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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知識 | ?傅道彬:周公恐懼流言后

 行者aw7sg93q3w 2021-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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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周公廟周公營建洛邑壁畫

周公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gè)被流言擊中的政治家。流言一直是中國文化中揮之不去的夢魘,孔子、屈原、司馬遷、嵇康、李白、蘇軾、王陽明、袁崇煥、王國維等,一個(gè)個(gè)圣賢君子、學(xué)者詩人被流言擊中。理論上說,周公之前也一定有人為流言所困,為流言所中,但是從現(xiàn)存的經(jīng)典文獻(xiàn)記載來看,周公卻是第一個(gè)。

這則記載見于《尚書·金縢》:

武王既喪,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于國,曰:“公將不利于孺子。”周公乃告二公曰:“我之弗辟,我無以告我先王。”周公居?xùn)|二年,則罪人斯得。于后,公乃為詩以貽王,名之曰《鴟鸮》。王亦未敢誚公。
秋,大熟,未獲,天大雷電以風(fēng)。禾盡偃,大木斯拔,邦人大恐。王與大夫盡弁,以啟金縢之書,乃得周公所自以為功,代武王之說。二公及王乃問諸史與百執(zhí)事。對曰:“信。噫!公命,我勿敢言?!蓖鯃?zhí)書以泣,曰:“其勿穆卜。昔公勤勞王家,惟予沖人弗及知;今天動威,以彰周公之德;惟朕小子其新逆,我國家禮亦宜之?!?/section>
王出郊,天乃雨。反風(fēng),禾則盡起。二公命邦人,凡大木所偃,盡起而筑之,歲則大熟。 
在《辭源》《辭?!返葯?quán)威字典里,“流言”的要義有二:一是謠言,是沒有根據(jù)的話;二是流傳,在相當(dāng)廣泛的范圍內(nèi)流行。流言以“據(jù)說”“據(jù)傳”“聽人說”“有人說”“或曰”“若曰”“莫須有”的形式傳播,影影綽綽,若有若無,不絕如縷。流言如箭、如刀、如網(wǎng),但它射中的不是肉體,而是心靈、是精神,人一旦為其所中,痛徹心扉,難以掙脫。

問題是既然是謠言,怎么會流行?有理性、有思想的人類怎么會如此輕信謠言?人類的文化空間怎么會讓謠言輕易傳播?偉大的人物又怎么會更容易被流言擊中?解釋這樣的問題,不是詞義訓(xùn)詁那樣簡單,流言一詞在字典里被詮釋得層次清晰,而一旦走入生活就變得復(fù)雜起來。

周公被流言擊中不是因?yàn)槠接苟且驗(yàn)閭ゴ?、因?yàn)檎x、因?yàn)樽吭讲环病⒁驗(yàn)樗墓獠收杖恕?/section>

周公名旦,是周文王的兒子、周武王的弟弟?!妒酚洝す懿淌兰摇分^有子十人,而只有武王和周公最賢。周公在《尚書》中自謂“多材多藝,能事鬼神”(《金縢》),《史記》謂周公“自文王在時(shí),旦為子孝,篤仁,異于群子”(《魯周公世家》)。

《淮南子·氾論訓(xùn)》記:

