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月清輝（國畫）陶冷月

《紅樓夢》里伶牙俐齒的人很多。第四十二回，聽到黛玉嘲諷劉姥姥是“母蝗蟲”，寶釵立即評述大觀園里最牙尖嘴利的兩個人，鳳姐和黛玉：“世上的話，到了鳳丫頭嘴里也就盡了。幸而鳳丫頭不認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顰兒這促狹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將市俗的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br>

從表面上看，寶釵似乎在贊黛玉比鳳姐說話更高明，其實是說黛玉的話語比鳳姐更刻薄。但黛玉的刻薄說到底其實無傷大雅，很多時候皆源于一個小心思，總怕寶玉再愛上別人。即使是劉姥姥言談間提到的美麗女鬼，只要惹得寶玉掛念，就犯了她的忌諱，故招致了“母蝗蟲”的評價。

黛玉愛使小性子，話語大多不太考慮別人的感受。鳳姐不同。她是榮國府的“當家”，要應(yīng)對周全上下各色人等。與鳳姐相比，黛玉實在不算“會”說話。

正月十五元宵家宴，鳳姐提議擊鼓傳梅，行“春喜上眉梢”的令。“眉”諧音“梅”，又恰逢佳節(jié)。賈母禁不住稱贊：“這是個好令，正對時對景。”身為賈府的“老祖宗”，賈母話語的分量舉足輕重，這句“對時對景”是對鳳姐說話藝術(shù)的肯定和欣賞。鳳姐確實不負賈母的期許和稱贊，在當晚的宴席之上，幾乎句句都“對時對景”。

行令之初，紅梅傳至賈母手中停住。依照約定，賈母講了一個笑話。一家十個媳婦爭寵，第十個媳婦伶俐嘴乖，最得公婆歡心，蓋因托生人世的時候吃了孫行者撒下的猴尿。笑話并不高明，甚至有些粗俗，而且用意鮮明，顯然在笑嘲聰明伶俐、心巧嘴乖的鳳姐。賈母話音剛落，最先接上話的恰恰是鳳姐兒本人，她笑道：“好的，幸而我們都笨嘴笨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兒尿了?！蓖呌仁蠆涫虾屠罴w都笑鳳姐賊喊捉賊。至此，賈母“笑話”的用意一目了然。她是講給與鳳姐兒同輩的孫子媳婦聽的，借著對鳳姐兒的嘲諷來撫慰眾人的嫉妒。

孫媳中，賈母最寵愛鳳姐兒，允許王夫人把當家權(quán)力交予鳳姐兒，言談舉止中也從不掩飾對她的偏愛。第四十五回，黛玉曾對寶釵描述過賈府里眾人心態(tài)：“你看這里這些人，因見老太太多疼了寶玉和鳳丫頭兩個，他們尚虎視耽耽，背地里言三語四的，何況于我？”賈母雖然對外宣稱諸事不管，心里卻明鏡一般。家宴上的這個笑話正是說給“這些人”尤其是鳳姐的同輩人聽的，也許也說給鳳姐兒的婆婆邢夫人聽。尤氏是寧國府的侄孫媳，李紈與鳳姐兒是榮國府的親孫媳。婁氏是賈菌的母親。賈菌是賈家族人，與賈蓉賈蘭都屬從草頭之名者，其母婁氏與李紈尤氏同輩。

通過這個笑話，賈母向眾人傳遞了至少兩個信息，一是她心里明白，眾人雖然口拙，不如鳳姐兒能言聰明，但孝心是一樣的。二是鳳姐兒的長處并非什么了不得的本事，甚至還有點兒“下作”，眾人不必羨慕，更不必追隨。

遭此譏笑，鳳姐兒本該萬分尷尬。但鳳姐兒不愧是李紈所說的“水晶心肝玻璃人”，她馬上琢磨透了賈母的笑話，知道賈母怕自己在賈府樹敵招怨太多，故此“作弄”她一下來平息眾人的不滿。賈母說完，大家都心知肚明地笑了。鳳姐兒趕緊接過話茬，用一句反話不打自招，坐實了自己就是“笑話”中吃猴兒尿的第十個媳婦。鳳姐兒讓賈母明了自己完全明白老祖宗的用心，不僅不生氣，而且很感激。同時，鳳姐兒也知道眾人礙于自己，一時無人能接或敢接賈母的這個笑話。在賈母面前，即使是當事人，鳳姐兒也不可能氣急敗壞。相反，她的自我調(diào)侃既為賈母過于直白的譏諷解了圍，也讓自己免于尷尬。

