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繡》以評點形式專論《左傳》文法，是對《左傳》進行全文評點的“法”的里程碑著作，代表了《左傳》文學評點的最高成就?！蹲罄C》與八股文之間有內(nèi)在的聯(lián)系，在以古文為時文方面表現(xiàn)為文體、文題、技法上的借鑒，在以時文為古文方面表現(xiàn)為將八股文術(shù)語、結(jié)構(gòu)、技法運用于《左傳》評點中。從八股文角度可以揭示《左繡》在文學批評、古文義法、修辭學等各方面的特點，從而進一步研究清前期《左傳》文學評點達到全盛期的歷史原因、美學形態(tài)及文學價值，推動《左傳》評點學史乃至《左傳》學史的深入研究。

《左繡》以評點形式專論《左傳》文法，在具體評點中歸納了以整齊為錯綜、剪裁、詳略、賓主、離合、虛實、埋伏、牽上搭下、以中間貫兩頭、褒貶、起法、過渡、伏應、眼目、斷結(jié)、提應、偶對、正敘、原敘、順敘、倒敘等各種文法，是真正意義上對《左傳》進行全文評點的“法”的里程碑著作，代表了《左傳》文學評點的最高成就。《四庫全書總目》評價馮李驊《左繡》曰：“是篇首載《讀左卮言》、《十二公時事圖說》、《春秋三變說》、《列國盛衰說》、《周十四王說》。書中分上、下二格，下格列杜預《經(jīng)傳集解》及林堯叟《左傳解》。杜《解》悉依原文，林《解》則時多刪節(jié)。又摘取孔氏《正義》及國朝顧炎武《左傳補正》二書與杜氏有異同者，附于其后。別無新義。上格皆載李驊與浩評語，則竟以時文之法商榷經(jīng)傳矣?！盵1]258四庫館臣堅持《左傳》研究當以經(jīng)義為對象，極力排斥用文學評點之法看待《左傳》。雖然四庫館臣的觀點有其時代的原因，但相反正指出了《左繡》評點的一大特征即是“以時文之法商榷經(jīng)傳”.這里我們即從以古文為時文、以時文為古文兩大方面來闡述《左繡》與八股文的內(nèi)在聯(lián)系。

一、以古文為時文

馮李驊《讀左巵言》曰：“小時學為八股，好作馳驟文字，先師王約齋夫子（先師生平啟迪不倦，著有約齋四書，小學講義行世）指謂：‘先輩點題尚用對偶，何一往不返為？’驊因此求之古文，亦無不散中有整，且往往純以整御散者。今之評《左》，猶師說也?；蛑^奈何等《左傳》于時文，則吾不知之矣?！盵2]64可見馮李驊自小就學習八股文，后為學好八股文之點題對偶之法“求之古文”,這恰是其時學習八股文而倡導“以古文為時文”的普遍法則。“以古文為時文”,最主要的內(nèi)涵即是吸收古文之學養(yǎng)來學習創(chuàng)作八股文，“不同的歷史階段呈現(xiàn)不同的特征，但以‘以古文為時文’的創(chuàng)作理念一直貫穿清代八股文始終。”[3]360“以古文之法為時文”的創(chuàng)作理念得到了清前期文人士子的普遍認可，而“至于古文之法，則根柢乎圣人之六經(jīng)，而取裁于左、莊、馬、班諸書?！盵4]88桐城派先驅(qū)戴名世即認為“古文之法”當取裁于“左、莊、馬、班諸書”,其影響產(chǎn)生的清代最大的文學流派桐城派也一直秉承“《左傳》---《史記》---韓愈、柳宗元、歐陽修、三蘇、王安石、曾鞏---歸有光---方苞”[5]42的古文之法。清前期的《左傳》不僅在應試文本上，而且在寫作方法上都成為當時士子提高八股文水平的最有效的載體。

科舉制度下的八股文寫作環(huán)境促使廣大士子競相歸納各種文法以提高八股文水平。最具代表的如馮李驊《左繡·刻左例言》即認為《左傳》“字有字法，句有句法，章有章法”,乃至“長者于萬言，短者一、二字”皆“筆筆有法”;《左傳》全篇以至一字皆有法度可循，行文獨具義法，可為習文之津筏則無可疑。事實上，《左傳》在清初已經(jīng)被文人士子目為古文創(chuàng)作的重要源泉，故如馮李驊能返求《左傳》，并終于以“繡”目《左》，將《左傳》作法如繡針一般盡渡世人。綜觀《左繡》，可見馮氏從《左傳》中汲取古文精華以提升八股文創(chuàng)作的實踐努力，具體表現(xiàn)在：