周公事文王也,行無專制,事無由己,身若不勝衣,言若不出口;有奉持于文王,洞洞屬屬,如將不能,恐之失,可謂能子矣。
周公出身皇室貴胄,卻沒有絲毫的世家公子的紈绔習(xí)氣,而是溫雅謙敬,內(nèi)斂平和,心靈澄澈?!妒酚洝斨芄兰摇分兄芄嬲]兒子伯禽說“我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我于天下亦不賤矣”,但他依舊禮賢下士,一片赤誠:“我一沐三捉發(fā),一飯三吐哺,起以待士,猶恐失天下之賢人?!痹谥芪耐趺媲?,周公更是小心謹(jǐn)慎,一言一行,唯命是從;小心翼翼,唯恐有絲毫差池。文王去后,周公“常輔翼武王,用事居多”。“用事居多”四個(gè)字,總結(jié)了周公事無巨細(xì)的責(zé)任擔(dān)當(dāng)和夙夜在公的辛勤付出。而在決定殷周生死存亡的關(guān)頭,周公更是威風(fēng)凜凜,戰(zhàn)功赫赫,光彩照人。牧野之戰(zhàn),周公作《牧誓》一 篇,歷數(shù)商紂王種種罪過,文采斐然;率先沖進(jìn)殷商王朝的宮殿,執(zhí)大鉞立于武王身后,豪氣凜然。按照《逸周書》《史記》的記載,殷周革命之后的周武王并沒有陶醉于巨大的勝利中,而是憂心忡忡,徹夜難眠,“自夜不寐”(《史記·周本紀(j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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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公吐哺雕像

周武王徹夜難眠的原因有二:一是周室初立,政局不穩(wěn),殷商舊地并不安分;二是剛剛?cè)〉谜?quán)的周王室根基不牢,缺少思想與制度建設(shè)。而圍繞在武王身邊的就是周公,每當(dāng)武王憂心之時(shí),周公或是“泣涕于常(裳)”,或“涕泣共(拱)手”(《逸周書·度邑解》),悲不自勝,涕淚橫流,足見周武王與周公的相知相契。

周武王在臨終之際,將周公叫至身邊,反復(fù)叮嚀“以保小子于位”(《逸周書·五權(quán)解》),將年少的成王與剛剛建立的周王朝交給了周公。

此時(shí)的周王朝基業(yè)未穩(wěn),黑云壓城,風(fēng)雷激蕩。宮廷內(nèi)周成王年幼失怙,而殷商貴族并不甘心失敗,大有東山再起、卷土重來之勢。同時(shí),東方的淮夷、徐戎等乘機(jī)反叛,狼煙四起。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周公毅然肩負(fù)起周王朝興盛的歷史責(zé)任,以“攝政王”的身份管理國家,威臨天下,《史記·周本紀(jì)》謂:

周公恐諸侯畔(叛)周,公乃攝行政當(dāng)國。
偉大常常是流言選擇的對象,正如獵人喜歡捕殺身體健碩的獵物。一個(gè)人越是高標(biāo)自置,越是追求道德的完美,就越容易引來人們懷疑、猜測的冷眼,越容易遭遇流言的圍獵。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平庸是擺脫流言的最好方式,因此中國有一種保全自己的智慧,就是讓自己收斂鋒芒,墮于流俗的平庸之中。

周公是為了新興的周王朝的穩(wěn)定而攝政周室的,但他的偉大和正義,卻很快引來了一些居心叵測者的非議和猜疑,流言在周室宮廷上下流傳?!渡袝そ鹂g》所謂“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于國,曰'公將不利于孺子’”,謠言的發(fā)布者是管叔和群弟,管叔是周公的兄長卻位列周公之后,他有猜忌周公的理由;而懷疑周公的卻不僅僅是管叔,而有更廣泛的人群——“群弟”,“群弟”是周室的宗族子弟,《清華大學(xué)藏戰(zhàn)國竹簡(一)》中的《金縢》記載是“群兄弟”,也就是說周公引起了宗親間普遍的懷疑,他們擔(dān)心周公取成王而代之,周公已經(jīng)深深陷入流言的圍獵之中,孤立無援,難以辯白。

確實(shí),周公太有被懷疑的理由了。他多才多藝、滿腹經(jīng)綸,深得文王、武王兩代君主的倚重,他在牧野之戰(zhàn)中戰(zhàn)功赫赫,還擁有豐富的政治經(jīng)驗(yàn),比起弱齡年幼的成王來說,顯然他更具有執(zhí)掌周室威臨天下的能力和資歷,是更合格的王位繼承人。正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周公的非凡能力本來是周室穩(wěn)定的條件,卻成為流言制造者們攻擊他的口實(shí)。

