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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繼“夜泊”的不是“楓橋”及“寒山寺”,唐代根本沒有這些地名

 新用戶07039177 2021-04-25
張繼“夜泊”的不是“楓橋”及“寒山寺”,唐代根本沒有這些地名

(本文發(fā)表于《貴州師范大學學報(社科版)》2021年第1期。引用或轉載請注明出處。)

摘要:張繼《楓橋夜泊》存在很多異文及異解,但爭議主要集中在“江楓”應該如何理解。一說是“江邊的楓樹”,一說是“江橋”和“楓橋”的合稱。但大量文獻表明,惡濕的楓樹不會長在江邊,唐代也不存在“楓橋”和“江橋”。而且,現(xiàn)在的“寒山寺”在宋代名為“楓橋寺”,更早前則叫“普明禪院”,也就是說詩中的“寒山寺”并非實指。最早收錄本詩的唐人選唐詩《中興間氣集》中,詩題原為《夜泊松江》;在宋本《文苑英華》和宋本《漁隱叢話》中,那四個字為“江村漁父”。綜合判斷:《夜泊松江》和“江村漁火”應該是原本,張繼夜泊之處應該是城東的松江,而不是城西的楓橋。另外:“月落烏啼霜滿天”中的“烏”指的是烏臼,而不是烏鴉。

關鍵詞:張繼 楓橋夜泊 夜泊松江 江楓漁火 江村漁火 寒山寺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村漁火對愁眠。

姑蘇臺下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張繼(約715—約779)的這首詩,不僅在中國家喻戶曉,甚至在日本都婦孺皆知。但此詩的異文及爭議也很多,比如“月落”有作“日落”、“烏啼”有作“猿啼”、“江村”有作“江楓”“江邊”、“漁火”有作“漁父”、“對愁眠”有作“對愁眼”、“臺下”有作“城外”“城下”、“夜半”有作“半夜”、“到客船”有作“過客船”,詩題更是有《夜泊松江》《楓橋夜泊》《夜泊楓江》《楓橋寺》《宿楓橋》《晚泊》《楓橋》《舟》等多種(為了辨析表述的方便,下文一般語境下稱《夜泊》),甚至作者也另有溫庭筠之說。其中關于“江村漁父”及“半夜鐘”的爭議更是歷經近千年、席卷詩學界,至今也沒有停止。以“楓橋夜泊”為關鍵詞在知網(wǎng)上搜索,相關的論文達40多篇。學者們不斷以新的知識、從新的角度對該詩進行解讀、詮釋或者質疑。

時代在發(fā)展,技術在進步。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我們有了更先進的檢索手段,有了更多更大的數(shù)據(jù)庫,也就可以獲取更多的文獻,從而對唐詩等經典篇章進行更全面的考查和研究。本次考證及辨析,筆者從北京大學古籍庫、中國國家數(shù)字圖書館、哈佛燕京圖書館中文特藏等幾大數(shù)據(jù)庫中檢索到了載有《夜泊》的古典文獻56種,版本達64個。以文獻成書年代劃分,唐代1種,宋代22種,元代1種,明代19種,清代12種;以版本刊行時間劃分,宋本4個,元本3個,明本17個,清本37個,民國版本2個,現(xiàn)代版本1個。

在閱讀相關文獻的過程中,筆者逐漸產生了一種感覺,那就是以前對《夜泊》的認知與大量的文獻史料嚴重不符,而且讀得越多,這種感覺越是強烈,最終顛覆了以前的認知并做出了迥異于前人的判斷:這首詩所描寫的地方并不是姑蘇城西的“楓橋”及“寒山寺”,而是城東的松江一帶。詩中的“江楓”應為“江村”,“姑蘇城外”應為“姑蘇臺下”,原本的詩題應為《夜泊松江》,肯定不是《楓橋夜泊》。

一、版本源流概覽

《夜泊》的異文爭議主要集中在“江楓”和“漁火”上,而這方面的爭議與詩題緊密相關。

64個版本中,“江楓”51處,“江村”13處,“漁火”57處,“漁父”5處,即《文苑英華》的2個版本、《漁隱叢話》宋刻本、《全唐詩》和《古今詩話纂》。另外,有2個金代瓷枕上的詩文為“江邊漁父”。

最早收錄本詩的文獻是唐人高仲武(中唐人,生卒年不詳)輯編的《中興間氣集》。該書的3個古籍版本均為“江楓漁火”,但標題都不完全一樣。涵芬樓藏明翻宋刊本為《夜泊松江》,四庫本為《夜泊松江》加小注“原題《楓橋夜泊》”,中華書局版(以毛氏汲古閣影宋抄本為底本)為《夜宿松江》加小注“宿,嘉靖本、汲本作泊”。另:王士禛(1634—1711)刪纂《十種唐詩選》中的《中興間氣集》為《夜泊松江》。

張繼“夜泊”的不是“楓橋”及“寒山寺”,唐代根本沒有這些地名

綜合判斷,《中興間氣集》的詩題應為《夜泊松江》。雖然這個詩題僅見于《中興間氣集》,但應該是本詩最初的題目,也是最貼切的詩題。《楓橋夜泊》是宋代以后才有的。由于這個詩題逐漸大行于世,導致后人誤以為它是原題,所以四庫本稱“原題《楓橋夜泊》”。而《中興間氣集》中的“江楓漁火”應該也是竄改的結果,因為明代的時候“江楓漁火”已經流行,而明人喜歡改竄古書是公認的?;蛟S有人要問:那憑什么說詩題沒有經過竄改呢?這需要參考其他各方面的因素。筆者的總體判斷是:本詩先被改了詩文,后來又被改了詩題,這是一個相當長的過程。對此,后文將有論述。

張繼“夜泊”的不是“楓橋”及“寒山寺”,唐代根本沒有這些地名

李昉(925—996)《文苑英華》是較早收錄《夜泊》的文獻之一。這一文獻有宋本殘卷傳世,其中就包括收有《夜泊》的第292卷,這也是64個版本中的5個宋本之一。該本中的詩題已經成了《楓橋夜泊》,但正文為“江村漁父”加小注“詩選作江楓漁火”,這也是“江村”和“漁父”最早的出處之一。四庫本中的詩題仍為《楓橋夜泊》,但正文變成了“江楓漁父”加小注“詩選作江楓漁火”。需要說明的是,《文苑英華》雖然編于北宋初期,但由于錯誤太多,一改再改,幾易其手,拖到南宋才刊行于世。而“楓”出現(xiàn)在《夜泊》中,應該是始于北宋。

