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風涼?？措娪啊端劳鲈娚纭罚?/span>Dead Poets Society）時，內(nèi)心仍有火。先是小的，隨著劇情推移，漸漸大起來，燃燒如荼，將一腔沉滯已久的血，焐得暖熱，沸騰。

彼得·威爾的代表作。羅賓·威廉斯的激情演出。奧斯卡最佳原創(chuàng)劇本獎。法國愷撒最佳外語片獎……但激動我的，不是這些，而是那位個性鮮明的老師——基廷。他的激情，他的思想，他的抗爭和失敗。在光影里，我仿佛看到曾經(jīng)的青春，校園里度過的那些時光。

上世紀50年代，威爾頓預備學院秩序森嚴，思想功利，模式刻板，卻大受尊敬，全美馳名。原因，正如校長諾蘭所言：“學校75%以上學生進了名牌大學?！比绱溯x煌的成績，源自學校始終堅持“傳統(tǒng)、榮譽、紀律、卓越”的校訓。這是百年名校的精神支柱。在學生們那里，這支柱卻成了“嘲弄、恐怖、頹廢、排泄”。在他們心目中，這學校如地獄一般，凝重的氣氛讓人窒息。他們的青春活力被束縛，他們的人生道路被設定：將來的律師、銀行家、醫(yī)生……他們被機械灌輸，只有默默順從，循規(guī)蹈矩。

但是，基廷到來后，這一切發(fā)生了改變。

基廷曾是威爾頓的優(yōu)秀學生，他接替退休的英文老師——相當于我們的語文老師。我說過，語文老師，重要的不在給學生知識，而在陶冶情操，引領(lǐng)靈魂。語文老師，應當為學生的終身發(fā)展打下精神底子，成為對學生未來生活影響最大的人。這是責任，也是榮耀。

基廷承擔起了這樣的責任，也贏得了這樣的榮耀——他的亮相就與眾不同。不是板著面孔，端著架子，一本正經(jīng)，師道尊嚴儼然，而是吹著口哨，踱進教室。他帶學生到陳列廳，看過去的校友照片。他告訴學生，照片上的人也曾經(jīng)青春、滿懷憧憬，他們的身體，也曾盛載夢想和渴望，但現(xiàn)在，早已化為蛆蟲的食物。生命短暫，死亡殘酷?？傆幸惶?，我們也會停止呼吸，僵冷、死亡?！八?/span>我們要‘Carpe Diem’，讓生命超越凡俗。”他說。

“Carpe Diem”是拉丁語，大意是“喚醒生活”。對那些長期被窒息、桎梏、蒙昧的學生來說，基廷的這第一堂課，無異于一場地震，心靈的地震。“Carpe Diem”，從此成為許多學生的座右銘。

仿佛在一潭死水中投入巨石，基廷激情四溢、卓爾不群的教法，在威爾頓掀起狂波巨浪?！白プr間（Seez the day），讓你的生命不同尋常?！彼嬖V學生。對時間的理解，影響著對生活的態(tài)度。時光如流，很多時候，我們只能看它匆匆前行，花開花敗，漸漸衰老?；⒁麄冏プ∷盐账?，甚至享受它，在有限的時間里，做最有意義的事情。

詩歌鑒賞課上，他要尼爾朗讀教材里“如何鑒賞詩”的序言。教材作者用數(shù)學建模的方式，對詩歌進行科學分析。學生們認真地勾畫、筆記?！斑@是狗屁！”基廷突然語驚四座。他說，詩歌無法以理性方式衡量，詩歌應該充滿激情。他要學生把序言撕掉。教室里一片撕書聲。“這是一場戰(zhàn)爭，它關(guān)系到你們的心智和靈魂，你們要學習獨立思考?！?/strong>他說?；⒄J為，醫(yī)學、法律、經(jīng)濟、工程，這些只是生存的手段，詩歌、美麗、浪漫、愛情，才是生活的精髓?！霸姼杈褪侵铝τ谖∩木?！”他要每個人為自己的生命獻一首詩。

接下來的課堂上，他讓托德朗誦詩作。托德說沒寫。他在黑板上寫下大大的“Yawn”（咆哮），要托德當眾Yawn。一向懦弱的托德靦腆地嘟弄。“發(fā)出原始的咆哮！”基廷說。托德被逼急了，Yawn出一聲怒吼。基廷讓他望著墻上的惠特曼像?！澳憧匆娏耸裁矗繎{直覺！”“一個瘋子，狂野的瘋子！”這是托德內(nèi)心的真實?；⑽孀∷难劬Γ纹渥杂上胂??！拔铱匆娨粋€牙齒流汗的瘋子，他在告訴我關(guān)于真理，真理像使你發(fā)冷的氈子，只能蓋住我們的臉……”同學們怔住了，他們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托德，一個生命茂盛、會寫詩的托德。

基廷的課，總是充滿意外和激情。意外源自個性，激情源自思想。他有時很冷靜，一眼就看穿你，讓你毫無遮攔；他有時又很瘋狂，在講臺上不斷“Yawn”。有一次他竟然站到講桌上。“知道我為什么站在這里嗎？我是提醒自己，要從不同的角度看待事物！”這就是智慧，啟蒙者必不可缺的智慧。一個簡單的動作，就讓學生懂得從不同角度看問題的重要和必要。

