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部散文選刊》原創(chuàng)版線上平臺:西散原創(chuàng) 西散原創(chuàng)——西散原創(chuàng)紙媒選稿基地 西散原創(chuàng)——中國散文作家成長搖籃 西散原創(chuàng)——最具親和力原創(chuàng)精品散文平臺 云暗水明,這是江南的待客之道。果然,寧波的頭頂早支起了云蓋,遮蔽了陽光普照,也模糊了晚春與初夏的界限。這里,極細極細的雨絲一樣能濕衣服,因為那雨是奔靈魂而來的,衣紋的經緯不過是一層偽裝性飾物,我倒有一種預期。然而,走進天一閣北書庫,一下子就沖進鼻孔的那種強烈的香氣,讓我打了個激靈,這是什么味道?是天一閣的書香嗎? 從西門進入,跨過一處院子,就是三層的北書庫。這是現(xiàn)代人增建的第二代藏書的地方,開放的底層用于游人觀覽。高窗大門,雕花飾佩,與歷史舊物渾然一體,沒有違和感。室內陳列了十幾個通頂大書柜,格架上擺滿了舊書籍。這些書大都疊放在書匣中,靜靜地躺在那里。出于對觀覽效果的設計,燈光十分柔和專注,透過玻璃隔斷,依然有觸手可及的親切。特別是一疊疊書腳上垂掛的方形紙簽,在一層層黃舊的故紙里,尤其白的顯眼。 這里沒有腐霉的氣息,也嗅不出老墨的枯煙味,只有那一進門就占據了腦竅的芬芳,浸泡著這堆古書。我想,天一閣理所當然地要有一種味道的,江南時常是雨濕芭蕉,苔潤粉墻,那些存藏久矣的古書怎么會臨虛絕塵呢? 轉而移步進入相鄰的一個院子,一株高大的廣玉蘭掩撫著一座三層飛檐的樓閣。門前兩只青石南獅圓目怒睜,精瘦且勇武,忠誠地蹲守著這座建筑。聽到有人念出“尊經閣”三個字,我才抬頭觀看閣檐下的匾額,白底黑字,工整莊肅,尤似褚遂良的楷體寫就。而那幅“崢嶸一閣東南美,書卷長藏天地間”的行草楹聯(lián),卻龍蛇飛舞地攀附在立柱上,別有一番韻味。尊經閣,幾乎是古代書院的標配,體現(xiàn)了古人對經典的崇拜。明代王陽明先生曾為稽山書院寫過一篇《尊經閣記》,他首開便直言:“經,常道也。其在于天,謂之命;其賦于人,謂之性;其主于身,謂之命。心也,性也,命也,一也?!比绱?,道理講得很明白了。 邁入尊經閣的門檻,心生一種莊嚴。這里應該是探究學問的地方,從椅子的對稱擺放上,可以窺見古人多么在意營造氣氛,在意形式平等。更是在高懸孔夫子畫像面前,尤其要表現(xiàn)出恭謙博雅的儒者風范。這里無疑是天一閣文化交流最神圣的場所。一定有過高士宏論響徹經堂,也一定有過懷璧學子口吐蓮花。如今,除了試圖再現(xiàn)歷史場景外,這里還是一處展室,用碑石銘文和珍貴的歷史圖片講述著天一閣的故事。這里,從物件的形態(tài)上說,沒有什么特別之處。然而,自北書庫彌延而至的依然那般濃烈的香氣,再一次強化了我的嗅覺記憶。閣內既沒有存放古籍,也沒有可見的香源,何故便有了如此沁人心脾,吹澈腦竅的香氣?是我的鼻孔產生了幻嗅?還是天一閣文化積淀的沉香突然噴發(fā)? 走出尊經閣,我便開始留意環(huán)境了。瀉紅傾翠的天一閣,好似一枝一葉都散發(fā)著香味。在閣后一片高地林間,我問游人,你聞到香味了嗎?這些樟樹的花是不是開得很香?一位老者說,這些樟樹的花是有香味的,但沒有如此濃烈,至于你說的那種香氣,我也無從知曉。