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亦媚又說:“最近一次接到姐姐消息,是半年以前了,說是也許很快就會回到中原。我想姐姐若回,一定會先回家來,我每天都去打掃屋子,等著姐姐??墒且呀?jīng)半年了,姐姐為甚么還是沒有回來?”
她略側(cè)過頭,好看的眉頭打起一結(jié),有楚楚可憐之態(tài)。沈慧薇喪親之痛稍逝,童心忽起,便想嚇?biāo)惶?,此念方起,忽聽山下馬嘶蹄促,接著人聲雜亂,直往山上而來。聽著腳步去向,她面色慢慢沉下來,身形疾起,流星般掠過父母墳頭的那道山崖。落在小女孩沈亦媚眼里,分不清是人是獸,抑或只是風(fēng)搖樹影,一時眼花?
來人果然是往老屋而去。沈慧薇搶先一步,躲在墻后,數(shù)著人數(shù),共是七人,有三個是外家高手。另外四個腳步輕健,落葉無聲,是難得的輕功好手。如此七人,決非閑客游山。
柴門大開,有人走進(jìn)去瞧了瞧:“沒人。”
另一人道:“這里時常有人打掃?!?/span>
“是不是那女孩兒已經(jīng)回來?那也好,省得咱們在此地守株逮兔?!?/span>
其余幾人附和著笑,笑完了才說:“她三天前從期頤出發(fā),要是在我們之前到了,未免過快一些?!?/span>
沈慧薇知道他們沒見著自己在山下放任自由的雪獅子,略為定心,反復(fù)揣想,卻琢磨不出這些人的來歷。她在龍華會比武之前,從未在江湖上現(xiàn)身,照說不該與任何人有糾葛。就算那場比試,也沒得罪過人,除非是江湖首盟和黃龔?fù)つ桥恕?/span>
又聽有人飛步跑來,沈亦媚在那邊墳頭,離此不遠(yuǎn),這七人說話行動都不避人,聲音傳了過去,她聽見了。老宅處地偏僻,從無人到,她一路跑,一路歡喜大叫:“姐姐!姐姐!”
歡呼未止,變成訝然喝問:“你們是誰?在我家做什么?”
來人笑道:“小姑娘你是誰?這家人早就死光了,怎么會是你家?”
沈亦媚怒道:“呸,你家里才死光了!不告而入,非奸即盜,我這里不歡迎你,快走快走!”
來人互視,片刻后微有動容:“你是沈慧薇的親人?堂妹?表妹?還是遠(yuǎn)房親戚?”
沈亦媚連連跺足,秀色飛起薄怒:“盡胡扯,我是她同胞妹子!”猛想到一點,那層怒色頓作驚恐,“你們來干嘛?難道是我姐姐、我姐姐……”
她越想越真,越想越怕,目內(nèi)瑩光頻閃,只待對方證實一句,便要大哭出來。
對方七人顯然也是吃驚不小,然后互視,忍不住笑了起來:“沈慧薇的妹子居然還活著,真是太好了,她還沒到,小姑娘,你跟我們走吧?!?/span>
一條大漢距離最近,展開蒲扇般大手,向沈亦媚肩頭抓去。沈亦媚見那只手伸來速度不徐不疾,但無論往哪個方向躲,似乎都剛巧落在他掌下,嚇得尖聲大叫。
此時曉光大透,陽光飄灑在碧綠枝葉之上,空氣中浮著一層金色浮塵。某處亮了亮,男子疾縮回手,滿臉訝異。在他和沈亦媚之間,多出一個蒙面少女,眼神清澈,衣袂飄搖。
誰也沒看清這少女從何而來,似是憑空一片飛羽翩然而至。
“尊駕行走之際虎虎生威,隨便跨出一步間隔奇寬,別人走四步你只需兩步,方才一抓,五指如屈似張,鎖定對象各方向退路,是金剛門有數(shù)的高手。”她語帶不屑,“卻來對付一個不會武功的小女孩。”
這番言語比之她出現(xiàn)時更使人動容,那大漢后退兩步,迷惑不解地上下打量她一番,后面一名綠袍人笑道:“聽說沈慧薇喜著男裝,但是在此地出現(xiàn),又著意回護(hù)這小丫頭的,除沈姑娘想無第二了?!贝巳思s四十許,舉手投足自有氣派,這七人之中,想必以此人為首。
沈亦媚驚叫道:“你、你真是姐姐么?”
沈慧薇緩緩回過臉來,溫柔注視著自己同胞妹子,情懷如沸,反而說不出話來,點了點頭,起手解下蒙面輕紗。
這一對姊妹眉目如畫,清雅絕倫,彼此有五六分相像,相逢不用言語,雙方血緣關(guān)系也能確認(rèn)下來。
“妹妹……”
摘下面紗即令那七個平素并不憐香惜玉的豪客也為之眩目,但那也僅是眨眼功夫,七人互視的目光中,有了淡淡笑意。
金剛門人大喝一聲:“留神!”一拳破空而出,聲勢凌人??翱芭龅缴蚧坜北成弦律溃娝龥]動,稍愣一下,就在此時沈慧薇左手拂出,食指輕輕一彈,蓄勢而出的一拳關(guān)節(jié)無力,中途軟綿綿垂了下去。
事先雖曾獲知沈慧薇龍華會上連戰(zhàn)連勝風(fēng)光無兩,但終究以為她小小年紀(jì),就厲害起來也是有限,多半有仗寶劍之鋒等他故,萬不料她以空手對敵。
一招退敵的沈慧薇神色一凜,笑道:“七個一起上來罷!”挽了妹子,輕輕巧巧掠出,每個人都看見湖水般幻影一晃而過,凝重殺機(jī)撲面而來,不及細(xì)思,各種兵刃急舞而出。
“判官筆、三節(jié)鞭、鉤鐮槍、吳鉤劍、戚家刀……嗯,還有一把波斯彎刀?”
