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歲的袁隆平拒絕了記者的采訪。

在站著做完半個多小時的報告后，他太累了，需要休息一會兒。

緊接著，幾個學生說要和袁爺爺合影。

袁隆平立刻主動站起來，關心他們讀幾年級，熱情地跟他們合了影。

這是兩年前的事情。

如今成了袁隆平生前的諸多小事之一。

▲袁隆平生前接受訪談，圖源：央視截屏。

01

西南大學有一座袁隆平的雕像。一波又一波學子靜默地來了，又靜默地離開。

他們靜默地立著，目光越過賣斷貨的鮮花，長久停留在雕像身上。

一束潔白的菊花上，夾著張白紙卡，上面寫著：

“風吹過華夏田地的時候，我們都會想起您?！?/p>

西南大學的前身，包含了西南師范大學和西南農(nóng)學院。袁隆平曾在西南農(nóng)學院農(nóng)學系學習了四年。

當年考大學填寫志愿時，袁隆平屬意學農(nóng)，父母都不贊成。

父親認為學理工或學醫(yī)對前途發(fā)展更有幫助，母親反對則是害怕她這個二兒子受苦。

母親是“城里人”，曾在安徽蕪湖教過書。在她看來，學農(nóng)意味著面朝黃土背朝天，以后是要當農(nóng)民的。

袁隆平打趣他的母親不懂農(nóng)家樂，沒有看到背后的田園之美、農(nóng)藝之樂。

他一年級去郊游的時候，老師曾帶他們去參觀一個資本家的園藝場。

里面各式各樣的鮮花開遍，艷紅的桃子綴滿枝頭，葡萄架上成串的葡萄水靈靈的，在陽光下閃著可口誘人的微光。

他非常喜歡看卓別林的《摩登時代》。眼前這一切，正好跟電影中的場景完美吻合。

上了大學以后，袁隆平參加土改下鄉(xiāng)，第一回見著了真正的農(nóng)村。

他用了八個字形容：又苦又累又臟又窮。

在晚年的口述自傳中，他半開玩笑說：

“如果讀小學的時候，老師帶我們去的不是那個園藝場，而是帶我們到真正的農(nóng)村，是這樣又苦又累又臟又窮的地方，恐怕我就不會立志學農(nóng)了。”

雖然“田園之美、農(nóng)藝之樂”把年輕的袁隆平騙上了漫漫農(nóng)學路，但他真實的想法卻是：“可我從來沒有后悔過學農(nóng)?！?/p>

當年他和父母爭辯農(nóng)業(yè)的重要性，說：

“吃飯是第一件大事，沒有農(nóng)民種田，就不能生存?！?/p>

大學畢業(yè)后，袁隆平倒沒有成為農(nóng)民，而是服從分配到了湖南湘西一個叫安江的地方，和母親當年一樣成為了一名人民教師。

這一呆就是18個年頭。

他的同學勸慰他提前做好思想準備，在那個地圖上都要拿放大鏡找半天的地方，一盞孤燈照終身。

袁隆平卻不以為意。

他拜讀過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世界，認為那里的風景和環(huán)境都淳樸優(yōu)美，也暢想著寂寞時自己可以拉小提琴消遣過日。

畢業(yè)時，同班同學給他的評語是：

愛好：自由。

特長：散漫。

1953年，這名“自由散漫”的大學畢業(yè)生，去了那個像是被大時代遺忘的小地方。

初為人師的袁隆平，由于學校缺少俄語老師，接的是教俄語的任務。

勉為其難做了一學期俄語代課老師后，才被調去教農(nóng)學，真正學以致用了。 

袁隆平學的是遺傳學，教的也是遺傳學，偶爾也會教學生們唱俄語歌、下河游泳等。

那時沒有一本正式由教育部頒發(fā)的教科書，為了上好課，他常常領著學生到田間、山里去，把大地和自然變成三維的活體教材。

教書之余，袁隆平帶領學生成立科研小組搞實驗，希望研究出一種高產(chǎn)的新作物。

然而，他們追隨著全國“一邊倒”學蘇聯(lián)的潮流，在蘇聯(lián)生物學家米丘林、李森科的“無性雜交”學說的指導下，勞勞碌碌了三年，依然一事無成。

他后來回憶說：

“月光花嫁接紅薯的種子播下去，只有地上照樣開月光花，地下卻不再結紅薯了；把番茄種子種下去，番茄還是番茄，下面根本沒有馬鈴薯；馬鈴薯種下去，上面也根本沒有番茄?！?/p>