王安石(1021—1086)《唐百家詩選》也有宋紹興(1131—1162)本殘本傳世,該本中的詩題已為《楓橋夜泊》,正文為“江楓漁火”。

另外兩個宋本是祝穆(?—1255)《方輿勝覽》的宋咸淳三年(1267)刻本和王象之(1163—1230)《輿地紀勝》的清影宋抄本。這兩本中引用的本詩都沒有詩題,正文為“江楓漁火”。

64個版本中,劉克莊(1187—1269)《分門纂類唐宋時賢千家詩選》(又名《后村千家詩》)是唯一的元本。該本中的詩題為《舟》,亦為僅見。“分門纂類”是該書的體例,為了讓詩題與門類更匹配,編者修改了很多詩的題目。比如,就在“舟”這一門類之下,有8首詩的題目都叫《舟》。除張繼的《夜泊》外,崔顥的《長干行四首(其三)》也被改成了《舟》。

龔明之(約1091—1182)《中吳紀聞》的4個版本,詩題均為《宿楓橋》。明弘治七年(1494)刻本、明末毛氏汲古閣刻本、清咸豐三年(1853)粵雅堂本的正文均為“江村漁火”,唯四庫本的正文為“江楓漁火”。

胡仔(1110—1170)《苕溪漁隱叢話》先后兩次引用本詩。后集卷2未引詩題,正文宋刻本為“江村漁父”,明抄本和四庫本為“江村漁火”;后集卷15題為《楓橋夜泊》,正文明抄本為“江村漁火”,四庫本卻為“江楓漁火”(宋刻本闕)。

洪邁(1123—1202)《萬首唐人絕句》的傳世版本也有不同。該文獻3個古籍版本的詩題均為《楓橋夜泊》,但詩文有異。明嘉靖刻本和四庫本均為“江楓漁火”,而明萬歷刻本(趙宦光校)為“江村漁火”,書目文獻出版社1983年版沿襲了這個版本。

王觀國(1140年前后在世)《學林》的明嘉慶已巳年(1809)刻本、清光緒二十五年(1899)廣雅書局重刊本、四庫本均為“江楓漁火”,清抄本原本寫的是“江村漁火”,但有人在“村”的旁邊改作“楓”。

另外,吳曾(南宋紹興年間人)的《能改齋漫錄》亦為《楓橋夜泊》和“江村漁火”。此后,明代的《姑蘇志》《唐音統(tǒng)簽》《石倉歷代詩選》《大明一統(tǒng)名勝志》和清代的《全唐詩錄》《御定佩文齋詠物詩選》等文獻為“江村漁火”,其他絕大多數(shù)文獻均為“江楓漁火”,而詩題也基本都成了《楓橋夜泊》。唯一的例外是《全唐詩》,其取“江楓漁父”加小注“父,一作火?!?/span>

高棅(1350—1423)《唐詩品匯》的明嘉靖刻本、明汪宗尼刻本和四庫本均為“江楓漁火”,但嘉靖刻本有腳注“楓作村”。同為高棅輯選的《唐詩正聲》明嘉靖刻本則為“江村漁火”。

陸容(1436—1497)《菽園雜記》的一則筆記曰:“張繼《楓橋夜泊》詩二句云:'江村漁父對愁眠’,不若舊本'江楓漁火’為佳,此皆刻本之誤也。”另有小注稱:“原本'江楓漁火’為佳,之下曰,但不知繼自改定、定于他人爾。”這說明當時還有“江村漁父”的版本。

寒山寺藏有一塊俞樾(1821—1907)書寫的詩碑??淌娴脑娢氖峭ㄐ械陌姹荆淌谋趁娓娇塘艘欢斡衢械淖⑨專骸疤茝埨^《楓橋夜泊》詩膾炙人口,惟次句'江楓漁火’四字頗有可疑。宋龔明之《中吳記聞》作'江村漁火’,宋人舊籍可寶也。此詩宋王郇公曾寫以刻石,今不可見。明文待詔所書亦漫漶,'江’下一字不可辨。筱石中丞屬余補書,姑從今本,然'江村’古本不可沒也,因作一詩附刻,以告觀者?!逼湓娫唬骸佰üf墨久無存,待詔殘碑不可捫。幸有《中吳記聞》在,千金一字是'江村’?!憋@而易見,俞樾對“江村”愛不忍棄,但他只注意到《中吳紀聞》中的“江村漁火”,卻不知《文苑英華》《萬首唐人絕句》《能改齋漫錄》等宋代文獻中均有。俞樾之所以不察,可能是因為他看到的大都是四庫本。四庫把原本中的“江村漁火”基本上都改成了“江楓漁火”,連個異文都不注,實在是誤導后人。實際上,《中吳紀聞》的四庫本中也是“江楓漁火”,好在清末還有粵雅堂叢書行世,而此本中為“江村漁火”。 俞樾讀到的《中吳紀聞》,可能就是這個版本。如果他看到了宋本《文苑英華》等文獻,想必會把“江村漁火”直接寫到詩碑的正面。

張繼“夜泊”的不是“楓橋”及“寒山寺”,唐代根本沒有這些地名
張繼“夜泊”的不是“楓橋”及“寒山寺”,唐代根本沒有這些地名

值得一提的是,上海博物館曾展出過一個宋金時期的仕女瓷枕,上寫有“葉落猿啼霜滿天,江邊漁父對愁眠?!盵1]另一個虎紋瓷枕上也寫有同樣的內容。這兩個瓷枕上的“葉”“猿”“邊”等字均為僅見,但“父”卻另見于《文苑英華》《全唐詩》等。“父”與“火”形似,這肯定是造成訛誤的主因。“漁火”指“漁船上的燈火”,“漁父”指“漁船上的男人”,都說得通,對詩意影響不大,下文不再辨析。

版本太多,不再詳述??偟膩碚f,《楓橋夜泊》這個詩題在宋代就已成主流,明清時期幾乎一統(tǒng),而“江楓漁火”也逐漸成了不二的選擇。因此,就版本的數(shù)量及源流而言,詩題及正文似乎應該是《楓橋夜泊》和“江楓漁火”。但在詩意、史實等其他方面,卻存在很多不合,無法自圓其說。