不僅僅是管叔,也不僅僅是“群兄弟”,召公也不滿意了、不高興了?!渡袝ぞ龏]·序》云:“召公為保,周公為師,相成王為左右。召公不悅,周公作《君奭》?!薄妒酚洝ぱ嗾俟兰摇访鞔_地說召公之所以不悅,就是聽到了周公將不利于成王的流言:

成王既幼,周公攝政。當(dāng)國踐祚,召公疑之,作《君奭》?!毒龏]》不說周公。
《列子·楊朱》亦謂:

武王既終,成王幼弱,周公攝天子之政,邵(召)公不悅,四國流言,居?xùn)|三年。
“召公不悅”,非同小可。一是召公與周公一為太保,一為太師,二人共同輔佐成王;二是召公與周公一樣在周王室中具有崇高的威望,《漢書·王莽傳》稱周公為“圣人”,稱召公為“賢人”;三是周公、召公分陜而治,一為周南,一為召南,二南被稱為“正始之道,王化之基”(《詩大序》),在周代分封諸侯中具有教化示范意義,所以在《詩三百》中孔子特別強(qiáng)調(diào)二南的禮樂教化意義。周公與召公是心靈相契的同道,也是周室穩(wěn)定的基石,從“召公不悅”開始,已經(jīng)不能將流言簡單地理解為“小人撥亂其間”了,因?yàn)檫B召公這樣擁有崇高德行的人也開始懷疑和不悅了。

更為嚴(yán)重的是,年少的周成王也起了疑心?!渡袝髠鳌分^管蔡流言橫行之時(shí),商紂王的兒子認(rèn)為時(shí)機(jī)已到,趁機(jī)謀反,其謂:“ 武王既死矣,今王尚幼矣,周公見疑矣,此百世之一時(shí)也,請舉事?!边@里的“周公見疑”,當(dāng)然主要是指周公被成王猜疑?!对娊?jīng)·豳風(fēng)·狼跋》毛序謂:“周公攝政,遠(yuǎn)則四國流言,近則王不知?!蓖醭洹墩摵狻じ蓄悺分^:“周公居攝,管、蔡流言,王意狐疑周公,周公奔楚?!痹谠庥隽餮缘臅r(shí)候,周公曾以詩明志,剖白心跡,以表衷腸。但是周公的剖白并未得到成王的理解信任?!督鹂g》謂:“王亦未敢誚公?!卞X穆《周公》一書中認(rèn)為“誚公”之“誚”,當(dāng)作“?”,《玉篇》曰:“信,古文作??!闭V通于“?”,即信任之意,也就是說周公的辯白并未消除成王的疑慮,并未取得成王的信任。

一個(gè)由管叔、蔡叔等人制造的謠言,很快在周公的兄弟宗族之間流傳,連一向引為同道的召公也頗為不悅,年幼的周成王自然也疑心重重,周公被流言深深擊中,陷入了一種屈原式的“忠而見謗,信而見疑”的悲劇之中。面對流言,周公也曾如文人般的苦痛、辯白,甚至恐懼,卻無濟(jì)于事;而周公畢竟是偉大的政治家,他的反擊也是頗具政治家風(fēng)采的。他以政治家的膽識和氣魄,揮兵東進(jìn),平定以武庚為首的殷商遺民叛亂,誅殺、流放流言的制造者管蔡之流,征服東方徐奄、淮夷等方國部落,肅清了流言存在的政治氛圍,為周王朝的穩(wěn)定奠定了堅(jiān)實(shí)的基礎(chǔ);而最后隨著“啟金縢之書”的儀式,真相大白,成王幡然醒悟,“執(zhí)書以泣”,周公沉冤得雪,顯示了他卓越的政治才能和崇高偉大的人格風(fēng)范。周公是第一個(gè)被流言擊中的,也是第一個(gè)成功擺脫流言獵殺的偉大政治家,他的成功使得中國歷史有了一個(gè)晨光熹微的開端。周公的抗?fàn)庍^程大致可以概括為以下幾點(di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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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朱天然《歷代古人像贊》中的周公