“西瓜嫁接在南瓜上，當年結了一個瓜，南瓜不像南瓜，西瓜不像西瓜，拿到教室讓學生看，大家哄堂大笑，吃起來味道也怪怪的，不好吃?！?/p>

六年后，國家遭遇三年困難時期。

袁隆平在路上親眼看過餓殍，內心刺痛。

常年雷打不動、無間斷游泳的他，此時也餓到中斷了游泳。沒有能量，你怎么游得動呢？

從此，袁隆平更堅定了決心，要解決糧食增產(chǎn)問題：

“愿天下人都有飽飯吃?！?/p>

▲青年袁隆平。

02

走在田間地頭時，袁隆平撞見過一些農(nóng)民，專門從高山上兌種子回來種。

他感到很疑惑，農(nóng)民告訴他，山上的種子質量比較好且產(chǎn)量比較多，要想好收成，“施肥不如勤換種”。

農(nóng)民需要的是好種子，他們曾對袁隆平說：

“袁老師，你是搞科研的，能不能培育一個畝產(chǎn)800斤、1000斤的新品種，那該多好??！”

當時國內在搞“無性雜交、環(huán)境引誘、風土純化”這一套，袁隆平慢慢地意識到這與事實不相符合。

也正是這個時候，他看到國外的遺傳學研究進入了分子水平，孟德爾、摩爾根的遺傳學理論已經(jīng)在生產(chǎn)上取得了明顯的成果。

于是，他將目光投注在雜交水稻上。

縱然當時的科學家都言之鑿鑿，這一領域沒有任何優(yōu)勢可言，但他不信邪，仍然經(jīng)常往田里跑。

1961年7月，袁隆平在安江農(nóng)校試驗田里，發(fā)現(xiàn)了一株鶴立雞群的稻株。他在口述自傳中回憶當時的狂喜狀態(tài)：

“長得特別好，穗子大，籽粒飽滿，10多個有8寸長的稻穗向下垂著，像瀑布一樣。我挑了一穗，數(shù)一數(shù)籽粒，竟有230粒！我推算了一下，用它做種子，水稻產(chǎn)量就會上千斤！而當時高產(chǎn)水稻的產(chǎn)量一般只不過有五六百斤，可以增產(chǎn)約一倍呀，那可就不得了！”

可惜夢想總是美好的，現(xiàn)實中，那顆稻株的后代，沒有一株似它們的“老子”。

傷心的袁隆平這才認清了一個事實：那株鶴立雞群的水稻，不過是一株天然雜交稻罷了。關鍵還在于選育出天然雄性不育株。

在關于袁隆平的報道中，《三聯(lián)生活周刊》曾打過一個形象的比方：

水稻一出生就夫妻成雙，兩人很難拆開，類似“近親結婚”。為讓其后代具有“雜交優(yōu)勢”，必須將原配“丈夫”換掉，使“妻子”重回單身，成為母本（母水稻），再找一個血緣關系更遠的“新丈夫”，這是雜交水稻的基本原理。

尋找天然雄性不育株，注定是一場難為外人道的苦旅。

從此，袁隆平開始了在茫茫稻田中大海撈針般地探索。

▲袁隆平早年工作留影。

將近十年過去了。

1970年的仲秋，一個水稻抽穗揚花的美麗季節(jié)。海南三亞南紅農(nóng)場一個水塘邊，農(nóng)場技術員在一片兩百平方米的野生稻田中，發(fā)現(xiàn)了三株稻穗花藥異常。

這名技術員以前恰好跟班聽過袁隆平講育種技術，知道花粉瘦癟就是不育，他立馬通知了袁隆平的助手李必湖。

接到李必湖的電報后，袁隆平趕往三亞，確認了那是一株花粉敗育的野生稻，當即把它命名為“野敗”。

皇天不負有心人，“野敗”的后代每代都是雄性不育株，雄性不育株能100%遺傳。

“野敗”的發(fā)現(xiàn)，像一束照進黑夜的光。

三年后，在第二次全國水稻科研協(xié)作會議上，袁隆平正式宣布，中國秈型雜交水稻”三系”配套成功，在世界上首次育成強優(yōu)勢雜交水稻。

此后，“東方魔稻”的稱號在世界的超級舞臺上一炮打響。

“袁隆平”三個字也如宇宙繁星閃耀在每個中國人的心中。

然而，眾多榮譽加身的袁隆平卻直言：“只有下田最快樂！”

