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三、“詩家語”典型句法例說
余嘗定義詩家語為“極盡語法修辭以達精警之特殊語句”。特殊者,別于散文之謂也。尤以詞性改變、語序顛倒、句子成分省略為甚。荊公改王欽臣“日斜奏罷長楊賦”為“日斜奏賦長楊罷”,以為“詩家語,如此乃健”(南宋魏慶之《詩人玉屑》),便是顛倒語序,形成雙賓語,且將補語“罷”后移,使“開口呼”響亮音節(jié)落腳,收轉折之效。
詞性改變罕見于散文者,如:“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杜審言《和晉陵陸丞相早春游望》)、“壁空殘月曙,門掩候蟲秋”(柳宗元《酬婁秀才寓居開元寺早秋月夜病中見寄》)曙、春、秋等字,名詞用為形容詞;“淚逐勸杯下,愁連吹笛生”(杜甫《泛江送客》)勸、吹二字,動詞用為形容詞。別有“感時花濺淚 ,恨別鳥驚心”(杜甫《春望》)、“暖風抽宿麥,清雨卷歸旗”(韓愈《奉和兵部張侍郎…》)其濺、驚、抽、卷四字,皆系賓語發(fā)出之動作,為不及物動詞用作及物動詞。此“使動”句法,為古漢語所常用,而王力先生以為“是散文里所罕用”,今所以例舉,“那是由同求異”(《漢語詩律學》)
語序顛倒別于散文、絕無附加條件者,如:“竹喧歸浣女 ,蓮動下漁舟”(王維《山居秋瞑》)、“奪馬悲公主,登車泣貴嬪”(杜甫《傷春五首》之四)歸浣女、下漁舟、悲公主、泣貴嬪為主謂倒置;“柳色春山映,梨花夕鳥藏”(王維《春日上方即事》)、“花徑不曾緣客掃 ,蓬門今始為君開”(杜甫《客至》)柳色、梨花、花徑、蓬門乃賓語前置;“晴浴狎鷗分處處,雨隨神女下朝朝”(杜甫《夔州歌十絕句》之六)處處、朝朝為名詞重疊式狀語后置,“娟娟戲蝶過閑幔,片片輕鷗下急湍”(杜甫《小寒食舟中作》)娟娟、片片為疊音詞狀語前移;而“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杜甫《陪鄭廣文游何將軍山林十首》之五)、“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杜甫《秋興八首》之八)有主謂倒置,又有賓語前置,或謂錯綜句法。
省略法更為常見,尤以謂語省略為散文所罕用。如:“古墻猶竹色,虛閣自松聲”(杜甫《滕王亭子》)、“乾坤萬里眼,時序百年心”(杜甫《春日江村五首》之一)、“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溫庭筠《商山早行》)皆省略謂語動詞。又如:“泉聲咽危石 ,日色冷青松”(王維《過香積寺》)、“香霧云鬟濕 ,清輝玉臂寒”(杜甫《月夜》)、“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杜甫《秋興八首》之一),王力先生以為謂語省略,至少可以認為“句子某一重要部分已被省略”(《漢語詩律學》)
“詩家語”句法不勝枚舉,其種類亦非止此三類。又有極為特殊、頗不易歸類者,如:“客病留因藥,春深買為花”(杜甫《小園》)“因藥”、“為花”固原因,然“客病”亦“留”之原因、“春深”亦“買”之(時節(jié))原因。似不宜簡單歸為狀語后置或補語(于園)省略。
凡此,于散文近乎病句,而于詩則為妙語者,謂之“詩家語”耳。
一五四、立意顯與隱
