執(zhí)著。

落花滿天，飄窗入戶，他并不是因為落花而傷感，而是因為這落花，讓他想到了妻子，想到了像焦仲卿一樣對愛的執(zhí)著，只有荷花守紅死。

那么這里的桃花，究竟是指人，還是指景色呢？

兩種都有，也許是桃花亂飛的現(xiàn)實景色，也許他遇見了一個同情他的女子，愿意守候在他的身邊，陪伴著他最低落憂傷的歲月，也許是別人眼中的風情，到底納蘭性德和賈寶玉一樣，不缺乏各種女性的環(huán)繞，然而那是表面，納蘭性德的感激，是有距離的。

“誰憐辛苦東陽瘦，也為春慵?！?/p>

沈約是南朝梁國的政治家，文學家，因為工作操勞，腰帶總是寬松了，只好不斷往前移動，后世用沈腰來形容憔悴消瘦的男子。

而納蘭性德深得皇帝器重，入值宮廷，鮮衣怒馬，人們以為他是為工作操勞，但是納蘭性德自己爆出了消瘦的原因，我不是因為工作，是因為自己心情的春天已經(jīng)失落。

“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處濃?！?/p>

這首詩，表面看起來是寫桃花飛落，但忽然最后一句，落腳在芙蓉花上。讓人覺得突兀，卻又覺得美。但是他為什么轉(zhuǎn)折這么快呢？

實際上這首詞，以桃花開頭，種種意象卻是從開始就指向了荷花，桃花是一個鋪墊，納蘭性德要表達的自始至終都是荷花。

因為溫庭筠的《懊儂曲》，核心就是贊美焦仲卿像荷花一樣守節(jié)，并最終追隨妻子而去，用生命詮釋了愛情最忠貞的執(zhí)著。

都說我是沈約，為了功名利祿而消瘦，但我內(nèi)心就是焦仲卿，愿意像他一樣為妻子如荷花一樣守情而死。但是我到底不是焦仲卿，無法做到身心一致，無法像水中自在的荷花，決定自己的生死和命運。

所以才有了對荷花的贊美，它一片幽情冷處濃。是荷花的存在，也是荷花的表達。

納蘭性德很少將自己寫作荷花，因為這需要完美。所以他將荷花之贊送給了他的一個朋友嚴繩孫。嚴繩孫在江南有自己的家園，他最后選擇脫離官場，或者芙蓉湖上隱居的逍遙生活，人品和現(xiàn)實達成完美。

而納蘭性德的出身就決定了他永遠無法自由完善自己的人品和人生。比如在官場上，他無法自由退出，因為你是貴族，要承其重，在生活上，他甚至無法像焦仲卿一樣為妻子守節(jié)。因為無論他抗拒與否，他最終還是續(xù)娶了。

因為他無法和整個時代的運行機制做對。這婚姻或是皇家指婚，或者是父母之命，都離他和妻子生死相守的內(nèi)心愿望背道而馳。

他無法跨越現(xiàn)實和理想的鴻溝。焦仲卿有愛和死的自由，但是納蘭性德沒有。

他只能寄情于荷花。一片幽情冷處濃。分外覺得紅塵熱辣到他無處容身容心。

納蘭性德在發(fā)妻過世后七年死亡，此時他有續(xù)弦的妻子和小妾。雖然史料上記錄他是因病而亡，但是一個人的理想和現(xiàn)實，長期錯位，無法決定自己的生活，這種抑郁也是他死亡的一根稻草吧。只是這分量的多少，無法去真正問詢他。

但是在許多人的心中，他和焦仲卿沒有太大的區(qū)別，他就是為情忠貞為情而死的荷花。

初衣勝雪為你解讀詩詞中的愛和美！圖片來自網(wǎng)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