1981年，美國西方石油公司下屬種子公司與中國簽訂雜交水稻技術轉讓協(xié)議。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第一起對外轉讓農(nóng)業(yè)專利技術。

美方負責人威爾其詢問中國官員，雜交水稻發(fā)明權的享有人是誰？

中國官員回答說：“這個專利屬于中國國家所有?！?/p>

隨后，中國派出以袁隆平為首的三位專家赴美傳授技術。

一下飛機，威爾其熱情地握住袁隆平身邊一名同事的手，說：“尊敬的袁先生，能結識您這樣的科學家，實乃是我的榮幸?！?/p>

原來，在威爾其的認識里，這名戴著眼鏡、一臉書生氣的同事才是首席專家該有的模樣。相比之下，一臉農(nóng)民氣、皮膚黝黑的袁隆平，倒真的很像一個農(nóng)民。

意識到自己認錯人后，威爾其頗為尷尬，袁隆平毫不在意，以他一貫的幽默自嘲說：

“沒關系，我常年在田里，有個綽號叫'剛果布’，就是非洲人的意思，你看我像嗎？”

2019年9月17日，袁隆平獲得國家最高榮譽“共和國勛章”。

當天，這名89歲的老人卻遠在衡陽市衡東縣洣河橋村，查看“第三代雜交水稻”制種情況。

在現(xiàn)場，他拿著水稻說：“花開得好好?！?/p>

▲袁隆平早年工作留影。

03

2017年，袁隆平用英文流暢地做報告，眾多網(wǎng)友驚呆了：“原來他還會說英語？對不起，沒有不敬的意思，可我一直以為，他只是一位農(nóng)民伯伯……”

與絕大多數(shù)人的直覺相反，一副農(nóng)民模樣的袁隆平的確不是出生在農(nóng)民家庭。

據(jù)其口述自傳記載，袁隆平祖上家境殷實，祖父是個舉人，父親是東南大學畢業(yè)生，母親是教會學校的高材生。

袁隆平一口流利的英語正是得益于母親的教導和影響。

在袁隆平的80歲生日會上，他曾深切地表達過對母親的懷念，以及心中長存的遺憾：

“媽媽，每當我的研究取得成果，每當我在國際講壇上談笑風生，每當我接過一座又一座獎杯，我總是對人說，這輩子對我影響最深的人就是媽媽您??！”

“稻子熟了，媽媽，您能聞到嗎？安江可好？那里的田埂是不是還留著熟悉的歡笑？隔著21年的時光啊，我依稀看見，小外孫牽著您的手，走過稻浪的背影；我還要告訴您，一輩子沒有耕種過的母親，稻芒劃過手掌，稻草在場上堆積成垛，谷子在陽光中嗶啵作響，水田在西曬下泛出橙黃的顏色。這都是兒子要跟您說的話，說不完的話啊?！?/p>

袁隆平是一個兒子，也是一個父親。

對于三個兒子，他總是心存內疚。

因為兩個兒子出生時，他都不在產(chǎn)房，而是在稻田里，輾轉云南、海南和廣東各地，苦苦尋找天然雄性不育株。

對于妻子鄧則（又名鄧哲），袁隆平曾動人地說：“我和鄧則是患難之中的真感情?！?/p>

▲袁隆平和妻子在一起。

袁隆平的工作很忙，幾乎全副身心撲在了心心念念的水稻上，不是在海南或湖南的試驗稻田中，就是在國內外講學和參加會議。

他的三個兒子出生后，由于沒有時間和精力照顧，分別養(yǎng)在三個地方：老大在重慶奶奶那里，老二在外婆家里，老三在兩三個月大時就隨著鄧則下放到干校去。

“但我的賢內助也沒有埋怨我。那個時候正是雜交水稻研究最關鍵的時候，如果拴在小家庭，事業(yè)就不會有成就。鄧則知道搞水稻研究，季節(jié)很重要，不能夠留下我過小家生活。她獨自承擔起家庭的全部責任，沒有讓我分擔困難?！?nbsp;

