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神論》作者簡介：

魯褒，字元道，西晉南陽（今屬河南）人。生卒年及生平事跡不詳。相傳他好學(xué)博聞，不耽榮祿，隱居不仕，以貧素自甘。以撰有《錢神論》一文而留名。

《錢神論》的語言豐富精妙、通俗明快、幽默詼諧?！盁o翼而飛，無足而走”，將貨幣流通迅速的抽象道理，以借喻寫成鮮明的視覺形象，精警動人?！敖鈬酪阒?，開難發(fā)之口”，錢不能巧笑令人解頤、嬌癡引人存問，造語出人意想?！暗缅X轉(zhuǎn)怒為喜，見錢談笑風(fēng)生”，摹寫世情又能使人會心。寫“京邑衣冠”，見錢眼開，呂公、漢祖喜“空版”念“贏二”，就形貌行事揭其內(nèi)心意念，可謂入骨三分。至于論事斷理的簡短精悍，更隨處可見。

文言文（原文）：

昔神農(nóng)氏沒，黃帝、堯、舜，教民農(nóng)桑，以幣帛為本。上智先覺變通之，乃掘銅山，俯視仰觀，鑄而為錢。使內(nèi)方象地，外圓象天。大矣哉！

錢之為體，有乾有坤。內(nèi)則其方，外則其圓。其積如山，其流如川。動靜有時，行藏有節(jié)。市井便易，不患耗損。難朽象壽，不匱象道；故能長久，為世神寶。親愛如兄，字曰“孔方”。失之則貧弱，得之則富強。無翼而飛，無足而走。解嚴毅之顏，開難發(fā)之口。錢多者處前，錢少者居后。處前者為君長，在后者為臣仆。君長者豐衍而有余，臣仆者窮竭而不足。《詩》云：“哿矣富人，哀此煢獨！”豈是之謂乎？

錢之為言泉也！百姓日用，其源不匱。無遠不往，無深不至。京邑衣冠，疲勞講肆；厭聞清談，對之睡寐；見我家兄，莫不驚視。錢之所祐，吉無不利。何必讀書，然后富貴。昔呂公欣悅于空版漢祖克之于贏二文君解布裳而被錦繡相如乘高蓋而解犢鼻官尊名顯皆錢所致。空版至虛，而況有實；嬴二雖少，以致親密。由是論之，可謂神物。無位而尊，無勢而熱。排朱門，入紫闥；錢之所在，?？墒拱?，死可使活；錢之所去，貴可使賤，生可使殺。是故忿諍辯訟，非錢不勝；孤弱幽滯，非錢不拔；怨仇嫌恨，非錢不解；令問笑談，非錢不發(fā)。

洛中朱衣，當(dāng)途之士，愛我家兄，皆無已已，執(zhí)我之手，抱我終始。不計優(yōu)劣，不論年紀，賓客輻輳，門常如市。諺日：“錢無耳，可暗使?！必M虛也哉？又日：“有錢可使鬼?！倍鴽r于人乎？子夏云：“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蔽嵋运郎鸁o命，富貴在錢。何以明之？錢能轉(zhuǎn)禍為福，因敗為成，危者得安，死者得生。性命長短，相祿貴賤，皆在乎錢，天何與焉？天有所短，錢有所長。四時行焉，百物生焉，錢不如天；達窮開塞，賑貧濟乏，天不如錢。若臧武仲之智，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可以為成人矣。今之成人者何必然？唯孔方而已！

譯文：

過去神農(nóng)氏死了以后，黃帝、堯、舜便教導(dǎo)人們耕作養(yǎng)蠶，后來在交易中就以使用絲織品為主。有非常聰明的人先知先覺，便改變了交易的方式，他們開出一座銅礦，然后俯視大地，仰觀上天，將銅鑄成了叫做“錢”的東西。因為天圓地方，所以把銅錢里面的孔鑄成方的，好像大地；把銅錢外面鑄成圓的，好像天穹。真了不起??！