（一）文體上的借鑒

清初文人士子普遍認同八股文可以從《左傳》等古文源泉上學習作文法則，以提高八股文寫作水平。馮李驊《左繡》即十分注重《左傳》對八股文寫作的作用，如恒公二年取郜大鼎于宋篇，馮李驊評曰：“文用直起法，通篇前整后散，前伏后應，有提有束，有鋪排有翻跌，直作制義金針。”[2]175制義，明清時科舉考試規(guī)定的文體，即八股文。凡稱制義、制藝、經(jīng)義、時藝、時文、舉子業(yè)、四書文、八比文、程文、墨卷、帖括者，都是八股文的別稱。本篇寫恒公從宋國取來郜國的大鼎，因不符合禮制，大夫臧哀伯乃諫。臧哀伯諫言以“君人者將昭德塞違以臨照百官，猶懼或失之，故昭令德以示子孫”直起，而具體論述祭祀、衣冠、文飾以形成整散、伏應、提束等手法，可謂是習作八股文的絕佳范本。又如襄公二十八年子產(chǎn)相鄭伯以如楚篇，馮李驊評曰：“總提分應，竟是八股濫觴，誰謂古今有二文法也?！盵2]1328本篇以“昔先大夫相先君，適四國，未嘗不為壇”為總提，以“大適小有五美”、“小適大有五惡”分應，馮氏于此則認為古文、時文作法并無二法。又如哀公二十六年衛(wèi)出公自城鉏使以弓問子贛篇，馮李驊評曰：“內(nèi)、外、親、卿，天生有此兩對，后世八股立柱，未必不出于此，顧安得有此字字典切恰好也。”[2]2187馮氏認為，“內(nèi)不聞獻之親，外不聞成之卿”此句字字典切，兩兩相對，后世八股之定型乃出于此。

（二）文題上的借鑒

八股文之題目都出自《四書》、《五經(jīng)》，具體有單句題、數(shù)句題、一節(jié)題、數(shù)節(jié)題、全章題、連章題、兩扇題、三扇題、四扇題、截上題、截下題、截搭題等。文題是八股文代圣賢立言的基礎(chǔ)，離開文題，八股文“代圣賢立言”的根本就無從著手。清代著名學者焦循即云：“時文之意根于題。”八股文文題在整個八股文寫作中占有極其重要的作用，故科舉士子十分注重從《左傳》等古文范本中學習八股文題之法。具體如莊公二十四年“公使宗婦覿，用幣”篇，馮李驊評曰：“《經(jīng)》并書大夫，《傳》單點宗婦，以《經(jīng)》意本只重宗婦、用幣也，此便是認題之法。”[2]296明代八股文名家茅坤將認題作為八股文寫作的首要要訣，其云：“一曰認題，題中精神血脈處，學者須先認得明白，了了悉之心中，方可下筆，然后句句字字洞中骨理。予嘗論舉子業(yè)，淺視之，則世所剿襲貼括亦可掇一第，茍于中得其深處，謂之傳神可也?？酌蠈W問宗旨雖同，其部深淺大小亦自迥別，學者茍以孟子論學之言摻入孔子，便隔一層矣。予故論為文須首認題?！鼻宕∧觊g著名的八股文學家王步青亦云：“摹寫虛字眼處是題之情也。題情不得則題理不真，所講求之法亦死法耳。故認題為文家第一丹頭，此不磨之論。”劉熙載也高度概括八股文文題中認題的作用：“善認題，故題外無文?！盵6]173認題可以說是八股文寫作的首要要義，關(guān)系到八股文寫作的成敗優(yōu)劣。此篇《春秋》經(jīng)記：“戊寅，大夫宗婦覿，用幣”,而《左傳》能領(lǐng)會《春秋》大義，認為《春秋》經(jīng)此處只重宗婦、用幣也，故單點宗婦，這就是八股文寫作認題的典型例子。