二、“江”“楓”“寺”全部虛無

關于《夜泊》的爭議,圍繞“江楓”的最多;而關于“江楓”的爭議,并不在于異文,而是如何理解——即“江楓”到底是什么意思?主要有兩種觀點:一說是指“江邊的楓樹”,一說是“江橋”或“江村橋”與“楓橋”的合稱。然而,寒山寺的旁邊只有一條小河,既沒有江,也沒有楓樹;而且,文獻表明唐代既沒有“江村橋”,也沒有“楓橋”;甚至,既沒有“寒山寺”,也沒有“半夜鐘”。

(一)寒山寺并非實指

關于寒山寺歷史的記載,最權威的當屬清末葉昌熾(1849—1917)所纂《寒山寺志》。在此之前,寒山寺沒有編修過寺志?!逗剿轮尽穼剿碌臍v史作了比較系統(tǒng)、全面的考證和著錄。但寒山寺的早期歷史,一直不清不楚。當年葉昌熾的《寒山寺志》甫一問世,就有人不以為然,稱:“寒山寺羌無故實,不過一荒寒之山寺耳!”[2]雖然如今的寒山寺相當繁盛,那不過是因為因詩而名、因名而興,但“羌無故實”的窘況并未改變。實際上,寒山寺就是一座因詩而生的廟宇。

最早將詩與寺聯(lián)系起來,可能源于宋代。朱長文(1039—1098)《吳郡圖經續(xù)記》:“普明禪院在吳縣西十里楓橋。楓橋之名遠矣。杜牧詩嘗及之,張繼有《晚泊》一絕。”[3]《輿地紀勝·平江府》之“景物”篇介紹了興福寺、開元寺、覺報寺、報恩寺、福臻院、觀音院,沒有提及普明禪院或楓橋寺或寒山寺。祝穆(?—1255)《方輿勝覽》:“楓橋寺,在吳縣西十里。唐人張繼詩:'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臺下寒山寺,半夜鐘聲到客船?!盵4]范成大(1126—1193)《吳郡志》也收錄了張繼的詩,詩題亦為《晚泊》,其文只有“普明禪院”或“楓橋寺”,而無“寒山寺”?!捌彰鞫U院,即楓橋寺也。在吳縣西十里,舊楓橋妙利普明塔院也?!薄鞍础秴强D經》,實妙利普明塔院,而不著經始之歲月。唐人張繼、張祐嘗即其處作詩記游,吟誦至今,而楓橋寺亦遂知名于天下。太平興國初,節(jié)度使孫承佑重建浮屠七成,峻峙蟠固,人天鬼神所共瞻仰。至嘉祐中,始改賜普明禪院,而雄杰偉麗之觀滋起矣?!边@意味著,宋代的時候,張繼的詩題中已經有了“楓橋”二字,所謂《晚泊》應為略語。但這些記錄也說明,此時還沒有“寒山寺”這個名字。但因“不著經始之歲月”,這個因詩而名的“楓橋詩”或“普明塔院”是不是后來的“寒山寺”并不確定。

李賢(1409—1467)《大明一統(tǒng)志》中出現(xiàn)了“寒山寺”這個名字:“寒山寺,在府城西一十里?!盵5]王鏊(1450—1524)的《姑蘇志》:“寒山禪寺,在閶門西十里楓橋下,舊名妙利普明塔院。宋太平興國初,節(jié)度使孫承祐建浮圖七成。嘉祐中,改普明禪院。然唐人已稱寒山寺矣。相傳寒山、拾得嘗止此,故名,然不可考也?!盵6]先是附會詩題,然后附會詩文,進而附會寒拾,然而只是“相傳”,“不可考也”。

明嘉靖《吳邑志》:“寒山寺,梁建?!盵7]僅僅兩個字,將寒山寺的歷史提前到了南北朝時期。同治《蘇州府志》則稱:“寒山禪寺,在縣西十里楓橋,故稱楓橋寺,起于梁天監(jiān)間,舊名妙利普明塔院?!盵8]此說比《蘇邑志》更加具體,現(xiàn)在的解讀也多依此說。此前的文獻均稱寒山寺“不詳其經始歲月”,突然變得如此詳細,而且沒有給出任何根據(jù),實在太突兀了。

或曰:除張繼《夜泊》詩,還有多位唐人的詩中出現(xiàn)了“寒山寺”,怎么能說唐時姑蘇之“寒山寺”“羌無故實”呢?其實,那些詩中的“寒山寺”都是虛指“寒山中的寺院”,而非實指名字就叫“寒山寺”的寺院,更與蘇州的這個“寒山寺”無關,比如韋應物《寄恒璨》:“心絕去來緣,跡住人間世。獨尋秋草徑,夜宿寒山寺。今日郡齋閑,思問楞伽字?!眲⒀允贰端蜕畾w山》:“楚俗蕃花自送迎,密人來往豈知情。夜行獨自寒山寺,雪徑泠泠金錫聲?!狈礁伞锻局醒允录木舆h上人》中也有“白云曉濕寒山寺,紅葉夜飛明月村”之句,所謂“寒山”也不是實名,而是一種修辭——因為“霜滿天”,山被寒氣所籠罩,故曰“寒山”。 雖然蘇州城外確實有一座名叫“寒山”的小山,但此山與寒山寺沒有關系。釋皎然《聞鐘》中有一句“古寺寒山上,遠鐘揚好風”。張繼詩中的“寒山寺”應該也是“寒山上的古寺”之意。

至于韋應物《寄恒璨》后來被改題為《宿寒山寺》,并被作為唐代即有寒山寺的證據(jù),也屬牽強附會。的確,韋應物曾任蘇州刺史,但他也當過滁州刺史。有學者認為,《寄恒璨》與韋應物另一首詩《宿永陽寄璨律師》應當作于同一時期,而永陽縣在滁州治內。細審詩意,《寄恒璨》應該不是作于蘇州,而更可能作于滁州[9]。程德全(1860—1930)在重修寒山寺時,把韋應物的《宿寒山寺》和釋皎然的《聞鐘》刻石并置于寺內,顯然是生拉硬拽。