第一,以詩言志的告白?!督鹂g》里面說周公在遭受流言之后,寫過一首《鴟鸮》,剖白心跡,傾訴衷腸,言說內(nèi)心的悲苦。但是關(guān)于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時(shí)間,《金縢》敘述得卻有些模糊混亂,倒是《毛詩序》說得清晰曉暢:“《鴟鸮》,周公救亂也。成王未知周公之志,公乃為詩以遺王,名之曰《鴟鸮》焉。”很明顯《鴟鸮》一詩,是周公在遭受流言,連成王也對他不信任的時(shí)候賦詩明志的作品。全詩謂:

鴟鸮鴟鸮,既取我子,無毀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閔斯。
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今女下民,或敢侮予。
予手拮據(jù),予所捋荼,予所蓄租,予口卒瘏:曰予未有室家。
予羽譙譙,予尾翛翛,予室翹翹,風(fēng)雨所漂搖。予維音嘵嘵。
全詩圍繞周室來寫,圍繞周室的各種人物關(guān)系設(shè)置種種比喻象征。鴟鸮是一種小巧善鳴的鳥,或稱巧婦、巧女,比喻制造流言的管蔡之徒。而“我子”指周公的宗室兄弟,“我室”,實(shí)指周王室,象征周王朝。鬻子之“鬻”,即幼,毛傳謂“鬻,稚”。鬻子即稚子,借指年少的周成王。周公以鴟鸮比喻流言的制造者,規(guī)勸已經(jīng)被他們迷惑了的宗室兄弟,就不要?dú)缥抑芡跏伊?。我恩愛有加,辛勤勞作,完全是為了可憐的成王啊。

周公以手拮據(jù)、口卒瘏比喻自己深中流言的艱難困苦,而最后一章周公把自己比喻成一只鳥,羽毛凋落,羽尾破敗,鳥巢岌岌可危,在風(fēng)雨中搖搖晃晃,“維音嘵嘵”,是寫鳥的聲音恐懼而悲涼,更是詩人內(nèi)心孤苦無依的象征。周公寫自己的憂懼悲涼,也寫整個(gè)周王朝面臨的風(fēng)雨飄搖的危險(xiǎn)處境,向成王表達(dá)自己的忠誠可鑒,痛苦地為自己辯白申訴。

第二,以退為進(jìn)的反擊。文學(xué)是辯白的有效手段,卻不是擺脫流言的最好方式。擺脫流言的最好方式一定是行動。周公是偉大的政治家,在對流言的反擊中,表現(xiàn)出其冷靜理性和果敢堅(jiān)決。按《金縢》記載,管叔等制造的謠言流行后,周公特向一起輔弼王室的太公、召公陳情:“我之弗辟,我無以告我先王。”現(xiàn)在人們盛傳我將威脅成王,如果我不離開宮廷,不離開攝政王的位置,那我怎么向已經(jīng)作古的先王報(bào)告?理解這段話,關(guān)鍵是對“辟”字的理解。對此字的解釋歧義甚多,《經(jīng)典釋文·卷四》引鄭玄謂“辟”當(dāng)為“避”,即“避居?xùn)|都”,此為確詁。也就是說,周公在謠言盛行遭受不白之冤的時(shí)候,選擇了回避,選擇了離開。

對周公避居?xùn)|方之所以有不同的解讀,是因?yàn)閷χ芄芫訓(xùn)|方的理解過于狹隘?!氨佟辈皇窍麡O地躲避,而是以退為進(jìn)的戰(zhàn)略反擊。周公是富有戰(zhàn)略思想的政治家,他選擇了暫時(shí)離開宮廷,躲避謠言流行的旋渦,但他不是回避,不是歸隱,而是揮師東去,直指制造謠言的是非之地,直指叛亂者的大本營?!渡袝ご笳a》孔傳云:“武王崩,三監(jiān)及淮夷叛。周公相成王,將黜殷,作《大誥》。”周公是借成王之名,以魯國在東方的封地為依托,討伐殷商遺民的反抗,討伐管叔、蔡叔、霍叔的叛亂,討伐東方邊境上蠢蠢欲動的淮夷方國。