表情達意乃詩之根本目的,凡詩“俱以意為主……寓意則靈?!保ㄇ逋醴蛑督S詩話》),“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曹雪芹《紅樓夢》)“釆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意在“悠然”,絕無繩削,可堪注腳。
立意有顯與隱之分。借人、事立意者,以李白詩為例,同為送行惜別,縱有比興而幾近直白者如“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保ā顿浲魝悺罚磺槿谟诰?、意含于境,含蓄蘊藉者如“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保ā饵S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借景、物立意者,以同題詩為例:昔“河中府鸛雀樓,三層,前瞻中條,下瞰大河,唐人留詩者甚多,惟李益、王之渙、暢當三篇能狀其景?!保ㄋ紊蚶ā秹粝P談》)王之渙《登鸛雀樓》如是說:“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憋@然,壯闊景象、雄渾氣勢中見進取精神、寬廣胸襟,尤其轉結,揭橥站愈高望欲遠之哲理,與杜甫“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碑惽?,立意可謂高遠。
而暢當《登鸛雀樓》:“迵臨飛鳥上,高出世塵間。天勢圍平野,河流入斷山?!彪m其形象、氣勢不輸王之渙,然乍一看似風景照片,似乎為寫景而寫景,與“意”無涉,故向被詩評家列為“意落空”之作。竊以為,暢當此作匪特寫景,亦融情于景耳,其意在虛筆“出世塵”三字,具有強烈主觀意愿,乃其身世際遇使然,惜恒人視而不見。所謂“意落空”,誠不知詩矣。

一五五、畫中有詩貴在讀
“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保ā稌υ懰{田煙雨圖》)東坡此說,放諸今日,堪稱諾獎級發(fā)現(xiàn)。詩畫意境、情趣相通之理一經(jīng)道出,其對后世啟發(fā)之大、影響之具不可估量。
后之集大成者有板橋鄭燮,鄭板橋詩書畫三絕,畢生種竹、觀竹、畫竹,且每畫必題,畫中之詩和盤托出,省卻觀眾競猜,其專利作品為:“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我也常于署內(nèi)工余觀竹、聽竹,垂老歲月,行將致事,“幽篁一夜雪”后,對板橋畫境頗有領悟,便借其專利開發(fā)出產(chǎn)品:“最是關情草木知,池邊雪后看多時。去衙猶解民生苦,家有板橋墨竹枝。”
又嘗于網(wǎng)絡見一荒江孤舟水墨圖,一時離神去智,沉醉其中,似讀出溫飛卿“五湖煙水獨忘機”,遂囫圇成詩曰:
尺幅鮫綃絕妙圖,題聯(lián)未計入時無。
世嫌禿筆才堪廢,舟客美人漁不孤。
百代功名皆夢幻,一蓑煙雨剩江湖。
離神去智因貪賞,失我偶然今者吾。
我等畫外普通觀眾,固不比板橋,然欣賞亦是參與作品再創(chuàng)作過程,偶有所得亦順理成章。當然,要具有自主知識產(chǎn)權,莫過于為自家攝影作品題詩。曩昔有一照片,被網(wǎng)友用于微信朋友圈,惜其僅截取一半,于是發(fā)而為詩曰:
朋友圈中暫寄身,久違且許以詩親。
乍生此刻心頭想,不見當時月下人。
一角樓臺虛欲掩,半邊影像辨猶真。
慚非潑墨丹青手,援筆終難復制春。
或戲謂:以其獨專,外人鮮知,此解讀堪稱權威。
一五六、歌詩緣事而作