張繼謝世之后才出生的張祜(約785—849)特別愛好游覽,而且喜歡詠寺。他的《張承吉文集》中有《題虎丘寺》《題丘山寺》《題虎丘東寺》《題虎丘西寺》《題蘇州楞伽寺》《題蘇州思益寺》《題蘇州靈嚴寺》《題普賢寺》等多首題詠蘇州寺院的詩,卻沒有關于寒山寺的。

又或問:唐代名僧寒山與寒山寺的關系又如何解釋?有道是:“因僧而有寺,因寺而有詩”,也就是說,因為寒山子而有寒山寺,有了寒山寺才有張繼詩。這種說法雖然流傳甚廣,其實也是在宋代以后,寒山子才與寒山寺(楓橋寺)扯上關系,比如紹曇禪師《楓橋枯山訃音》詩曰:“半夜客船鐘,漁火愁眠省。不見老寒山,淚濕吳云冷。幽鳥啼霜月影斜,野橋楓葉翻紅錦。”此中提到了寒山,但詩題中為“楓橋”,而不是“寒山寺”,只不過二者很近而已。宋代文獻均稱“楓橋寺”,而非“寒山寺”,也說明“寒山寺”因寒山子而名并未得到時人的認可。如果真如傳說的那樣,唐代就修建了寒山寺且因寒山子而名,宋人不可能完全不提“寒山寺”。

直接把寒山寺之名與寒山子聯(lián)系在一起是明永樂十一年(1413)姚廣孝所作的《寒山寺重興記》,其文曰:“唐元和中有寒山子者……尋游天臺寒巖,與拾得、豐干為友,終隱入巖石而去。希遷禪師于此創(chuàng)建伽藍,額曰寒山寺。”但此文的真?zhèn)晤H有爭議,且文中已經說明,所謂“寒巖”,在浙東的天臺,而不是在蘇州。

(二)唐代既無“楓橋”亦無“江橋”

《全唐詩》中,“楓橋”只出現(xiàn)了兩次,除《楓橋夜泊》外,就只有張祜的《楓橋》,又作杜牧《懷吳中馮秀才》?!伴L洲苑外草蕭蕭,卻算游程歲月遙。唯有別時今不忘,暮煙秋雨過楓橋?!边@被認為唐代就有“楓橋”的主要證據(jù),但這首詩的來歷不明,非常可疑:一是收錄這首詩的文獻非常少。二是作者不一,有的版本歸杜牧,有的版本歸張祜,有的版本二人兼收。三是此詩最早出現(xiàn)于北宋末期的文獻。北宋四大部書之一的古代詩文總集《文苑英華》中沒有這首詩?!遁浀丶o勝·平江府》之“詩”篇收錄了唐宋數(shù)十位詩人的近百篇有關蘇州的詩歌,其中包括張繼的《夜泊》,也包括張祜的《松江懷古》,但沒有《楓橋》或《懷吳中馮秀才》。編于唐代的《樊川文集》中沒有《懷吳中馮秀才》,宋人補編的《樊川外集》才收有此詩。《樊川外集》既不知何人所編,也不知成于何時?!坝捎诒彼文┛碳也槐嬲?zhèn)?,貪多求全……故《樊川外集》中訛偽甚多?!盵10]宋蜀刻本《張承吉文集》收錄張祜詩歌516首,其中也沒有《楓橋》。巴蜀書社2007年出版的《張祜詩集校注》把此詩另外編入“集外詩”,注明的來源就是那些史志。筆者以為,該詩應為宋人偽作。

《吳郡志》:“楓橋,在閶門外九里道傍,自古有名,南北客經由未有不憩此橋而題詠者?!盵11]姑蘇是富庶繁華、人文薈萃之地,楓橋又是“南北往來,必經于此”且“自古有名”的要道,還擁有一個充滿詩情畫意的名字,依照常理,它確實應該像揚州的“二十四橋”一樣,成為詩人們紛紛吟詠的對象,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就拿韋應物(737—791)來說,他先后當過滁州刺史和蘇州刺史,還被稱為“韋蘇州”。任職滁州時,城郊的一條亂草叢生的小河溝,他都寫了好幾首詩,包括著名的《滁州西澗》,而在守蘇州期間,竟然對楓橋未留一字?!遁浀丶o勝·平江府》收錄的近百首唐宋詩中,白居易《憶舊游》和《送李使君》分別提到了皋橋和烏鵲橋,沒有任何一首詩提及“楓橋”。對此,宋人已經提出了質疑。王楙(1151—1213)在《野客叢書》中問:“白樂天、韋應物嘗典吳郡,又以詩名,皮日休、陸魯望與吳中士大夫賡詠景物,如皋橋、烏鵲橋之屬,亦班班見錄,顧不及'楓橋’二字。何也?”[12]

筆者認為,最合理的解釋是:唐代的姑蘇城外,根本就沒有“楓橋”。其實,不僅唐詩中鮮見“楓橋”,其他唐代文獻中也難覓“楓橋”的影子。而“楓橋”的出現(xiàn),可能始于北宋。

《吳郡圖經續(xù)記》卷中曰:“普明禪院在吳縣西十里楓橋。楓橋之名遠矣……舊或誤為封橋,今丞相王郇公頃居吳門,親筆張繼一絕于石,而楓字遂正?!蓖踣此稳首跁r大學士王珪。這段記載稱,王郇在書張繼詩的時候把“封”改成了“楓”,但張繼的詩中從來就沒有“封”字,實在莫名其妙。另一令人不解的是,《吳郡圖經續(xù)記》卷中的“橋梁”篇凡十五節(jié),紀錄了20多座橋梁,既沒有“封橋”,也沒有“楓橋”?!督贤ㄖ尽罚骸皸鳂蚣礂麝P,舊本名封橋,因張繼詩相承作楓?!盵13]《姑蘇志》之“楓橋”載:“《豹隱記談》云,舊作封橋,后因張繼詩相承作'楓’。今天平寺藏經多唐人書,背有'封橋常住’字?!盵14]李日華(1565—1635)《六研齋二筆》也有與《姑蘇志》幾乎一樣的記載[15]。另據(jù)王謇(1888—1969)《宋平江城坊考》:“楓橋,去閶門七里。《豹隱記談》云:舊作封橋。王郇公居吳時書張繼詩刻石作'楓’字,相承至今。天平寺藏經多唐人書,背有'封橋常住’四字朱印。知府吳潛至寺賦詩,云'借問封橋橋畔人’。筆史言之,潛不肯改,信有據(jù)也。翁逢龍亦有詩,且云寺有藏經,題'至和三年曹文廼寫施封橋寺?!?楓’者非。熊嘗見佛書,曹氏所寫,益可信云。”[16]王謇考證以為,“封橋”乃“封家橋”之謂,“封”是姓氏,且今松江尚有“封”姓子孫。當代所編《蘇州市志》說:“楓橋,曾名封橋,為古代水陸交通要道,設護糧卡,每當漕糧北運經此,就封鎖河道,禁止別的船只通行,故名之為'封’。自唐張繼作《楓橋夜泊》詩后,楓橋之名遂遠播四方?!边@些記載都證明,在北宋的時候,“楓橋”還叫“封橋”。也就是說,唐時蘇州沒有名為“楓橋”的橋。

