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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如千萬根銀針,打在屋瓦上,爆玉米花似的啪啪作響,瓦面上騰起陣陣白煙,裊裊而起,很快消散。瓦槽中匯集的雨水,自屋檐處跌落成亮晶晶的冰柱。雨急冰柱粗,雨稀冰柱細,坐在屋檐下的我,看得出神。 總想抓住它們,扳斷,當作熒光棒揮舞。伸手去握,雨柱被捏斷,雨水打在捏空的拳頭上,銀柱立即裂成碎片。攤開掌心,雨柱像棍棒一樣直戳下來,打得手掌沉甸甸地往下掉。伸出雙手去掬捧,雨樁打在雙掌合攏的掌心,水花歡快地跳躍,濺我一臉,掌心立即盈滿,從指縫和手掌邊緣處漏溢,形成若干股細小的分流。 坐在屋檐下,是看不到頭頂上的瓦片和雨霧的。我看到的雨霧,是四合院對面的屋頂。對面的屋檐下,坐著同樣聽雨、掬水的玩伴。童年的鄉(xiāng)下,不能在野地里瘋,屋子里實在沒啥好玩的,坐在屋檐下聽雨、觀天,就成了我和玩伴的一大樂趣。 瓦面之雨聽久了,未免單調。我拿出搪瓷臉盆,架在檐溝上。檐瓦掉下來的雨柱,像棍棒敲打著銅鑼,發(fā)出“當當當”的金屬脆音。但很快,音調由清脆變得低沉,再后來,金屬音消失,變成“嘩嘩嘩”的水聲,此時雨柱鉆進盈滿的臉盆水面,沖出一個凹坑,水泡散裂,水面漾出一圈圈波紋,一浪一浪地溢出盆外。 也不光是臉盆。搪瓷缸、搪瓷盤、瓦缽、酒瓶、斗笠,都被我拿到檐下,當作聽雨的道具。現(xiàn)在想來,那些道具土得掉渣,一點也不好玩,但那時候的自己,卻樂此不疲。 最喜歡的是梅雨季節(jié),撐著桐油黃布傘,去山上放牛。山上被雨水洗刷得嫩草一片蔥郁,牛兒自顧自啃得正歡。我索性脫了涼鞋,光著腳丫子,“啪噠啪噠”地踩著浸透了雨水的草地,任那軟綿的山草、涼爽的清水親吻著光潔的腳掌,心里有說不出的舒坦。雨,像是篩下的谷子,密密的,透亮的,極有耐性地垂下來,打 在油布傘面上,敲鼓似的“嘣嘣”作響,打在樹葉上,蠶噬桑葉似的“唦唦”有聲。我時常站在大樹 下,或蹲在石洞前,聽著大自然的天籟之音,看著雨幕中朦朧的稻田、村舍,以及被雨柱壓扁了的炊煙,心里綠油油的。 夏天的雷陣雨來得急。在田野里插秧,空中騰起黑云,接著豆大的雨點噼哩啪啦地砸下來,野外勞作的莊稼人螞蟻似的四散躲雨。有人拿起盛稻用的篾畚箕頂在頭上,我順手撈一只葫蘆瓢往頭上一扣,就成了雨具。雨點敲打著葫蘆瓢,梆梆梆,猶如寺廟里小和尚敲著木魚,多么有趣啊。 城里是聽不得雨的。離開故鄉(xiāng),定居小城三十多年,眼前所見,多是鋼筋水泥、車水馬龍,幾乎聽不見雨聲。偶爾幾次,是在商家的屋檐下避雨,雨水打在雨棚上,炸鞭炮似的“叭叭”有聲,粗魯而生硬,脾氣大得很。 近讀趙麗宏的《山雨》:“雨聲里,山中的每一塊巖石、每一片樹葉、每一叢綠草,都變成了奇妙無比的琴鍵,飄飄灑灑的雨絲是無數(shù)輕捷柔軟的手指,彈奏出一首又一首優(yōu)雅的小曲,每一個音符都帶著幻想的色彩?!倍戏路饛椘鹩晁那冁I,不由想起故鄉(xiāng)的雨,和雨中的鄉(xiāng)愁。 某日回故鄉(xiāng)小山村,不見了四合院雨霧騰煙的屋檐,不見了舊時聽雨掬水的玩伴,作為某種補償,我卻不期然遇到一場淅淅瀝瀝的透雨。 雨中的山村騰霧生煙,如詩如畫。雨落在柴草上,沙沙沙,如春蠶噬咬桑葉;落在松針上,切切切,如飛蟲輕叩窗紗;落在楓葉上,嗒嗒嗒,如奔馬踩踏石板;落在桐果上,咚咚咚,如樂手頻擂鼓點;落進灌木叢,撲簌簌,如飛蝶扇動翅膀。淅瀝淅瀝,啪噠啪噠,嘀咚嘀咚,沙啦沙啦……整座山村都成了立體環(huán)繞音樂廳,那些優(yōu)美、和諧、清新的樂聲,從前后左右、四面八方傳來,將我層層包裹。徜徉在這樣的雨聲里,心也漸漸地被雨水沖洗得晶瑩剔透,那些塵世的喧囂、煩擾,也被這清麗的雨聲滌去,只剩下渾身透明的自己。我貪婪地吮吸著雨中濕潤清新的空氣,讓雙眸清明,讓耳根清凈,恨不能將自己化在雨滴里,溶入故鄉(xiāng)的泥土。 忽然就喜歡上了聽雨。在我看來,雨聲,是天賜的抒情慢板,是大自然美妙的音樂。雨天上下班,我喜歡擎一柄雨傘,沿著路邊行道樹、綠化帶灌木叢行走,聽雨滴與木葉的親吻之聲,聽雨滴與傘面的彈奏之聲,行程便不再單調。居家飄窗外的露臺上,我養(yǎng)幾盆芭蕉、桂花等綠植,有雨的日子,雨打芭蕉,雨叩桂葉,抑揚頓挫,盡是天籟。 枕著雨潤草木之聲入眠,想著草木酣暢淋漓的樣子,睡得格外香沉而踏實。疏澤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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