在宣公十四年“楚子使申舟聘于齊”篇，馮李驊評曰：“凡開手點題而妙者，如鄭穆公卒是也；至末點題而妙者，如此處楚子圍宋是也。起手之妙，妙于后之照應有情；結(jié)尾之妙，妙于前之跌落有勢?！盵2]779此篇寫楚莊王派申周去齊國聘問，并讓其不用向宋國借道。申周曾因為孟諸的事得罪宋國，并說明這樣自己必死無疑。楚莊王則表示如果宋國殺了申周，他就討伐宋國。后宋國果然殺了申周，楚莊王聞之即討伐宋國，“楚子圍宋”即是文末點題。文題是八股文的標識，不僅決定著八股文的內(nèi)容，而且決定了八股文的具體作法。又如襄公三年“祁奚請老，晉侯問嗣”篇，馮李驊評曰：“敘是三項，下兩層亦都三排說去，合之便通體成三疊文法，相題立格，自古已然。”[2]995此篇寫祁奚請求告老退休，晉悼公詢問可以接替他的人。“敘是三項”,即指祁奚舉薦解狐、祁午、羊舌赤三人，而下文以“君子謂”作議論解釋，“三排說去”、“成三疊文法”,文章之成功乃得益于“相題立格”.王夫之在《夕堂永日緒論外編》中云：“經(jīng)義固受法于題，故必以法從題，不可以題從法?！贝似紫认囝}立格，后以法從題，故是經(jīng)義成功之作。又如襄公九年諸侯伐鄭篇，馮李驊評曰：“左氏敘將佐師，番番變換，大概先敘主兵，次敘某師從之。此獨倒轉(zhuǎn)，整整寫四‘從’字，蓋起句目以‘諸侯伐鄭',而章法因之，固相題行文，移步換形，一定之法也?！盵2]1049-1050馮李驊指出《左傳》敘戰(zhàn)，往往“先敘敘主兵，次敘某師從之”.如此篇則先敘晉國，以四’從‘字次敘衛(wèi)國、曹國、邾國、藤國、薛國、杞國等，相題行文，乃一定之法。劉熙載云：“文莫貴于尊題”[6]173,“題有筋有節(jié)，文家辨得一節(jié)字，則界畫分明；辨得一筋字，則脈絡貫通?！盵6]173文章須先全面、細致、多角度地相題，方可行文。

（三）技法上的借鑒

八股文寫作同樣十分注重從《左傳》等古文范本中學習文法、技法，《左繡》評點也特別注重《左傳》中的相關(guān)時文技法。如僖公四年“轅濤望謂鄭申侯”篇，馮李驊評曰：“此篇直是后人兩扇格，換意不換詞者。東方陳鄭，一利一害，只以顛倒出之，而各以’其可也‘煞住，蓋明告我以對股法門矣?！盵2]356《四書》、《五經(jīng)》中有許多意思并列的排句，將這些意思并列的排句選取來做八股文文題便叫扇題。若選取兩個意思并列的排句來做題目便叫兩扇題，取三個便叫三扇題，四扇題、五扇題依此類推。馮李驊認為，此篇直是八股文中的兩扇題，以陳轅濤與申侯關(guān)于“東方陳鄭”之“一利一害”的論述為詞，而以兩個“其可也”整齊相對，可以說是學習八股文對股的法門。又如昭公十一年“楚子城陳、蔡、不羹”篇，馮李驊評曰：“前兩城字，后兩大字，即兩扇用羅紋之法，法無不剙自《左氏》者?！盵2]1606馮李驊指出，“鄭莊公城櫟而寘子元焉，使昭公不立。齊桓公城谷而寘管仲焉，至于今賴之”的兩“城”字，“末大必折，尾大不掉”的兩“大”字，即是八股文兩扇之法，而此法則開創(chuàng)于《左傳》。

