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 河南文藝出版社

著名作家蕭紅

1980年到1986年，我在北京市文聯(lián)當了六年專業(yè)作家。那時候還不興將專業(yè)作家“折合”為行政級，沒有什么一級、二級之分。但作家們開會，必分為兩組，而且要錯開時間。開頭我懵懵懂懂不知為何如此，一次我們那組開會，一貫給我忠厚溫和印象的駱賓基老前輩，在一位發(fā)言者平淡的話語中，忽然滿臉濺朱地大聲插入一句：“端木是個壞人!”大家愕然，發(fā)言者才知自己不該偶然提到端木蕻良。我事后聽林斤瀾大哥指點，才知道事情原委。

蕭軍、端木蕻良、駱賓基三位東北籍作家，都深愛同籍的蕭紅，他們老輩子的感情糾葛，我們晚輩不好去問。蕭紅1942年2月病逝于香港，享年不過三十一歲。蕭軍是把蕭紅從困頓中解救出來的生死戀人，到上海后又一起深得魯迅喜愛——甚至可以是溺愛，但他們終于因性格沖突分手。蕭紅后來跟端木結合，又一起流亡到香港，兩人在香港各自寫出了最重要的作品，尤其蕭紅，出手了堪稱經典的《呼蘭河傳》。

但日軍突占香港，在一片混亂中，病篤的蕭紅幾經轉移，最后在臨時作為醫(yī)院的圣提士反女子學校的小樓里奄奄一息，按多年來一直苦苦追求蕭紅的駱賓基的說法，端木是在最關鍵的時刻遺棄了蕭紅，蕭紅在絕望中遂接受了駱的求愛，表示愿和他結婚。但端木其實是籌措醫(yī)藥費去了，并且在“失蹤”若干時間后，又帶錢趕回到了蕭紅病床邊。蕭紅撒手人寰后，他們兩人一起操持了火化，并聯(lián)袂將骨灰埋葬在了淺水灣麗都花園海濱。不過端木自己準備了一只花瓶，裝入了一部分蕭紅骨灰，后來埋在了圣提士反女子學?；▓@鳳凰木下。那以后三位男士都分別娶妻生子。我在他們晚年得以接近他們，發(fā)現(xiàn)他們家里別的方面差異很大，有一點卻絕對相同——蕭紅的照片，大大小小，出現(xiàn)各處，三位妻子對此絕無意見，子女們也都安然接受。端木1996年去世后，陪伴他年頭遠超過蕭紅的妻子鐘耀群，還認真執(zhí)行他的遺囑，將端木的一半骨灰，拿到香港圣提士反女子學校與蕭紅“仙會”。

三位跟蕭紅都有過銘心刻骨愛情的男士，直到晚年也不能和諧。蕭軍較為瀟灑，跟那兩位大體上還能以禮相待；駱賓基不能見到端木，提起來搞不好就激動得渾身發(fā)抖；端木呢，他十分儒雅，但有時為躲避駱賓基，拄著拐杖加快步伐，也難免現(xiàn)出尷尬。其實，三位老輩人在我眼中，都屬性情中人，都很可愛。他們之間那點是非，在我看來無是無非，只不過我一直覺得實在神秘：怎么蕭紅竟有那么大的魅力，能把這三位都絕非庸常之輩的男士，即使歷經了那么多的政治社會風云，甚至在穿越煉獄后，仍能絲毫不減對她的摯愛，甚至可以說是崇拜?而且，這份如同對待女神般的真愛，還能滲透到他們后來的家庭，究竟秘密何在?

林斤瀾大哥告訴我，一次閑聊他偶然說冰心是二十世紀中國最杰出的女作家，沒想到駱老又激動起來：“那么，蕭紅呢?啊?”我曾對端木老說，他的《鷺湖的憂郁》真好，他藹然認真地指導我：“《呼蘭河傳》才真好，要細讀?！?/strong>蕭軍老則對我說過：“你寫城市，寫街，這街那街，沒人寫得過《商市街》!”

他們三位畢竟親近過蕭紅。在美國，見到葛浩文，那可是地道洋人，他年紀跟我差不多，哪里見蕭紅去?他家里竟也掛擺著不止一張蕭紅的像。他翻譯蕭紅的小說，還寫了本《蕭紅新傳》，又多次去往蕭紅故鄉(xiāng)，踏訪蕭紅生命軌跡所至。到了蕭紅墓地，簡直如同進了圣殿，滿心崇敬，一腔愛意。噫，蕭紅蕭紅，你魅力一至于此，當代女作家，幾人修得到？

本文摘選自“小說家的散文”叢書之《寬闊的臺階》。

文壇風云的變幻聚散，名家大腕的風采神韻，文人之間的恩恩怨怨，普通百姓的酸甜苦辣，世相百態(tài)，盡在本書。在這本書里，你可以看到劉心武與當代文壇著名作家諸如冰心、茅盾、孫犁、王小波等名家大家的往來交集，也可以看到普通百姓的平凡人生，從而領悟到劉心武創(chuàng)作的秘密。

責編 | 張麗 責校 | 陳萱慶

審核 | 方勁銳 排版 | 陳萱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