關于“封”改“楓”的說法,《姑蘇志》等多種文獻均謂引自周遵道(宋人,生卒年不詳)的《豹隱紀談》。但筆者查閱了哈佛燕京中文特藏和上海涵芬樓版《說郛》收錄的《豹隱紀談》,兩個版本中均無關于“楓橋”的記載。

《太平寰宇記·江南東道》之“蘇州”卷只介紹了“臯橋”[17],沒有提到“楓橋”或“封橋”?!遁浀丶o勝·平江府》之“景物”篇介紹了吳江橋、烏鵲橋、乘魚橋、百口橋,未及其他橋梁。《方輿勝覽·平江府》的“寺觀”篇中有“楓橋寺”,但“橋梁”篇中卻沒有“楓橋”。

與“楓橋”類似,唐代也沒有“江村橋”或“江橋”?,F(xiàn)代版《江村橋重修記》說: “江村橋, 始建年代不詳。今橋系清康熙四十五年(公元1706年) 重建?!?/span>

《全唐詩》中沒有出現(xiàn)“江村橋”,“江橋”出現(xiàn)了7次,但都與寒山寺無關,比如杜甫《倚仗(鹽亭縣作)》中的“山縣早休市,江橋春聚船。”《吳郡圖經續(xù)記》列舉的20多座橋梁中,既沒有“封橋”或“楓橋”,也沒有“江村橋”或“江橋”。南宋石刻《平江圖》, 寒山寺前只有楓橋, 沒有江村橋。明代《姑蘇志》出現(xiàn)了“江村橋”,但釋文只有四個字“楓橋西北”。另有一處提及:“自橫塘北流直入運河,曰洞涇;自彩云港北折出洞涇之西,曰白蓮涇;又西出江村橋,曰楓橋灣?!薄逗剿轮尽分爸緲颉敝嘘P于“江村橋”的記錄只有7個字:“江村橋,曰楓橋灣?!盵18]此文出自《姑蘇志》,但如此截取,委實說不通。所以如此處理,可能是沒有找到關于“江村橋”的史料,只好拿這7個字湊數(shù)??梢酝茢?,至少在宋以前,寒山寺旁原本沒有“江村橋”或“江橋”,為了附會《楓橋夜泊》,才給后來修建的橋起了這個名字。也就是說,張繼作《夜泊》詩時, 那個地方沒有江村橋。

至于所謂“楓江”,也是查無來歷?!度圃姟分兄挥袃墒钻P于“楓江”的詩。劉綺莊《揚州送人》中有“桂楫木蘭舟,楓江竹箭流”之句,許渾《喜遠書》中有“寄懷因桂水,流淚極楓江”之句。此二詩中“楓江”與“桂楫”和“桂水”對仗,既非實指,也與姑蘇無關。《御定駢字類編》中的“楓江”條云:“駱賓王《贈李八騎曹序》:山芳襲吹,坐疑蘭室之中;水樹含春,宛似楓江之上。又《夏初餞宋少府之豐城序》:帝里天津,槐衢分黑龍之水;巴陵地道,楓江連白馬之門?!盵19]此中“楓江”也都是為工遣詞,亦非實有此江。寒山寺附近的小河,也實在稱不上“江”。古籍版本中,“楓江”僅出現(xiàn)在《全唐詩》,其詩題下小注“一作《夜泊楓江》”,不知其來何自。

(三)寒山寺也沒有“楓樹”和“鐘聲”

《夜泊》是一首有聲有色的詩。所謂“聲”,包括烏啼之聲和夜半鐘聲;所謂“色”,包括霜天之白,還有楓葉之紅。讀者肯定都以為,寒山寺下,楓橋旁邊,一定有楓樹。然而,沒有。

王端履(1814年進士)《重論文齋筆錄》云:“江南臨水多植烏桕,秋葉飽霜,鮮紅可愛,詩人類指為楓,不知楓生山中,性最惡濕,不能種之江畔也。此詩'江楓’二字,亦未免誤認耳?!盵20]

近代學者陳衍(1856—1937)也曾感慨地說:“天下有其名甚大,而其實平平無奇者。蘇州寒山寺,以張繼一詩,膾炙人口;至日本人,尤婦孺皆知。余前后曾得兩絕句,一云:'只應張繼寒山句,占斷楓橋幾樹楓?!瘜崉t并無一楓也。一云:'算與寒山寺有緣,鐘樓來上夕陽邊。’實則并無鐘也。桐城方賁初守彝有絕句云:'曾讀楓橋夜泊詩,鐘聲入夢少年時。老來遠訪寒山寺,零落孤僧指斷碑?!嗯c余同其感想矣。”[21]

再把時間往前推移七八百年?!兑翱蛥矔分皸鳂颉狈Q:“杜牧之詩曰:'長洲茂苑草蕭蕭’,'暮煙秋雨過楓橋’。近時孫尚書仲益、尤侍郎延之,作《楓橋修造記》與夫《楓橋植楓記》,皆引唐人張繼、張祜詩為證,以謂楓橋之名著天下者,由二公之詩,而不及牧之。按牧與祜正同時也……崔信明詩'楓落吳江冷’。江淹詩:'吳江泛丘墟,饒桂復多楓。’又知吳中自來多楓樹?!蓖鯒环矫鏋椤稐鳂颉坊颉稇褏侵旭T秀才》的作者問題為杜牧鳴不平,一方面為唐詩中鮮見“楓橋”而感到奇怪,同時也提到當時曾修造楓橋并在橋邊植楓。筆者相信,這樣的植楓之舉在歷史上絕不止一次兩次,然而,楓呢?“楓生山中,性最惡濕?!彪m然王端履又以“誤認”為“江楓”圓場,但終歸有些牽強。