好的,謝謝老先生。我看著這些叫不上名字的花草樹木,著實因無知而一臉委屈。 這時,從院外走進了一位中年女士。她戴著口罩,穿著黃馬甲,胸前蘭絲帶上掛著一個小牌子,寫著:天一閣,志愿者,樂春的字樣。雖看不出她的容貌,但從短發(fā)和眼神里可顯見她的真誠干練。我馬上來到她的面前問道:“您好。您知道這香味來自哪里嗎?特別是北書庫和尊經閣是怎么回事?”“香味?這里很香嗎?我倒是不太敏感了。”這位叫樂春的自愿者很和氣地回答了我。 “是啊,這里有許多樹木的花是有香味的。比如香樟樹、白玉蘭,這種沙樸、海南蕈樹的花也有淡淡的香氣。特別是這株含笑的花最香,你可以上前嗅一嗅?!彼齺淼竭@些花木面前,一一指給我看。 她還說:“至于書庫里的香味,那應該是蕓香草的味道吧,是專門放置的。這種草的味很濃,也很持久,可以防蛀。據說,天一閣藏書樓能有天下'無蛀書’的美譽,就是因為每本書都要夾一枚蕓香草的緣故。為了吸收潮氣,藏書樓地面還要擺放大量螢石。蕓香草和螢石都是古人的辦法,現(xiàn)在保存書籍已經不靠這些了?;蛟S,為了強調這種記憶,書庫和尊經閣內可能有人工施加香料的情況?!?nbsp; “謝謝,我可以稱您為樂老師嗎?很有幸遇到您,解開了我的疑惑。您是有償服務嗎?”“不,我們是不收費的。我是寧波文化自愿者,愿意為入園參觀的朋友提供幫助。如果您需要,我可以給當您導游,到園內其它的景點看一看?!?nbsp; “那太好了,太好了!”我急忙拱手致謝。 天一閣景區(qū)雖然不大,但移步換景,豁然處都見驚喜。樂春老師對這里了如指掌,一景一物都能道來緣由。講得動情,聽得入神,頗為受益。堆塑的精美,石虎的憨態(tài),花轎的繁縟,戲樓的貴奢,從中可以了解那個時代一個家族的時運興衰。 幾年前,我便拜讀過余秋雨先生的《風雨天一閣》,那洋洋灑灑八千六百多字的長文,是站在歷史文化的巔頂上,對范欽以及藏書做了一次全景式巡瞰,對文人的精神世界和責任擔當設了一個坐標。他倡導的是“健全人格”基礎上的“文化良知”。他說:“只要是智者,就會為這個民族產生一種對書的企盼?!彼€說:“只有書籍,才能讓這么悠遠的歷史連成纜索,才能讓這么龐大的人種產生凝聚,才能讓這么廣闊的土地長存文明的火種?!边@段話令人拍案叫絕之余,又心扉悸動不已。我非常欣賞秋雨先生對中華文化的洞穿力,同時也觸發(fā)了我的一個思考:在古代,那些藏書不作為“財富”被繼承下去,僅僅靠“文化良知”與“健全人格”能實現(xiàn)的嗎?在現(xiàn)代社會,這種“文化自覺”的“個性存在”又能拿得到通行證嗎? 寧波的云手一直撕扯著雨絲,我跟隨樂春老師來到藏書樓的時候,它已細碎的讓人難以察覺。只是彤云低垂,濕霧洗練,令這座書樓愈發(fā)的看來沉郁不歡??湛盏膹d堂不再流瀉墨香,那些千古文字也不再擊節(jié)長吟。一切但憑歲月消長,任由風雨沖刷?;蛟S,這便是自然老去的結果,一種引發(fā)我思緒起伏的對話方式。在我的眼里,文化頓挫的深痕,最是打動人心的地方。 藏書樓,寧波的人文標識,綠叢里的黛瓦粉墻,煙雨里的馥郁芳幽,就應該是眼前這般深重與蒼遠,這般善于掩飾的熾熱于古冷外表下的孤獨。我進不了你的廳堂,但我能用虔敬的目光覽讀你的過往,尋找你最在乎的那個人。 