近讀詩友蔣世鴻《春困集》,其歌行諸篇,多寫鄉(xiāng)里、鄰人生活窘?jīng)r。吾深被感染,以至心傷涕下,不能自已。特捃摭章句若干,為有志于詩者薦讀:
《勞燕》曰:“……我村昔有眾年少,年未弱冠轉他鄉(xiāng)。也為生計奔前路,便將風塵裝行囊。或于工地傭其體,或于工廠熬其腸。或為貧寒事其事,或為困頓忙其忙。累歲經(jīng)年揮血汗,經(jīng)年累歲處恓惶。得錢月以百千計,百千錢豈度年光?中有少年名大力,以其富力力遐方。大力于家為長子,弟妹幼稚未成行。薄田數(shù)畝不堪養(yǎng),劬勞父母意彷徨。遂自去家為家計,以日以夜拼剛強。似此月薪能有幾?可憐其薄不堪當。餓其體膚勞其骨,也須以此寄爹娘。如斯累累亦有年,忽忽已是七年長。去家之時十六齡,不覺已非少年郎。近來薪酬多拖欠,十得其二已尋常。顧主寡恩復寡酬,況復所欠未能償。不期父母勞生疾,乏資醫(yī)治病在床。又有弟妹欠學費,校師不允入學堂。前聞礦井進益多,一日能得三日糧。因此忍將前業(yè)棄,誓以苦力力礦藏。果然此業(yè)能多獲,因之稍可解心韁。如斯又復歷七歲,驀為而立發(fā)蒼蒼。前年其父以病死,歸而葬在河之陽。去年其母以病死,歸而葬在山之岡。累年資余悉散盡,于今窮困誰能詳。可憐弟妹牽衣哭,失怙失恃痛未央。年屆而立無家室,聊以卒歲歲成荒。比來且為生計苦,遂向親舊求相幫。親舊或能稍為濟,一濟不能致安康。復向有司求其賑,有司不能為永襄。詎料年來罹傷痛,病深漸漸入膏肓。昨日為人說心事,可憐弟妹誰能匡?今日為人說后事,死后葬于父母旁。日暮之時趨墓所,獨對雙親哭一場?!?/span>
《鬻棗》曰:“……發(fā)白并齒豁,蒼蒼容顏老。敝屣均沾露,周身裹破襖。屈就寒風里,不堪問壽考。但見守一隅,默默獨賣棗。棗紅透露濕,面枯隱素縞。問媼幾時來,言較雞鳴早。……我為有急務,未及稍愺恅?!杖肼w來,山外日杲杲?!櫼暠丝鹬?,棗猶酣腴倒。棗上露已晞,媼顏唯懆懆。我見媼之容,中心直如搗。市聲繁鼎沸,若龍攪平潦。何為世多士,不為空栲栳?念此盡買之,亦是盡吾惱?!鏊既鐙嬢?,若水多荇藻?!克捅秤叭?,遙沒從荒草?!?/span>
《老叟》曰:“籬間繁桑榆,墻外多槐柳??M我小村居,共我耄耋叟。屋頂鳴聽雞,院前吠聽狗。日月兩分明,照我閑窗牗。老妻年前病,獨向黃泉走。遺我在紅塵,春秋不同守。人間坐須老,更有誰能偶。疏管田中禾,勤理畦中韭??v得田萬頃,可憐不能耦。然當念稼穡,亦能神抖擻。想象壯歲時,有田三五畝。今來惜顧視,繁茂唯稂莠。閑來無所適,聊進數(shù)杯酒。酒亦不解情,不能醉人久。雖多子孫輩,遠行曰糊口。冷暖疏于問,況曰牽我手。老病證炎涼,天地同老朽。處閑曰以日,沽酒曰以斗。杯酒度馀歲,除此復何有?尚有比鄰翁,相坐論黃耇?!?/span>
昔白居易謂“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與元九書》)。所以“為”也,是以廟堂之軀,體恤下情,“寫”民生疾苦而已矣。所謂“為時”、“為事”,實則“為君”,為“廣宸聰”。而今之蔣世鴻,生長于農(nóng)村,出自畎畝草根,務農(nóng)打工為業(yè),自嘲為“旅食者”,所謂布衣是也,“憶昔畎畝力揮鐮,收麥收稻兩能兼?!l欲作稻粱謀,此謀只是在黎黔?!保ā额爱€》)其于藉以養(yǎng)家糊口之奔波勞作,于生民疾病,有切膚蝕骨之感,發(fā)而為歌行,“緣”事而作者也,較之“訪人急病”者白傅所“為”之什,才力雖未及,而真切則過之矣。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