錢作為一個實體，有天也有地。它的內(nèi)部效法地的方，外部效法天的圓。它堆積起來，就好像山一樣；它流通起來，又好像河流。它的流通與儲蓄，都有一定的規(guī)則。在街市上使用會很方便，不用擔(dān)心他有所損耗。它很難腐朽，好像那些長壽的人；它不斷地流通卻不會窮盡，就像“道”一樣運行不息，所以它能夠流傳這么久，被世人視為神明寶貝。大家像敬愛兄長那樣愛它，便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孔方”。沒有了它人們就會貧窮軟弱，得到了它人們就會富足強盛。它沒有翅膀卻能飛向遠方，它沒有腳卻能到處走動。它能夠使威嚴的面孔露出笑臉，能使口風(fēng)很嚴的人開口。錢多的人干什么都能占先，錢少的人便得乖乖地排在后面。排在前面的人就是君長，而排在后面的只是臣仆。那些作君長的富足而有余，而那些作為臣仆的貧困而拮據(jù)?！对娊?jīng)》里說：“富人哪，總是那么歡樂；孤獨的人，好可憐！”難道指的就是這個嗎？

“錢”得名于“源泉”的“泉”，所以百姓每天都要用到它，錢的源泉是不會缺乏的。再遠的地方它也能去，再深的地方它也能到。那些京城中的達官顯貴，在學(xué)校中總是疲倦得打不起精神，厭惡清談，每遇到這類事，便瞌睡得不行，可是見到孔方兄便不同了，沒有人不驚醒凝視的。錢所能夠給人們帶來的祐護，可以說是吉祥沒有不利的。為什么要讀了書以后達到富貴呢？以前呂公對寫上錢數(shù)的空頭帖子欣慰喜悅，漢高祖劉邦制勝在蕭何多出二百錢，卓文君脫下粗布濫衣穿上錦繡綢緞，司馬相如乘上高蓋華車解下犢鼻圍裙。官尊名顯，都是由錢所達到的?？疹^帖子本來就很虛，更何況有實？多出的二百錢雖少，卻帶來了親密的關(guān)系。照這么說來，錢這東西可真是神物了。它沒有地位卻受人尊敬，沒有勢力卻那么紅火，它能夠推開富貴官宦之家的朱門、紫闥。有錢的地方，可以化危機為平安，可以讓死的重新復(fù)活；可要是沒錢了，那貴的就要變成賤的，活的也會被殺死。所以，和人爭辯、打官司，沒有錢是沒有辦法勝利的；勢孤力單，沒有出仕的人，沒有錢就不會被提拔的。愁怨忿恨，沒有錢就沒有辦法化解；熱情的問候，沒有錢就不可能發(fā)生。

洛陽城中的富貴人家，身居官位的那些人，對于孔方兄的熱愛，從來都不曾停止。他們拉著它們的手，一直抱它們在懷中。不管它們的樣子是優(yōu)是劣，也不管它們有多大年歲。在孔方兄的家中，賓客們總是聚得滿滿的，門前就同集市一樣熱鬧。諺語說：“錢雖然沒有聽覺，卻可以暗中指使別人做事?！边@話難道是假的嗎？又說：“有錢便可以役使鬼神。”那么更何況是人呢？子夏說：“死生是命運所決定的，富貴是上天所決定的。”我卻以為，死生并非命運所決定，富貴也不過因為錢而已。怎么知道是這樣的呢？因為錢可以轉(zhuǎn)禍為福，變失敗為成功，使危險的人變得平安，使死人得以生還。性命的長短，官位、俸祿的高低，都是在于錢的多少，天又怎么能決定呢？如此說來，天有它的短處，錢有它的長處。對于四季的運行，萬物的生長，錢肯定比不上天的作用；而使窮困的人顯達，使處境窘迫的人得以擺脫，上天的力量就不如錢大了。如果有臧武仲的智慧，卞莊子的勇敢，冉求的才藝，再用禮儀和音樂來修飾，就可以算得上一個完人了。然而如今要成為一個完人又何必那樣？只靠孔方兄便可以了。

賞析：

　　文章通過虛構(gòu)的情節(jié)，推出司空公子和綦毋先生兩個假設(shè)的人物，以二人在集市邂逅為紐帶，以其問答詰難的框架結(jié)構(gòu)成篇。篇中主要描寫錢的神通廣大和無孔不入，寫了錢在某些人心目中的神圣形象，寫了錢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無邊力量，并引用歷史典故加以說明，征引《詩經(jīng)》以為佐證，強化作者的觀點。全文在寫法上以鋪敘為主，層層展開，鋪張揚厲，淋漓盡致，并使用了大量的排比句，增強了文章的效果。歷史上有人把《錢神論》歸類于寓諷刺鞭撻于嬉笑嘲謔的俳諧文，而該文諧中有莊，是很嚴肅的，它對金錢的描繪，對時風(fēng)的諷刺、揭露都非常深刻。