范欽,寧波人。官至明嘉靖朝的副都御史,晉升兵部右侍郎之職未去上任,便辭職歸鄉(xiāng),來到月湖邊,那時的鄞縣。范欽口碑很好,是個能臣。嘉靖是一位比較矛盾的皇帝,早期很有作為,后來便沉溺道學,做了許多糊涂事。特別是“庚戌之變”“壬寅宮變”令他蒙羞。范欽為何止步兵部要職,似乎不是因為主上昏庸無德,他的官場履歷幾乎都在嘉靖一朝行走的。但有一個歷史通識,“知進退,明得失”是智者之舉。我認為,范欽是歷史上少有的清醒人之一,當然他看透了官場政治,更主要的原因是他手中有一堆書,這些書遠比一個三品官重要得多。把這些書和重要文獻收攏起來并保存下去,或許才是那時文人們更高境界的追求。他的“文化良知”在一個合適的時機,與他的“健全人格”終于歸位了。有句話說得很在理,成功不是贏在起點上,而是贏在轉折點上。范欽辭官是個轉折點,不是終點,所以才有令后人崇仰的范欽。 范欽為此是如何糾結不堪,如何排遣來自多方特別是來自家庭的壓力,甚至將月湖邊的草地踩出了一條小徑,這盡可去發(fā)揮你的想象。事實是,范欽選擇了一條犧牲自己和家族利益的舍近而求遠之路,雖不是荊棘叢生,但也足夠漫長的了。 藏書樓,重在收藏,而不是借閱或出售,沒有贏利的途徑,便是一件很難持續(xù)下去的事情。范欽辭官歸隱,正值戚繼光抗倭,海瑞上疏的那個歷史年代,范欽雖清廉不及海瑞,但也不是貪墨之人,沒有過多的余資與富人搶購珍貴的書籍,所以他的收藏以當朝科舉名冊和朝廷文獻為主,另辟了一條蹊徑。這些東西在當時并不熱門,價格也不高,或許由于工作之便,有以公挾私之嫌,在此我們就不苛求古人了。即便范家有些資產,料理些營生,掙下的小錢也都投向了這座書樓,以至鼎盛時期藏書達到七萬冊之多,遠超皇家藏書了。據說,有許多是范公在各地巡檢工作時抄錄的,可見其心血致用之極。 藏書樓有嚴格的管理辦法,但有一條最為重要,就是“代不分書,書不出閣”,后代可以分財產,不能分書。所藏之書可以閱讀抄錄,不能借閱。而且閱看也有嚴格規(guī)定,有名望的大學者才能進閣,一般人不行。更有一條頗為歧視的規(guī)定,女性不能進入,范家的女人也不行。清初那位提出“天下為主,君為客”政治主張的海內大儒黃宗羲,才成為進入藏書樓的第一個外姓人。 防火是藏書樓的第一要務,范公受周易學說“天一生水”的啟示,取名“天一閣”,實際這只是美好的愿望,一切還得防患于未然。所以范公在樓的前后都設計了水道,引月湖水入內,方便于救急。康熙四年,范公重孫范文光又繞池堆砌假山,修亭建橋,種植樹木,使藏書樓有了私家園林的樣子,那些花香與書香終于構成了天一閣獨有的芬芳。幾百年來,這座書樓沒有失過火,但失過盜,又屢遭劫掠,最后這座書樓僅存一萬三千余冊古籍。那是多么蕭索敗落的景象。 天一閣是文化自覺的產物。這種自覺,豈止是一種專注與割舍的精神,一種棄利而不棄遠的胸襟,一種活好當下又放眼未來的目光?“文化自覺”是很寬泛的概念,有覺醒、反省和創(chuàng)建的諸多內涵。黃宗羲走進天一閣后感嘆道:“讀書難,藏書尤難。藏之而不散,則難之難也?!辟M孝通先生對“文化自覺”概括過這樣一句話:“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狈都矣脦装倌陼r間做了一件事,到最后它不再是自家的藏書樓,而是天下的,實現(xiàn)了“美美與共”,這不違范公的初心。