“唐人有云:'姑蘇臺下寒山寺,半夜鐘聲到客船。’說者亦云,句則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鐘時?!盵22]歐陽修的這段話引來了無數(shù)的爭議。宋人王直方、葉夢得、王觀國、陳正敏、吳聿、王楙、計有功、陸游、陳巖肖、胡仔、龔明之,元人釋園至,明人郎瑛、朱承爵、胡震亨、胡應麟、許學夷,清人王士禛、孫濤、馬位、袁枚、吳景旭、何文煥,近人高步瀛等知名詩家都曾就“半夜鐘”問題發(fā)表意見。有人認為半夜是否敲鐘無關詩旨,有人認為“夜半鐘聲”實為“五更鐘”被誤以為“半夜鐘”,而絕大多數(shù)人基于考證認為吳地寺院確有半夜鐘。持論者大都三言兩語,籠統(tǒng)而簡略,唯揚州人張邦基(1131年前后在世)和吳人龔明之說得比較具體。張邦基在《墨莊漫錄》中說:“今平江城中從舊承天寺鳴鐘,乃半夜后也,余寺聞承天鐘罷,乃相繼而鳴,迨今如是,以此知自唐而然?!睋?jù)此可知,姑蘇“半夜鐘”始于唐代的承天寺,后來有些寺院因襲。龔明之在《中吳紀聞》中說:“詩話嘗辨之云:姑蘇寺鐘多鳴于半夜。予以其說為未盡,姑蘇鐘唯承天寺至夜半則鳴,其他皆五更鐘也。”據(jù)此,僅承天寺有“半夜鐘”,這與陳衍謂寒山寺“實則并無鐘”相印證?,F(xiàn)在寺內鐘樓上懸掛的大鐘系清光緒三十年(1904)江蘇巡撫陳夔龍重修寒山寺時鑄造的。也就是說,寺里本沒有“半夜鐘”,甚至連“五更鐘”都沒有。

既無“江(村)橋”也無“楓橋”,既無“楓樹”也有“楓江”,那么關于“江楓”的兩種解釋都說不通,而詩題《楓橋夜泊》或《夜泊楓江》也都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反觀《夜泊松江》及“江村漁火”則順理成章,沒有任何違拗之處。

樂史(930—1007)《太平寰宇記》:“吳江本名松江,又名松陵,又名笠澤。其江出太湖……至秋月多生鱸魚,張翰思鱸膾之所也?!盵23]《大明一統(tǒng)名勝志·松江府志勝》:“晉張翰仕齊王,囧在京師,見秋風起,思松江鱸魚膾,遂命駕東歸……”[24]也就是說,至少在晉時,就已經有了“松江”。唐詩中有不少詠松江的作品,比如白居易的《松江觀魚》,杜牧的《泊松江》,張祜的《松江懷古》,等等?!八山痹颁两?,“然諱水為災,故淞字去水?!苯袢瞬恢獊碛?,又稱“吳淞江”,還有“吳淞口”。

至于“江村”,亦非實指,就是松江邊兒的村子。月落欲曙,烏臼啼叫。江村漁家的燈火伴愁而眠,姑蘇山籠罩在霜天之下,寒山之中還有一座寺院,夜半時分還有鐘聲傳到客船……蕭殺、悲涼、孤寂、愁苦,既符合輿地環(huán)境,也符合作者心境。

另外,與張繼同時代的詩人司空曙有一首題為《江村即事》的詩:“釣罷歸來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v然一夜風吹去,只在蘆花淺水邊?!逼渲械诙渲杏?個字與張繼的《夜泊》相同,即“月落”和“江村……眠”。不管是誰借鑒誰,都可以印證《夜泊》中的“江楓”應該是“江村”。

陳景沂(宋人,生卒年不詳)《全芳備祖》之“木部”有一節(jié)專門介紹了“楓”,其文曰:“楓,香樹,似白楊,葉圓而歧分,有脂而香,其子大如鴨卵,二月花發(fā)……至霜后葉丹可愛,故騷人多稱之?!蔽暮笠昧撕芏嗲按娙嗽仐鞯脑娋?,其中就包括“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當然也包括杜牧的“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盵25]的確,霜后的紅楓很美。所以有人說,如果沒有“楓”字,張繼此詩就會減色。當初把“村”改成“楓”的人,可能就是這么想的。但原本就是原本,后人不能因為覺得某個字美就改換到前人的詩文中。其實,“江村”也很美。除“釣罷歸來不系船……只在蘆花淺水邊”之外,杜甫《江村》詩中也有“自來自去梁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等句。這種閑適之美,別有一種韻味。

“楓”固然美,但詠多了,也會讓人膩味,甚至落于俗套?!皸鳌敝溃烙诒?;“村”之美,蘊于內。況且,張繼此時的心境是“灰暗”的,愁眼之中就不該有“鮮艷”的色彩。

三、“姑蘇臺下”遠勝“姑蘇城外”

收錄全詩的63個版本,只有祝穆(?—1255)《古今事文類聚》和《方輿勝覽》(兩個版本)為“姑蘇臺下”,《錦繡萬花谷》為“姑蘇城下”,其他的版本均為“姑蘇城外”,但有幾種詩話的引文卻為“姑蘇臺下”。比如歐陽修《六一詩話》中的那段關于“半夜鐘”的筆記中,引用的詩句即為“姑蘇臺下寒山寺,半夜鐘聲到客船。”后來,宋魏慶之《詩人玉屑》、無名氏《錦繡萬花谷》、江少虞《宋朝事實類苑》、阮閱《詩話總龜》、李頎《古今詩話》、何文煥《歷代詩話》、施蟄存《唐詩百話》等在引用歐公那段話時都保留了原句,其中《詩人玉屑》的宋刻本、元刻本、明刻本,《詩話總龜》的涵芬樓景明本和四庫本均未作改動。《錦繡萬花谷》后集卷5引用全詩時為“姑蘇城下”,后集卷33引用歐陽筆記時仍為“姑蘇臺下”,充分體現(xiàn)了對原作的尊重。