但尤氏等人豈可放過這個“糟踐”她的好機會，都笑她：“咱們這里誰是吃過猴兒尿的，別裝沒事人兒。”此時，最妙的是薛姨媽，她用一句“笑話兒不在好歹，只要對景就發(fā)笑”既贊揚了賈母的笑話，又輕輕松松結(jié)束了這個笑話。薛姨媽是鳳姐兒親姑媽，也是賈府客人，最通人情世故。她調(diào)教出的女兒寶釵，人人跟前都怕失于應(yīng)候。此時，只有薛姨媽最適合對賈母這樣一個稍顯尷尬的笑話進行評價。既然賈母喜歡“應(yīng)時應(yīng)景”，薛姨媽也順勢而為，夸贊賈母的笑話對景發(fā)笑。不言而喻，這個“景”指的是尤氏李紈等人和鳳姐兒妯娌之間的笑嘲。薛姨媽一句話既奉承了賈母、響應(yīng)了尤氏等人，又使鳳姐兒避免了回應(yīng)尤氏等人的尷尬。對薛姨媽的好意，鳳姐兒豈能不知。接下來鳳姐講的兩個笑話無一不是在呼應(yīng)薛姨媽的“對景發(fā)笑”。

鳳姐兒的第一個笑話是專門取悅賈母的。賈母年老，最喜一大家子熱熱鬧鬧團團圓圓。鳳姐兒投其所好，說一個數(shù)代同堂大家庭也過元宵節(jié)，并挨個把人員輩分細列一遍，一時花團錦簇。賈母果然高興，催她講下去。鳳姐兒卻戛然而止，說一大家人團團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這個笑話乍聽虎頭蛇尾，結(jié)尾冰冷無味，其實不然。鳳姐兒把一個笑話掐成兩截，中間插進另外一個笑話。聾子只顧抬炮仗，不防有人偷偷點燃。聾子聽不到炮仗的聲音，只抱怨捍的不結(jié)實，沒等放就散了。有人催問第一個笑話的結(jié)尾，鳳姐兒旋即把笑話中的大家庭拉回到眼前的生活，說第二日年節(jié)已過完，自己忙得顧不上下面的笑話了。言外之意，那個人丁興旺的大家庭不是無中生有，就是眼前的賈家，這種無形的恭維讓賈母更為高興。同時，夜已深，最會審時度勢的鳳姐兒知道賈母疲乏，順著第二個笑話提議大家也“聾子放炮仗——散了”，真是應(yīng)時應(yīng)景，惹得眾人大笑。賈母也笑鳳姐兒“越發(fā)貧嘴了”，再次呼應(yīng)自己所講第十個媳婦嘴乖受寵的笑話。

同樣用“笑話”邀寵，賈赦就遠不如兒媳王熙鳳。中秋家宴擊鼓傳桂花，輪到賈赦，講“笑話”諷刺一位母親偏心，生病本該針心，但因為心偏太甚，只針肋條即可。賈赦本是榮國府長子，但賈母心愛小兒子賈政，讓他當家。再加上賈赦本身行止有虧，甚至算計賈母近身丫鬟鴛鴦，惹得老太太愈發(fā)不喜。當日家宴，賈政再次先機占盡，第一個講笑話討得賈母歡心，又拿寶玉的詩向賈母獻寶，讓老太太更加歡喜。新妒舊怨一涌而上，賈赦脫口而出的“笑話”是其心聲的自然回響，透露出他對母親的不滿和對兄弟的嫉恨。在賈府這樣的封建大家庭中，“孝悌”二字應(yīng)該是治家之本。難怪賈母勉強吃了半杯酒，過了半日，才笑說自己也得針一針。賈赦聽了有點著忙，但并無羞愧之意，最終母子二人的隔閡也未消除。

賈母偏心是事實。但這個偏心賈母自己可說，賈赦則不可說。賈母用“笑話”笑嘲自己偏心鳳姐兒，尤氏李紈等人只敢順著賈母笑話鳳姐兒，無一人敢說賈母。賈赦借“笑話”諷刺母親，暴露出狹窄的心胸和對母親的忤逆，讓自己成為了一個“笑話”。情商低的人運氣也差。賈赦離開宴席出去，被石頭絆了一下，腳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