少女如數(shù)家珍,笑語溫軟,“玩七段錦么?合家歡?還是全家福?”
七個人自恃身份,若是點名要他們七個一起出手,是萬萬不可能的,但沈慧薇出招快似行云流水,竟似化影七人,分別向他們挑戰(zhàn)。七人意外之余奮起精神,但覺以七敵一,決沒這面子輸給了年方及笄的小姑娘。
沈慧薇沉著地在七人身形空隙里趨退自如,兵刃生寒,拂過她面頰,她卻怕妹子害怕,溫顏笑道:“妹子別害怕。咱們多年不見,這場會面也算別致?!?/span>
沈亦媚毫不害怕,格格嬌笑:“姐,你本事真好,今后可得教我。”
沈慧薇笑道:“舞刀動槍有什么好玩?你有姐姐在旁保護(hù),以后凡事都不必操心?!?/span>
綠袍人心念電轉(zhuǎn):“我們七個圍攻一個,她還帶著一個不會武功的小姑娘。且不說這事傳出去顏面丟盡,在主人那里也沒法交代?!惫萘⑹ⅲL(fēng)雷隱隱,兩把三節(jié)鞭鞭梢抖動如靈蛇,流利莫測。
沈慧薇稍讓,讓過攻勢正面,縱躍而起,錚的一聲輕響,拔劍在手,淡淡清光有如微波映入眸心。
她在半空輕巧巧向后翻出,分心直刺,逼退來人之后,翩然落地,微笑道:“梁三爺,代問白幫主安好?!?/span>
七人登時面露迷惘,綠袍人尷尬笑道:“沈姑娘已經(jīng)知道了?”
沈慧薇笑道:“胡亂猜測而已。除宗府外,哪家能收如此數(shù)量眾多門派各別的一流高手。金剛門這位金爺即使假作偷襲也不忘發(fā)聲示警,梁三爺流星趕月的雙節(jié)鞭功夫更是天下?lián)P名,誰人不知?”
宗家世代皇商,家族中向來擁有高人無數(shù),梁三即其中佼佼者。梁三拱手道:“姑娘明慧,心思也動得快。我們七人敗在姑娘一人手里,也算心服口服?!?/span>
沈慧薇微笑道:“哪里,梁三爺已逼我出劍,再過一陣我準(zhǔn)輸無疑。不然以我的年輕淘氣,肯叫破嗎?”
眾人都知她勝而不驕,言語更是處處襯人,少年絕藝,難得如此平和謙遜,不禁大起好感。
沈慧薇又問:“七位大駕光臨,有何訓(xùn)示?幫主現(xiàn)在何處,煩請引晚輩前往叩見。”
梁三說:“主母就在山下相候,姑娘請?!?/span>
山下停一駕馬車,圍著白紗,白紙窗格,白色流蘇,入眼竟是鋪天蓋地的不祥顏色。
帷簾挑起,兩名侍女扶著大離朝首富的當(dāng)家主母顫巍巍下車來,沈慧薇當(dāng)即楞住了:叆叇幫第三代幫主白若素重孝在身。
定了定神,跪倒:“拜見幫主?!?/span>
好一似閃電劃過湛藍(lán)天空,白若素也不禁為之一驚:十二三歲沉溺徘徊于生死邊緣的女孩,如今已出落得風(fēng)華照人。
“你回來了?!?/span>
“是?!鄙蚧坜睂@位幫主很是敬畏,或者是由于自己女扮男裝遭識破后,判處她死的正是這位白幫主,雖說臨刑那天尊貴萬分的幫主不會親臨,但在總舵威武堂挖開十丈深坑,一鍬鍬泥砂壓上身來的窒息、痛苦、絕望,是這一生縈之不忘的噩夢。
白若素?zé)o聲一嘆,略帶疲憊地說:“有些奇怪罷?我當(dāng)家人昨日去了?!?/span>
“……”沈慧薇不知說什么好。
“起來罷。”
“是?!鄙蚧坜痹谝贿叴故质塘?,風(fēng)吹得她有些冷。
“我原不在此地,只是昨天接到期頤來的急訊,冰絲館所有人都為節(jié)度使下令緝拿,只有你一個走脫。又聽說趕回這邊來了,我想你第一個,斷然是要到父母墳上來的,所以連夜趕過來。也不及先到總舵了,就在這等你,順便讓手下人試了試你,看來學(xué)得不錯?!?/span>
“是,請幫主恕罪。弟子……”
沈慧薇小心翼翼地籌措用詞,白幫主卻淡淡笑起來:“你怕甚么!親情誰能割下呢?我還不是這幾個月日夜在宗家,寸步不離?這邊的事,荒疏了太久,致有今日之禍。論我過責(zé),怎么定罪都可以了?!?/span>
沈慧薇聽她提起“定罪”二字,止不住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