雖然“姑蘇臺下”的版本數(shù)量遠遠少于“姑蘇城外”,但筆者以為,前者遠遠好于后者。

“姑蘇城”無須解釋?!肮锰K臺”是什么呢?它是吳王夫差的行宮,始建于公元前505年?!短藉居钣洝罚骸肮锰K臺,吳王夫差為西施造,以望越。”[26]《吳都文粹》載:“姑蘇臺,在姑蘇山。舊圖經云在吳縣西三十里……橫亙五里,崇飾土木,殫耗人力,宮妓千人。臺上別立春宵宮,為長夜之飲……”[27]因耽于享樂,致國破身亡,這是歷史上“奢靡亡國”的經典案例,也常常成為詩人詠嘆的對象。李白就曾數(shù)次援引此典,比如《烏棲曲》詩曰:“姑蘇臺上烏棲時,吳王宮里醉西施?!薄短K臺覽古》詩曰:“舊苑荒臺楊柳新……曾照吳王宮里人。”曹鄴《姑蘇臺》詩曰:“吳宮酒未消,又宴姑蘇臺……星散九重門,血流十二街……”白居易也在《雜興》詩中寫道:“伍員諫已死,浮尸去不回。姑蘇臺下草,麋鹿暗生麑?!绷馈峨p聲子》詞也以姑蘇臺為背景:“三吳風景,姑蘇臺榭,牢落暮靄初收。夫差舊國,香徑沒,徒有荒丘……”在古詩詞中,“姑蘇臺”就是一種意象,擁有非常豐富的歷史內涵。該詞一出現(xiàn)在詩中,馬上就會讓人聯(lián)想到當年的吳王及其奢靡之害,自然生發(fā)出無限的感慨,從而達到借古諷今或警世省人的藝術效果。

而“姑蘇臺”出現(xiàn)在《夜泊松江》中,非常符合本詩的歷史背景。白居易《長恨歌》詩曰:“承歡侍宴無閑暇,春從春游夜專夜?!边@與“吳王宮里醉西施”何其相似乃爾!正是由于唐玄宗李隆基重蹈吳王的覆轍,導致了“安史之亂”,使登第才兩年的張繼流落吳地,也才有了《夜泊》這首詩。

“愁”是本詩的“詩眼”。愁什么?愁個人前途,憂國家命運。開元十二年(753)進士及第,開元十四年(755)“安史之亂”。仕途剛剛開始,盛世突然動蕩。不僅官做不成了,還不得不到處漂泊。如此巨大的落差,那么混亂的時局,怎一個“愁”字了得?!然而,眾多的唐詩選本在賞析本詩時,雖然也說“愁”是詩眼,卻都語焉不詳。要么輕描淡寫地稱之為“羈旅之愁”,要么一筆帶過、不加細說。《唐詩鑒賞辭典》關于《夜泊》的賞析洋洋千言,也沒有說作者因何而愁[28]。為什么會這樣?一方面可能是因為很多人不了解詩的背景,未領會詩的精神,另一方面恐怕也與版本的變異有關。本詩最有歷史內涵、最能體現(xiàn)詩旨的就是“姑蘇臺”三字,然而通行的版本卻都是“姑蘇城”?!吧嫌刑焯?,下有蘇杭。”在世人眼里,“姑蘇城”是個充滿詩意、令人向往的地方。它不僅不讓人“愁”,甚至給人以“喜”感。因此,也難怪很多人不解或不甚解此詩之“愁”。

縱覽李白、杜甫、白居易、杜牧、張祜等人詠蘇州的詩作,大都會借吳王起興,因為那段歷史確實非常令人唏噓,引人深思。生活在盛世的李白尚且念念不忘吳王之覆,正因歷史重演而深受其害的張繼豈能沒有感覺?吟詩作賦,重在意蘊。若僅著眼于眼前的景物、個人的際遇,未免單薄而輕飄;但若把現(xiàn)實和歷史、個人前途和國家命運結合起來,作品就厚重多了。施蟄存說“這首詩是一般的賦寫景物的詩,沒有比興的意義,讀者也無可深入研究?!盵29]這委實貶低了本詩的價值。

從修辭的角度說,“姑蘇臺”也優(yōu)于“姑蘇城”。為什么?因為“姑蘇臺下寒山寺”比“姑蘇城外寒山寺”更有畫面感。寺在臺下,山為背景,“詩中有畫,畫有有詩?!边@與“遠上寒山石徑斜”異曲同工。而“姑蘇城”與“寒山寺”甚至連同框都很難。事實上,以《夜泊》為題材的畫作,都沒有“城”的影子。

聯(lián)系詩的上下文,也應該是“姑蘇臺”。上文提到李白《烏棲曲》中有“姑蘇臺上烏棲時”,而《夜泊》也是以“月落烏啼”開頭?!稙鯒肥抢畎椎某擅髦?,比李白小15歲左右、年齡上正好晚一輩的張繼肯定讀過這首詩?;靡幌?,情理之中。另外,劉商(唐大歷年間進士)《姑蘇懷古送秀才下第歸江南》中也有“姑蘇臺枕吳江水……城烏啼盡海霞銷”之句??梢姟盀酢迸c“姑蘇臺”如影隨形。這首詩寫在《烏棲曲》和《夜泊》之后,應該亦屬借鑒。

或問:姑蘇臺在城的西南,松江在城東。如果泊船于松江,又怎能看到姑蘇臺呢?“姑蘇臺枕吳江水”,而“吳江本名松江”(語出《太平寰宇記》,前文已引)?,F(xiàn)在,吳江和松江分別指一條江的上下兩段,并不是很長。當時,姑蘇臺也已不存,詩中的“姑蘇臺”與“寒山寺”一樣,都是虛指。托物起興,詩之常也。

四、其他幾處異文

64個版本,“半夜”出現(xiàn)了11個,其他均為“夜半”。其中宋本《唐百家詩選》和《輿地紀勝》為“夜半”; 宋本《方輿勝覽》為“半夜”,但四庫本改成了“夜半”。《文苑英華》宋本為“半夜,一作夜半”,四庫本也給改成了“夜半”。歐陽修引用的詩句為“半夜”,后人引用歐陽筆記時沿襲原文,所以“半夜”多出現(xiàn)在詩話中?!耙拱搿薄鞍胍埂保瑤谉o區(qū)別。