《左繡》評點還特別注重八股文寫作中的“脫換”技巧?！懊摀Q”主要是顯示對同一事物敘述有多種表達技巧，它可以使寫作八股文者在固定的文題上進行多方面、多角度的表達。如隱公元年“寘姜氏于城潁”篇，馮李驊評曰：“前半克段于鄢，后半寘母于潁，兩事本當兩斷，但一樣貶駁，未免情緒無別；忽借君子，忽借考叔，微文刺譏，勝于唾斥。此脫換之妙，凡用間情掉尾，別出事外遠致，其法都本于此?！盵2]105馮氏指出此篇敘述“寘母于潁”事，本與“克段于鄢”當兩斷，但一樣貶駁則無文章起伏之效?！蹲髠鳌窋⒋耸聞t借君子謂：“愛其母，施及莊公”,借考叔謂：“闕地及泉，隧而相見”,在同一件事情上顯示出不同的表達技巧，八股文之“脫換”法乃本于此。又如莊公二十九年“魯新作延廄”篇，馮李驊評曰：“以兩’日中‘解’時‘字，為后人換意不換字法。”[2]309此篇寫《春秋》經(jīng)記載魯莊公新造延廄，因為其不合時令。《左傳》以“日中而出，日中而入”兩個“日中”解釋“時”字，為八股文“換意不換字”文法之典型。

二、以時文為古文

馮李驊《讀左巵言》云：“自來選左讀左，不外詞調(diào)，故實兩項即有標舉章法、句法、字法稱為奇奇怪怪者，但言其然，而不言其所以然；又或約指大端而遺其委曲，或細分句節(jié)而不露全神；雖前輩引而不發(fā)使人自思，而后人則一概囫圇吞棗矣。仆深惜左氏妙文，千載埋沒，不憚備加評注。先論全旨，次分大段，又次詳小節(jié)，又次析句調(diào)，務令完其本來獨開生面，要為初學撥其云霧，指其歸趣?！盵2]47-48清前期代表《左傳》評點學最高成就的《天下才子必讀書》、《古文觀止》、《左傳義法舉要》、《左繡》無一不與八股文（即時文）有密切關(guān)系，“以時文手法評點《左傳》，為初學揭示文法，以應科舉之需，是此期《左傳》評點的主流?！盵7]29《左繡》本為應科舉士子之初學“撥其云霧，指其歸趣”,故其喜以八股文作法中的整齊、對偶之法評點《左傳》，表現(xiàn)出“以時文為古文”的特征。“以古文為時文”,指向古文吸收精華以學習時文，是時文借鑒古文；“以時文為古文”,則是時文向古文的滲透，古文受到時文各種作法及特征的影響。綜觀《左繡》，八股文的諸多文法都影響著馮氏評點《左傳》，具體表現(xiàn)在：

（一）套用八股文術(shù)語以評點

八股文通過《左傳》評點以汲取作文精華，而《左傳》文學評點也深受八股文內(nèi)在影響。在具體評點中，首先表現(xiàn)為直接套用八股文術(shù)語于《左傳》文學評點中。如襄公二十五年“子產(chǎn)始知然明問政”篇，馮李驊評曰：“此篇亦合傳體，似時文之有搭題。上截子產(chǎn)問政于然明，下截太叔問政于子產(chǎn)。上兩如字、下兩如字相對，上心字、下思字相映，中間兩截交接，以喜然明、告太叔作轉(zhuǎn)捩。通篇以子產(chǎn)為主，蓋對敘而側(cè)重者也?！盵2]1258此篇寫晉國程鄭死后，子產(chǎn)開始了解然明，并向他詢問治國方略。上截是問政于然明，為然明作傳；下截是子太叔問政于子產(chǎn)，為子產(chǎn)作傳。故馮李驊指出此篇是合傳體，與八股文之有搭題相似。且兩“如”字相對，上“心”字、下“思”字相映，有接有轉(zhuǎn)。通篇分析套用八股文諸多術(shù)語，實因時文之法而評點精微。

