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海書評 上海書評 前天 文︱姜 鳴 張志沂(字廷重)是張佩綸的小兒子、張愛玲的父親。1909年(宣統(tǒng)元年)3月18日,他給哥哥張志潛寫信,時年十二歲: 
 
 
 小男孩非常想念在北京工作的志潛哥,期待他回南京過年。家中占卜算卦,也說哥哥會回來。加之上年底光緒皇帝駕崩后,攝政王載灃將權傾朝野的軍機大臣袁世凱驅逐回籍,令母親非常高興,專門從上海買了很多食物,哥哥不回來,就沒有口福享用啦。小男孩還惦記哥哥曾托表兄宗子立捎帶松子肉、蛋黃酥,迄今仍未收到,希望查詢明白物流是否出了問題。 其他還說了請先生教書和子涵舅舅生病的事,強調(diào)新年開筆寫文章,“意思是媽媽告我,句子全是我做的,你看好不好?” 張志沂的兒子張子靜在《我的姊姊張愛玲》一書中曾說:“我的大伯父早逝,二伯父大我父親十七歲。”又說:“我祖父1903年去世時,二伯父二十四歲,我父親才七歲,姑姑兩歲?!卑凑諏κ妨系目甲C,張志潛生于1877年12月15日,張志沂生于1898年4月30日,張茂淵生于1902年6月3日,張佩綸死于1903年2月4日,張子靜對他父親和二伯父的年齡計算,即使按照虛歲算,也是有問題的。 張志沂長大后,和兄長志潛的關系其實不能算好,后來還打過遺產(chǎn)官司。但他名下分到上海的八處房產(chǎn),屬于“富二代”。張子靜說:“我祖父是個清官,一家子的財產(chǎn)都是三祖母(李經(jīng)璹)陪嫁過來的。祖父去世后,表面上說三祖母當家,具體事務則由二伯父料理。祖母省儉度日,二伯父也不尚奢華。三祖母1912年(按:應為1913年初)去世后,家里人殘留著封建習俗和家規(guī)。長兄如父,長嫂如母(按:張志潛應是二兄,先后娶清流名角黃國瑾、四川總督丁寶楨和淮軍名將周盛波之女,黃、丁二氏早逝,周氏生張子美。長兄張志滄在張志沂出生前兩個月去世),我父母婚后與他們同住自然覺得很拘束?!彼詢煽谧泳屠舷胫旨摇4椒旨页晒?,放飛而去,張志沂帶著家眷,移居天津工作,結識了一班酒肉朋友,開始花天酒地。嫖妓,養(yǎng)姨太太,賭錢,吸大煙,“所有敗家的本事,他無一不缺”。一步步墮落,竟把家產(chǎn)全部敗光了。 回到正題來。一個不諳世事的黃口小兒,把這一堆家務瑣事寫成書信,條理清晰,既有兒童的率真,也有模仿大人的“老成”,你不得不佩服他的本事。信中提及菊耦對袁世凱的態(tài)度,很大程度也反映了張佩綸生前對袁的看法,可作為研究的史料。期間是否有大人幫助修改草稿不得而知,最終反正抄寫得端端正正。我將這信發(fā)在微博里,很快就有了二十多萬的閱讀量。 對張志沂書信,網(wǎng)友留言最多的,是贊譽這位十齡童毛筆字寫得真好,這其實是對當代人書寫水平下降的一種喟嘆??陀^說來,張志沂字跡端正,屬于尚未成型的幼稚體,是書法進階的早期時段。世家子弟成年后的一般水平,普遍都超過時下很多書家。今人不熟悉他們訓練“童子功”,在十歲階段究竟達到何種程度,而這些書信,恰好提供了有趣的樣本。 就樣本而論,我覺得張志沂書信最有價值之處,是提供了清末白話文書信的范例。 眾所周知,漢字是漢語的書寫記錄工具。但在中國古代,正統(tǒng)書面文體是文言文,白話文主要用于口語,后來見于通俗文學作品,但卻是兩個不同的表述體系。晚清維新人士提出“崇白話、廢文言”,稱其為新文體。這股思潮,到民國初年新文化運動中得到普遍推廣,但在清末社會生活中實際使用,我們了解得并不真切。當年沒有錄音機,所謂口語白話,遣詞用句和今人是否有差別呢?研究者往往只能尋找白話報刊的報道和晚清文學作品。英國駐華公使威妥瑪編纂的中文教學讀本《語言自邇集》里,也保留下大量北方口語對話的例句。其實,私人通信也是一條觀察渠道。閱讀張佩綸家藏檔案可以發(fā)現(xiàn),官員、文人間的尺牘,大多半文半白;密友、家人間的通信,不求禮儀文采的優(yōu)美華麗,只需清晰表達意圖和情感,白話部分更為增多。但全白話且篇幅較長的書信很難找到,張志沂的通信就顯得彌足珍貴。 宣統(tǒng)元年,小男孩真的還很單純,大約老師只教他念古文,他就按照自己的所思所想,把要對哥哥講述的心里話一字一句認真地記下來。 張佩綸檔案中還有他給志潛哥的另一封信: 
 
 
 
 就我自己的閱讀體驗看,這兩封信非常生活化,清晰顯示出晚清時代人們尋常交流的口語習慣,與民國年間書信和小說的表達方式已無區(qū)別,亦可印證十年后新文化運動推廣白話文,在民間早已擁有廣泛基礎,是水到渠成的必然結果。 作為讀書人后代,家長對子女教育,其實歷來關心。當初,1884年張佩綸奉旨會辦福建海疆事宜,出京后就一直惦記志滄、志潛兩兒的學業(yè),精心安排了家庭教師。留在北京家中的張志滄聯(lián)名弟弟給父親寫信,說“兒于本月初八日接讀手諭,十九日又接讀手諭,三十一日又接讀手諭”,“兒等時時刻刻無匪(非)用功”,似乎還不會簡練地寫成“兒接讀本月初八、十九、三十一日手諭”。十歲的張志滄,無論文字通暢,還是書寫筆跡,都和后來的張志沂有差距。張佩綸對錯別字做了記號,對信件格式也做了提示,并留言:“時時刻刻無非淘氣??珊拗?。以后將所寫字十日一次帶來。我已托黃老伯管潛兒,許老師管蒼兒,二哥哥(張人駿)兼管,須小心。” 人們一般認為,推廣白話文的一個重要原因,是為了照顧底層民眾、婦女兒童識字不多的特點,而進行的普及文化工作。張志沂是個小孩子,他用白話文寫信恰好也印證了這種觀點。不過張志沂也能寫作半文半白的“成人體”尺牘,我還讀到一件他寫給表兄李國杰(李鴻章長孫,李經(jīng)述長子,承襲了李鴻章一等侯爵爵位)的信,依然很贊嘆他行文的流暢,同情他表述自己童年喪父的可憐處境,獲悉他在家族內(nèi)部,有“十歲神童”的美譽,表哥還專門刻制水晶圖章贈他: 
 
 
 不管他后來的人生際遇如何,這些天真爛漫的話語,依然能夠呼喚我們心底對自己遙遠童年的溫暖回憶。 ·END· 本文首發(fā)于《澎湃新聞·上海書評》,歡迎點擊下載“澎湃新聞”app訂閱。點擊左下方“閱讀原文”訪問《上海書評》主頁(shrb.thepaper.c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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