　　作者假托司空公子和綦毋先生的對話，揭示當(dāng)時社會風(fēng)氣大變，指出當(dāng)時“時易世變，古今易俗”，作為錢神產(chǎn)生的背景。而后借司空公子之口，敘述錢的歷史，交代金錢的來歷；描述錢的形體，交代名為孔方的原由；分述錢的特性，交代人的貧富、強弱在于錢之有無、多少，以此作為揭露金錢神力的引子。

　　接著，作者就集中筆力，對金錢的巨大神力從不同角度進行了深刻而有力的揭露。

　　其一，學(xué)優(yōu)則仕原是儒者傳統(tǒng)的人生道路。但自金錢來到人間后，做官就不靠知識了。文章列舉了大量的史實，說明如今“官尊名顯，皆錢所致”。金錢主宰著一切：危安、死活、貴賤、生殺等等，都取決于錢。它可以“排朱門，入紫闥”，通關(guān)節(jié)，買人情，使人“無位而尊，無勢而熱”，辦任何事情，都非錢不可。金錢成了萬能的神，知識貶值，已一文不值。因而作者憤激地說：“何必讀書，然后富貴！”

　　其二，“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原是儒家傳統(tǒng)的觀念，但由于錢的法力無邊，作者提出了“死生無命，富貴在錢”。錢是萬物的異化形式，它可以使萬物互相轉(zhuǎn)化：禍轉(zhuǎn)為福，敗轉(zhuǎn)為成，危轉(zhuǎn)為安，死轉(zhuǎn)為生。甚至“性命長短，相祿貴賤”，也在于錢，而不在天。作者把錢和天的力量作了一番比較，認為“天有所短，錢有所長”，結(jié)論是“天不如錢”。錢的力量超過了主宰一切的上天，成了宇宙間至高無上的神。人格的完美，依照儒家觀點，必須具有仁、義、智、勇、禮、樂等條件。現(xiàn)在由于錢可使丑變成美，使卑賤變成高貴，使罪過變成正義，因而完人的條件，亦“唯孔方而已”，錢成了左右人格的動力。

　　其三，俗話說：“朝中無人莫做官”，但時至西晉，朝中有人而無錢也仍然做不到官。“雖有中人，而無家兄，何異無足而欲行，無翼而欲翔？”即使此人才貌超群，空手搖臂，無錢送禮，也仍然做不到官。但只要有錢，就可以買到權(quán)勢，做上高官?？梢婂X的神通廣大，法力無邊了。這些論述對金錢的神力是大膽的揭發(fā)，是犀利的解剖！這在當(dāng)時是十分難能可貴的。

　　與此同時，作者還對世人追逐金錢的丑態(tài)作了形象的描繪。一些清高的讀書人聽儒者講學(xué)或玄學(xué)清談，都深感無味，昏昏欲睡，而“見我家兄”則“莫不驚視”，精神振奮：唯一能刺激他們神經(jīng)的只有一個“錢”字。至于那些當(dāng)朝權(quán)貴更是嗜錢如命，“愛我家兄，皆無已已。執(zhí)我之手，抱我終始”?！皥?zhí)”和“抱”，活畫出這伙錢癖的丑惡嘴臉。西方諺語說：“金錢無臭味?！彼麄儗﹀X也是“不計優(yōu)劣，不論年紀”，只要是錢，就如蠅逐臭，唯錢是求。文章結(jié)尾作者通過錢神的自白，揭示錢之為神，“處處皆有”；愛錢之癖，古已有之?；貞?yīng)前文，收束全篇。

　　《錢神論》除開頭司空公子和綦毋先生的對話運用散體，句式長短參差不齊，而后則以簡短的四字句為主，在工整的四字句中，亦間雜以三、六、九字句，句式排比整齊而又有變化，駢散相間，錯落有致。文中用韻，也形式多變，或兩句一押韻，如“使才如顏子，容如子張?？帐值舯?，何所希望？不如早歸，廣修農(nóng)商。舟車上下，役使孔方”；或四句一換韻，如“動靜有時，行藏有節(jié)。市井便易，不患耗折。難朽象壽，不匱象道。故能長久，為世神寶”，讀來韻律和諧，鏗鏘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