在成公元年齊晉鞍之戰(zhàn)篇，馮李驊評曰：“兩對后總一筆作束，即從此又生出一段文字，與上兩段兩分一合，兩實一虛，前偶后奇，作三扇文格，化板為活，以散作整，絕妙局法?！盵2]823啟功《說八股》：“相題作文，題中兩項論點，即作兩大扇；題中三項論點，即作三大扇?！贝硕螌扆R頃公派遣賓媚人把紀甗、玉磬和土地賄賂給戰(zhàn)勝諸侯以求和，可作為上兩段之束。上兩段分別寫逢丑父為救齊頃公與其交換位置、齊頃公為尋找逢丑父在晉軍中三進三出。馮李驊認為，兩對后應總一筆作束，兩分后應一合，成三扇文格，絕妙局法。通篇分析融合時文術(shù)語如對束、分合、虛實、奇偶、板活、散整、三扇，足見《左繡》評點之時文特色。又如成公六年“晉人謀去故絳”篇，馮李驊評曰：“韓厥大旨只是極言郇、瑕之不樂不利，勸遷新田，若論兩兩相較，須作四扇對局”[2]857.此篇寫晉國人計劃遷都，馮李驊認為韓獻子極論郇、瑕之地不適合作新都，而新田作新都則較合適。如果兩地優(yōu)劣相互比較，有土地、水澤、寶藏、百姓四大要素，應該作四扇對局?？傊?，以上各例的“搭題”、“上截”、“下截”、“兩截”、“兩扇”、“三扇”、“四扇”、“對束”、“分合”、“板活”等都是八股文理論的專用術(shù)語，足見其時八股文寫作環(huán)境中《左傳》文學評點的時代特征。

（二）借用八股文結(jié)構(gòu)以評點

八股文在結(jié)構(gòu)上主要包括題目、破題、承題、原題、起講、入題、起比二股、出題、中比二股、過接、后比二股、束比二股、收結(jié)，其中原題、入題、出題、過接不必盡有。八股文寫作十分注重起、承、轉(zhuǎn)、合之基本結(jié)構(gòu)，結(jié)構(gòu)為其主體，而《左繡》也強調(diào)借用八股文結(jié)構(gòu)之精髓來深入評點。如昭公十三年晉人尋盟篇，馮李驊評曰：“回顧起處以中間提掇。齊人懼、魯人懵，兩股本對，然連寫即嫌其板，忽于中間插入示眾建旆一番熱鬧排場，局法變動，通身神彩煥發(fā)，讀者耳目為之一新，真絕妙結(jié)構(gòu)也?！盵2]1654此篇開篇寫晉國打算重修舊盟，而齊國不同意。晉昭公于是派叔向向齊國曉以利害，齊人懼；后又派叔向說明可能討伐魯國，魯人懵。前后兩股相對，然如果連續(xù)寫則過于板滯，《左傳》于中間插入晉國“建而不旆”一番排場，使讀者耳目一新，猶如八股文中之過接部分，乃成絕妙結(jié)構(gòu)。又如哀公元年“吳師在陳，楚大夫皆懼”篇，馮李驊評曰：“是一篇議論常格文字，然藏得許多活變在。單句另提，以下分兩扇對說，’所以敗我‘、’安能敗我‘收局最整?！盵2]2029此篇寫吳軍在陳國，楚國大夫都感到害怕，而子西認為今日夫差已不同于昔日闔廬，兩扇相對，“所以敗我”、“安能敗我”各收每扇之結(jié)，猶如時文二股?？陀^地說，“《左繡》評點幾乎以’結(jié)構(gòu)整齊論‘貫串而成，馮李驊屢屢自言’獨好以整齊論古文‘,加上分析《左傳》篇章結(jié)構(gòu)時，也喜歡尋找前后之對應，這都明顯是受到八股文結(jié)構(gòu)整齊相對應的啟發(fā)?！盵8]510

（三）運用八股文技法以評點

八股文技法理論本是淵源于古文理論，然在科舉應試等作用下，反過來又對古文理論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古文評點所受尤甚。《左繡》本為科舉士子指點作文之法則，反過來也受八股文技法影響而進行評點。如八股文有“轉(zhuǎn)”的技法，《左繡》也非常注重評點《左傳》文章的轉(zhuǎn)折變化。在隱公三年宋穆公屬殤公篇，馮李驊評曰：“兩段一句一轉(zhuǎn)，前’何辭‘,以虛筆作折，后’豈曰‘句以反筆作折，尤婉轉(zhuǎn)有風致，固知文無古今，以曲為工?！盵2]118此篇寫宋穆公病重召見大司馬孔父囑托殤公即位事，上半段以“先君若問與夷，其將何辭以對”作轉(zhuǎn)折，后半段以“若棄德不讓，是廢先君之舉也。豈曰能賢”作轉(zhuǎn)折，實有八股文轉(zhuǎn)折之妙。