當年相識不到一個月就“閃婚”的兩人，相濡以沫、攜手白頭，穩(wěn)穩(wěn)地走過了半個多世紀。

“現(xiàn)在，我每次應邀出訪，或是參加活動，只要條件允許，我就帶著我的'賢內助’一道去，讓她走一走散散心。如果是出國，我就耐心地給她當翻譯兼導游，她喜歡旅游呀?！?/p>

“我之所以能在雜交稻上取得成功，是妻子用理解和柔情鋪墊的臺階。”

他一生都感恩并深愛著他的妻子。

▲袁隆平早年工作留影。

04

21世紀，誰將養(yǎng)活中國？

這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美國經(jīng)濟學家萊斯特·布朗提出的疑問。

當時的西方學者普遍認為，新中國成立前的歷代政府都沒有解決中國人的吃飯問題，未來，全球的糧食生產(chǎn)也難以滿足中國巨大的需求。

2020年，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有部分國家和地區(qū)限制了本國糧食的出口。

消息引發(fā)全球關于糧食危機的擔憂，這種擔憂也蔓延至國內。

關鍵時候，90歲的袁隆平站出來說了一番話：

“中國完全有實現(xiàn)糧食生產(chǎn)自給自足的能力，不會出現(xiàn)'糧荒’，希望大家不要擔心?！?/p>

這番話，如同醫(yī)學領域鐘南山的發(fā)言一樣，給老百姓吃了一顆定心丸。

去年8月27日，袁隆平90周歲生日。

生日前一天，他特地換上了新衣服，到老地方小曹家理發(fā)店理發(fā)。

在那個“寶藏理發(fā)店”，袁隆平理了17年的頭發(fā)。理完頭發(fā)，他開心地說：“又年輕了5歲?！?/p>

進入“90后”的他，今年年初還響亮地說：

“鼓起勇氣，繼續(xù)干下去，從90后一直搞到百零后?！?/p>

“我的工作是非常有意義的工作，我的身體還可以，腦瓜子還不糊涂，所以說，我還可以繼續(xù)工作，繼續(xù)做對人民、對社會、對國家有意義的工作?！?/p>

袁隆平率性自在，風趣幽默，“網(wǎng)言網(wǎng)語”，像個老頑童。

他的很多話至今猶回響在耳邊，讓人笑著笑著就哭了。

他曾在民警為其上門補辦身份證時，孩童般地展示他的指紋，說：“我有十個螺（指紋）?！?/p>

在第四屆國際海水稻論壇上，面對采訪，他連說了4個“奇跡”來表達喜悅：“奇跡，奇跡，奇跡，奇跡啊?！?/p>

他用自己年輕時游泳比賽得過武漢市第一名的親身經(jīng)歷，來叮囑年輕人要注意身體。

他在記者詢問帥不帥時，率性地回答：“我啊，Handsome！”

他的事跡被選入高中語文教材，記者恭喜他，他卻說：“我就是個普通人，大家把我捧得太高了?！?/p>

成為網(wǎng)絡名人后，他說自己：“我也有包袱，不自由了……”

一次參加節(jié)目錄制，主持人問他身上的衣服多少錢。

他說：“35元?！?/p>

主持人很驚訝：“真的假的？”

他說：“真的，還有一件比這個還漂亮一點兒，也是35塊。在海南買的?！?/p>

盡管年紀已大、功成名就，他還是每天要下田看水稻。

看完才安心。

湖南農(nóng)科院為了他的安全，只好在他住宅邊安排了一塊試驗田。

他不厭其煩地跟別人說他做過的一個夢：

那里的稻穗比高粱還高，穗粒比花生還大。風輕輕吹過，他和同事們戴著草帽，坐在稻穗下乘涼。

夢境像極了“天下人都有飽飯吃”的隱喻。

2021年5月22日下午1點07分，在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吃完當天午飯的時刻，袁隆平安靜地離開了人世。

今天上午，袁隆平遺體送別儀式在長沙明陽山殯儀館舉行。

舉國同悲。

從此，好好吃飯。

主要參考資料：《袁隆平口述自傳》，央視《面對面》采訪袁隆平，人民日報、新華社、三聯(lián)生活周刊等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