“日落烏啼”僅見于子墨客卿(清末人,生卒年不詳)的《唐詩三百首注釋》[44]。此中“日”字,應為訛誤。

中華書局版《中興間氣集》中有一注釋:“愁眠,一作愁眼”,但筆者未在古籍文獻中發(fā)現(xiàn)出處。雖然也說得通,但形近致誤的可能性大。

“過客船”見于《大明一統(tǒng)名勝志》。單以字論,“過”似乎比“到”還生動一些。但僅此一現(xiàn),不足取之。

《中吳紀聞》“半夜鐘”小注云:“此張繼詩,王氏《學林新編》誤以為溫庭筠?!庇炚`是肯定的。但,王觀國《學林》四庫本中明明說“唐張繼詩曰月落烏啼……”這是怎么回事呢?再查其他版本,《學林》的嘉慶刻本[45]、光緒刻本[46]和民國萬庫本[47]均為“唐溫庭筠詩曰月落烏啼……”想必是四庫本把“溫庭筠”改成了“張繼”,后來的3個版本則堅持原本中“溫庭筠”。重刻再版當尊重原作,原則上不應該修改。若發(fā)現(xiàn)明顯的錯誤,可以添加注釋。如果修改,也應說明。四庫修改文本還不加說明,實不可取。很多異文,也就是這樣產生的。

溫庭筠有詩曰:“悠然旅思頻回首,無復松窗半夜鐘?!标P于“半夜鐘”的爭論中多有引用。王觀國或一時疏忽,張冠李戴。

五、結語

綜上所述,張繼《夜泊》大約自宋代開始異變并被移花接木。過程可能是這樣的:先因為形近,詩文中“(江)村”訛為“(江)封”,又因為音近,“(江)封”變成“(江)楓”。然后,詩題中的“松江”變?yōu)椤皸鹘?,后來又變成了“楓橋”。與之相應,“普明禪院”變?yōu)椤皸鳂蛩隆?,再變?yōu)椤昂剿隆保略焊浇猜辛恕皸鳂颉?,爾后又有了“江村橋”。再后來,寒山子也從浙東的天臺山“搬”到了姑蘇的寒山寺。于是,楓橋、寒山寺、寒山子產生互動,故事越來越多,名氣越來越大。寒山寺成了名勝,寒山子成了名僧,張繼成了著名詩人,《夜泊》成了經典唐詩。不過,其詩已經不是原來的模樣,甚至可以說是面目全非。張繼若還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筆者以為,任何作者都不希望后人竄改自己的文字,因為無論改的好不好,那都不是自己的作品了。而作為后世的讀者也應該知道詩文的原貌,因為即便竄改的作品再好,終歸還是山寨版的贋品。

附表:略。(詳見《貴州師范大學學報(社科版)》2021年第1期,或將于下月出版的拙著《唐詩正本——“大數(shù)據(jù)考辨唐詩”系列論文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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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宋)王楙撰:《野客叢書》[O],四庫本,卷23第13頁。下同。

[13](清)黃之雋等纂:《江南通志》[O],四庫本,卷25第2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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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宋)樂史撰:《太平寰宇記》[O],宋刊本,卷91第1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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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清)王瑞愎撰:《重論文齋筆錄》[O],清刻本,卷9第30頁。

[21] 陳衍:《石遺室詩話》[O],上海:商務印書館民國十八年(1929)版,卷30第13頁。

[22] (宋)歐陽修撰:《六一詩話》[O],四庫本,第9頁。

[23] (宋)樂史撰:《太平寰宇記》[O],宋刊本,卷91第16頁。

[24] (明)曹學佺撰:《大明一統(tǒng)名勝志·松江府志勝》[O],明崇禎三年(1630)刻本,卷10第3頁。

[25] (宋)陳景沂撰:《全芳備祖》[O],四庫本,后集卷18第1、3頁。

[26] (宋)樂史撰:《太平寰宇記》[O],宋刊本,卷91第13頁。

[27] (宋)鄭虎臣輯:《吳都文萃》[O],四庫本,卷2第46-47頁。

[28] 蕭滌非等撰:《唐詩鑒賞辭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年版,第1403頁。

[29] 施蟄存著:《唐詩百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版,第465頁。

[30] 施蟄存著:《唐詩百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65頁。

[31] 劉逸生著:《唐詩小札》[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183頁。

[32] 姚奠中著:《唐宋絕句名篇評析》[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152頁。

[33] 張叔寧等著:《唐詩三百首新賞》[M],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577頁。

[34] 管士光著:《唐詩精選》[M],鄭州:大象出版社2012年版,第128頁。

[35] 劉學楷著:《唐詩選注評鑒》[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242頁。

[36] 王啟興等注:《千家詩新注》[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73頁。

[37] 孫育華主編:《唐詩鑒賞辭典》[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6年版,第493頁。

[38] 傅德岷主編:《唐詩鑒賞辭典》[M],武漢:湖北辭書出版社2005年版,第296頁。

[39] (明)李明珍撰:《本草綱目》[O],四庫本,卷49第5頁。

[40] (明)李明珍撰:《本草綱目》[O],四庫本,卷49第6頁。

[41] (明)胡宗憲等纂:《浙江通志》[O],四庫本,卷45第22頁。

[42] (宋)王溥撰:《唐會要》[M],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版,(卷71)第1272頁。

[43] (明)李明珍撰:《本草綱目》[O],四庫本,卷35下第45頁。明萬歷三十一年(1603)刻本字跡斑駁,“烏臼,烏喜食其子,因以名之”疑為“烏臼鳥喜食其子,因以名之?!惫绱耍鞔_。

[44] (清)子墨客卿注:《唐詩三百首注釋》[O],石渠山房清光緒十六年刻本,卷6第5頁。

[45] (宋)王觀國撰:《學林》[O],清嘉慶已巳年(1809)刻本(湖海樓藏版),卷8第31頁。

[46] (宋)王觀國撰:《學林》[O],廣雅書局清光緒二十五年(1899)重刊,卷8第33頁。

[47] (宋)王觀國撰:《學林》[O],上海:商務印書館民國二十八年(1929)版,第24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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