另外，八股文中最難作的屬截搭題。所謂截搭題，即取《四書》、《五經(jīng)》書中之一句，截去其上半，而又搭以下句之上半；用截搭題這種方法來出題，可以有效防止科舉考試中的作弊行為。科舉士子為做好截搭題，首先要掌握“釣”、“渡”、“挽”等八股文技法，啟功《說八股》闡釋云：“伏筆好比釣魚，所以叫做釣。渡是從上文引起下文，挽是從下文關(guān)照、回顧上文?！盵9]30《左繡》在評點《左傳》文章中頻頻運用八股文技法中的“釣”、“渡”、“挽”,使其評點深入人心。如僖公三十年鄭公子蘭出奔晉后為太子事，馮李驊評曰：“事截而文遍，全在中間轉(zhuǎn)捩處著力，既要有勢，又要有情，如此處一許無與圍鄭，一許逆以求成，兩兩相對，中間使待命于東，為索上渡下之筆是也?！盵2]537此篇寫鄭公子蘭逃奔到晉國，上半敘述其請求不和晉文公一起討伐鄭國，下半敘述鄭國迎立公子蘭為太子，兩兩相對，而中間特以晉文公讓公子蘭在東部邊境等候命令為過渡，馮氏即點出此為索上渡下之筆法。又如昭公元年天王使劉定公勞趙孟于潁事，馮李驊評曰：“前段極贊禹功，諷趙孟遠纘，正是極善面奉語。看其從禹牽到吾，從吾卸到子，又從子挽到禹，字字圓潤，筆意最曲而腴。”[2]1430此篇寫周景王派劉定公到潁地慰勞趙文子，劉定公先從大禹的功績提起，說明沒有大禹，“吾其魚乎”;后又從吾說到子，從子挽到禹：“子盍亦遠績禹功，而大庇民乎”,實得八股文回顧上文之“挽”法。

三、結(jié)語

錢基博在《古籍舉要》中云：“《左氏》浮夸，文章之士所喜誦說。鄉(xiāng)人龔伯偉先生問《左傳》文章評點孰為佳？應之曰：《左繡》為佳。而于文章之奇偶相生，《左氏》之錯偶于奇，一編之中，尤三致意。每聞老輩詆《左繡》論文，不脫評點八股文習氣，不過承桐城文學方張之焰，崇八家以排儷體?！蹲罄C》獨被惡名，猶之方望溪之不喜班孟堅書爾。班孟堅之于《左氏》，一脈相傳，其文章之妙，在能運偶為奇，尤在凝奇于偶。運偶以奇，故舉重若輕；凝奇于偶，斯積健為雄。而自命古文家者，乃必以偶為諱。阮文達《研經(jīng)堂三集·書昭明文選序后》曰：'

如必以比偶非文之古者而卑之，則孔子系《易》，自命其言曰文者，一篇之中，偶句凡四十有八。而班孟堅《兩都賦》序，白麟神雀二比，言語公卿二比，即開明人八比之先路。八比之文，真乃上接唐宋四六為一脈，為文之正統(tǒng)也?！蛊湔撐恼轮媾枷嗌婺松辖印蹲罄C》為一脈。世論不敢難文達，而獨致譏《左繡》，多見其不知類也。其書出錢塘馮李驊天閑、定海陸浩大瀛之手，前有高安朱端公軾之序，稱：‘統(tǒng)括全書，指其精神脈絡，以盡行文之態(tài)，亦論文之至。’豈曰借譽之論?！盵10]68-69《左繡》時為公認的《左傳》文章評點代表作，但也因其與八股文內(nèi)在聯(lián)系，每為眾人詆毀。錢基博先生在指出《左繡》每被詆毀的現(xiàn)象的同時，引用阮元之論說明孔子系《易》乃以偶為文，一篇之中達四十有八；班固《兩都賦》序即開八股文之先路，而認為八股文實乃真正接脈唐宋四六駢文，為文之正統(tǒng)；故因《左繡》與八股文的密切聯(lián)系而“獨致譏《左繡》，多見其不知類也”.應該說《左繡》內(nèi)蘊的“奇偶相生，凝奇于偶”是值得我們深思和探討的，不深入研究《左繡》與八股文之內(nèi)在聯(lián)系，就無法真正理解《左繡》及《左傳》評點學之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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