這不是一次一般的戰(zhàn)爭討伐,而是關(guān)系到周室存亡的戰(zhàn)略行動?!皷|”不是簡單的殷商舊部,也不僅僅是三監(jiān)管轄的行政區(qū)域,而是整個(gè)東方,包括徐奄、淮夷等廣大地區(qū),所以《史記》的《魯周公世家》《蒙恬列傳》等文獻(xiàn)中也有“周公奔楚”之說,但這個(gè)楚是東方之楚而非后來的楚國之楚。關(guān)于周公居?xùn)|的時(shí)間,《金縢》謂“居?xùn)|二年”,而新近出版的清華簡中的《金縢》作“居?xùn)|三年”,這與《詩經(jīng)·豳風(fēng)·東山》中的“自我不見,于今三年”,正相吻合。周公經(jīng)過三年的時(shí)間做了幾件大事:一是平定以武庚為代表的殷商遺民的反叛;二是誅殺流放管叔、蔡叔等一群政治謠言的制造者;三是征服了東土一帶淮夷等部落的挑戰(zhàn),穩(wěn)定了周王朝的邊境。周公的三年居?xùn)|是史詩性的壯舉,三年東征為自己一洗蒙冤之恥,也為周王朝的長期穩(wěn)定繁榮贏得了廣闊的時(shí)間和空間。周公遭遇的流言是一種政治陰謀,因此也只能以政治的方式解決。周公避開宮廷中心的政治風(fēng)浪,以退為進(jìn),慷慨東征,終于驅(qū)散了籠罩在周室上空的政治迷霧。在流言面前周公是勝利者,但這種勝利總帶有某種悲劇性。

《詩經(jīng)·豳風(fēng)·東山》是一首吟詠周公及東征戰(zhàn)士的詩篇,《詩序》謂:“《東山》,周公東征也。周公東征,三年而歸,勞歸士,大夫美之?!痹姷拈_篇就寫道: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我東曰歸,我心西悲。
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獨(dú)宿,亦在車下。
這是一個(gè)東征戰(zhàn)士凱旋而歸的歌吟,雖然勝利歸來,但內(nèi)心總有一種“我東曰歸,我心西悲”的蒼涼。詩人回憶著“蜎蜎者蠋,烝在桑野”式的風(fēng)餐露宿的艱苦生活,在一天迷蒙的細(xì)雨中百感交集、慨嘆良多,這是戰(zhàn)士們心底的憂傷,也是周公內(nèi)心苦楚的流露。而《破斧》一詩則更加鮮明地點(diǎn)出了“周公東征”的主題:

既破我斧,又缺我斨。周公東征,四國是皇。哀我人斯,亦孔之將。
既破我斧,又缺我锜。周公東征,四國是吪。哀我人斯,亦孔之嘉。
既破我斧,又缺我銶。周公東征,四國是遒。哀我人斯,亦孔之休。
比起《東山》來,《破斧》的基調(diào)樂觀明朗了許多。身經(jīng)百戰(zhàn),損兵折戟,衣衫襤褸,而周公征服四國的偉大斗爭,終于取得了勝利,讓人感到正義的力量和美好。

第三,以“啟《金縢》”的證明。接下來的敘事變得輕松了,周公沉冤得雪,烈烈忠心,輝映日月,昭然天下。《金縢》的筆法是倒敘的,開篇先敘述一件往事,武王克商以后的第二年,突然患病,久治不愈。周公舉行盛大的祭祀儀式,向祖先太王、王季、文王的神靈祈禱,愿意以自己的生命換取武王的健康,其禱告之詞謂:

惟爾元孫某,遘厲虐疾;若爾三王,是有丕子之責(zé)于天,以旦代某之身。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藝,能事鬼神;乃元孫不若旦多材多藝,不能事鬼神。乃命于帝庭,敷佑四方,用能定爾子孫于下地;四方之民,罔不祗畏。嗚呼!無墜天之降寶命,我先王亦永有依歸。今我即命于元龜,爾之許我,我其以璧與珪,歸俟?fàn)柮柌辉S我,我乃屏璧與珪。
周公真誠地表白自己“多材多藝,能事鬼神”,請求以自己替換病重的武王,自己愿意為伺奉祖先的魂靈,奔走前后。這種犧牲自己而忠君報(bào)國的行為可謂感天動地。而儀式之后,周公將禱告之詞“納冊于金縢之匱中”,金縢就是金屬繩索,即用金屬大繩將誓言的柜子緊鎖,秘不示人。而周公特別交代身邊的史官執(zhí)事嚴(yán)守秘密,不得外傳。

周公歸來,恰逢“天大雷電以風(fēng),禾盡偃,大木斯拔”。天象異常,風(fēng)雨大作,禾麥傾倒,大樹連根拔起。面對如此天象,國人無比恐慌,于是有了“以啟金縢之書”的開啟儀式,卸下金縢,打開金匱,乾坤朗朗,誓言猶在,赫然挺立起周公高大的精神人格。周成王悔愧交加,涕泗橫流,親迎周公于郊外。此時(shí)雨過天晴,回風(fēng)倒吹,偃伏的禾麥重新站立起來,高大的樹木也煥發(fā)生機(j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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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王圻《三才圖會》之周公像
《金縢》是《尚書》中最具故事性的敘事,其情節(jié)起伏、結(jié)構(gòu)變化更像小說。筆者覺得這更像一種儀式,是一種文學(xué)描寫,是周公歸來與成王言歸于好的一種儀式。因?yàn)樵谥芄c成王之間也曾有過這樣的故事。《史記·魯周公世家》記:

初,成王少時(shí),病,周公乃自揃其蚤沈之河,以祝于神曰:“王少未有識, 奸神命者乃旦也?!币嗖仄洳哂诟?。成王病有瘳。及成王用事,人或譖周公,周公奔楚。成王發(fā)府,見周公禱書,乃泣,反周公。
這則周公代成王的故事與其代武王的故事太相似了。除了周公所代是成王以外,依然是君主生病,依然是周公愿以己之身替代,依然是祈禱于神,祈禱之后依然是藏于府中。結(jié)果依然是周公被讒,成王生疑,而最后的結(jié)果是藏于府中的誓言終于大白天下;依然是成王潸然淚下,依然是周公冤情昭雪,如此相似的故事,讓人覺得這只是一種流行的故事,是一種常見的儀式,是一種常見的文學(xué)表現(xiàn)方式。故事或有可疑之處,但不可疑的是周公的勝利。周公以他仁人君子的道德人格,以他詩人的真摯深情,更以他政治家的睿智干練和膽識氣魄,成功擺脫了流言的襲擊,周公不是以悲劇而是以正劇的形式在歷史的風(fēng)浪中塑造了自己。

唐人白居易在《放言五首·其三》詩中寫道:

贈君一法決狐疑,不用鉆龜與祝蓍。
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
周公恐懼流言后,王莽謙恭未篡時(shí)。
向使當(dāng)初身便死,一生真?zhèn)螐?fù)誰知?
一個(gè)人要從流言的猜疑中擺脫出來,不靠占卜,不靠宿命,而是要經(jīng)得起時(shí)間的檢驗(yàn),經(jīng)得起苦難的考驗(yàn),如果周公當(dāng)時(shí)不是以行動抗?fàn)?,而只是以語言辯白,甚至因此付出生命的代價(jià),那么歷史的真相究竟誰來證明?周公在中國歷史上被世代禮贊,除了他的功業(yè),更有他面對流言表現(xiàn)出來的理性從容和大氣磅礴。被流言擊中時(shí),他是有可能成為屈原的,但他是周公,是詩人周公,更是政治家周公,因此他笑到了最后。
 
                    ——本文刊于《文史知識》202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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