范公臨終時對財產做過分割,一份是白銀一萬兩,一份是藏書樓。兩個兒子各得其所。他的子孫后代謹守遺規(guī),讓天一閣四百年不倒不散,成了中國文化的一個奇跡。 這座藏書樓,從放進第一本書起,蕓香草便開始履職了。那些蕓香草不斷從外地運來,并適時更換,以保證這座書庫不被蛀掉。是什么時候就有人把蕓香草夾在書中的,我沒做過考證,起碼是東漢蔡倫之后吧?宋人林景熙有詩曰:“書香劍氣俱寥落,虛老乾坤父母身?!边@個“書香”是蕓香草發(fā)出的嗎?其實“書香”二字自進入文人的筆下,就是一種比喻和象征。能讀書或藏書的人,自是渴望求知的人。書是精神的蕓香草,讀多了,便不會被愚昧蛀食了。讀書是快樂的,因為書香取悅的是鼻孔,喜悅的是靈魂??鬃诱f:“學而時習之,不亦悅樂!”宋末詩人翁森道:“讀書之樂何處尋,數(shù)點梅花天地心?!睍悖瑥哪撤N意義上講,是知識的集萃,是心智的升華,更是文人精神的自我釋放。孔夫子那時讀的是竹簡,還沒有蕓香草伴讀,就聞到書香的味道了。宋人寒窗苦讀,隔著一片白雪,便嗅出了梅花的精神。不讀書,也能聞到蕓香的味,但那只能是一種草的味。 說來也怪,從北書庫走出,加之尊經閣的再一次熏染,便覺得整個天一閣景區(qū)內外都散發(fā)著香氣。辨不出是書香,還是花香。大概幾百年來,它們多情地吸附在這里的一磚一石,一亭一閣之上,滋養(yǎng)出天一閣高貴的書香氣息,讓所有進入的人醍醐灌頂。這里院子很多,景點很多,故事也很多,一番走下來很費時間。感謝“文化自覺”的踐行者樂春老師,時間不長,她的身后便跟隨了一群人,他們都是希望能夠更多了解天一閣的人,他們一分錢的導游費都沒有給付。樂老師收到的,只有來自天南地北的無比專注和感激的眼神與笑容。 在藏書樓前,我凝望了許久,終于靜默下了內心的澎湃。我尋找著歷史的從容與簡素,吮吸著那來自四百年前的第一縷蕓香,仰首承接著江南帶著濃濃書香氣的霏霏細雨…… 作者簡介:劉存根,筆名牧童。六十年代初出生,河北涿鹿人?,F(xiàn)為中國散文學會理事、河北省作協(xié)會員、縣文聯(lián)副主席、縣作協(xié)主席。近年來,有散文集《履跡心光》《寒窗獨語》《尋吟閑寄》、詩文集《山水間》、硬筆畫冊《長河遺韻》出版。作品曾獲第八屆冰心散文獎單篇大獎、 第三屆冰心散文獎作品集優(yōu)秀獎、河北散文名作(文集)一等獎第一名、河北省散文名作(單篇)一等獎第一名、張家口市文藝繁榮貢獻突出獎、河北省散文30年金星創(chuàng)作獎以及中國散文精英獎、中國當代散文獎、全球華人長城金磚獎、漂母杯獎、河北群藝獎、河北彩鳳獎等數(shù)十個獎項。在《人民日報》《河北日報》《中國文化報》《中國散文報》《散文選刊》《神劍》《全國優(yōu)秀作文選》《散文世界》《散文百家》《華夏散文》等國內知名報刊發(fā)表作品近百篇。有作品入選全國小學生優(yōu)秀作文選刊。并有多篇作品入選國家級散文專集。二零一二年十月《人民日報》為其散文集《寒窗獨語》發(fā)表專評《桑干河水的滋養(yǎng)》一文。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