他用詩歌引領(lǐng)學生，激發(fā)學生。他要學生獨立思考：“要有自己的見解，要尋找自己的聲音，要突破！”他讓他們認識到生命的美好，體會到思想的自由，敢于追求內(nèi)心的向往。他甚至將課堂搬到操場上。他讓學生排隊行走，從走路的姿勢分析每個人的個性和心態(tài)?！绊槒氖俏ｋU的?！彼f。他要學生大膽自信，不墨守成規(guī)。他讓學生踢球前念一句激勵自己的詩歌。他用弗羅斯特的詩句，鼓勵學生“堅守自己的獨特信仰”。他告訴學生，在理性的現(xiàn)實之下，隱藏著一個夢幻、浪漫的世界，等待我們?nèi)ジ兄?，品嘗。

從“尋找自己的聲音”、“堅守自己的信仰”，到大量引用梭羅的言論、惠特曼的詩句，基廷教育理念的核心，就是自由思想，獨立思考——這個徹頭徹尾的詩人，不合時宜的“船長”，他所做的一切，就是把學生的心靈，從束縛中解放出來。他用自由主義者的思想和激情之光，照亮了學生的心靈，點燃了他們的激情。

學生被改變了：懦弱的變得勇敢，莽撞的變得成熟，膽小的變得激情……他們不再是完成父母期望的讀書工具。他們開始反抗那些厚重的期望，陳舊的價值觀，反抗世俗的眼光和名譽的誘惑。他們開始聽從愛和夢想的聲音——納克斯鼓足勇氣追求克里絲；托德逐漸走出自卑；尼爾復蘇了對藝術(shù)的熱愛；查理在?？l(fā)表文章，呼吁威爾頓招收女生入學……

他們復活了學校曾有的“死亡詩社”。他們在黑夜里，穿過迷霧前行的場景，一直讓人激動——迷離的霧。樹的剪影。奔跑的動靜。蘇格蘭風笛響起。七個年輕的身影，如舞蹈，又如飛翔，向著自由和幻想的世界，詩歌和美的世界。那個印第安山洞，仿佛青春激情的庇護所。在那里，他們抽煙，講鬼故事，朗誦梭羅、惠特曼，他們扭起節(jié)奏強烈的舞蹈，在詩歌的激情里顫栗。他們的青春如花，生機勃勃地綻放。

看著這樣的場景，不禁想起自己青春叛逆的時光，激情澎湃的歲月：漠視一切世俗規(guī)則。逃課。惡作劇。在圖書館廝磨。在茶館里談天說地。在各種詩歌朗誦現(xiàn)場出沒。在文學社和電影院里穿梭——這就是青春。這就是詩歌。“吸取生命的精髓”，無論幸福與痛苦，成功與失敗，歡笑與淚水，都是生命的一部分，都是青春固有的色彩。

基廷喚醒了學生沉睡的靈魂。這勢必引起矛盾和沖突：代表傳統(tǒng)權(quán)威的學校、家長，和代表自由與激情的學生。這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一個是現(xiàn)實的，充滿束縛和壓抑，另一個則是夢想的，充滿熱血和激情。基廷是兩個世界的聯(lián)系點，也是矛盾沖突的膠著點。他是現(xiàn)實世界里的老師，更是指引學生的“船長”。他引領(lǐng)學生聽命于內(nèi)心的聲音前行。

但，現(xiàn)實終究是殘酷的。尼爾在成功的戲劇表演后自殺，他被點燃的激情，再無法容忍鐵屋的禁錮：難以割舍對理想的熱愛，卻無力反抗父親的專制，他選擇了毀滅。查理被退學。托德不得不在誣陷基廷的材料上簽字。最終，基廷被指控為教唆學生、導致尼爾自殺的罪魁禍首，被學校開除——像普羅米修斯，給別人帶來光明，自己卻承擔著盜火的惡名。

坐在尼爾座位上，撫摸著尼爾的課本，看著扉頁上的字跡：“我步入?yún)擦郑驗槲蚁Ｍ畹糜幸饬x，我希望活得深刻，汲取生命中所有的精華，把非生命的一切都擊潰，以免讓我在生命終結(jié)時，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沒有活過?！被⒖蘖?。除痛失尼爾外，還有沒有其他原因，我不知道。但我想到了魯迅先生“鐵屋子”的比喻：究竟是喚醒較為清醒的幾個，還是讓他們繼續(xù)昏睡，“從昏睡入死滅”？或許，基廷也面臨著這樣的困境。

事實上，這也是所有啟蒙者都會面臨的困境。

看這部電影，也許很少有人像我這樣：驚愕和感慨——驚愕的是，在美國這個象征自由的國度，教育也曾如此刻板、保守和僵化，如此不允許激情、個性和思想的存在。如此看來，教育的某些問題確實是世界性的，跟民族和意識形態(tài)無關(guān)，而只跟人性有關(guān)。感慨的是，某種意義上，我也曾像基廷那樣，充滿激情和夢想，熱愛自由和詩歌。如基廷一樣，我也曾特立獨行，視學校的陳規(guī)陋習若無物，批評教材，跳過不喜歡的章節(jié)。如他一樣，我也受到一部分學生愛戴，并幾乎經(jīng)歷“被放逐”的命運。

我曾說過，語文教師應是學生校園生活的鼓動者，未來生活的奠基者，精神生活的引領(lǐng)者。用一個詞概括，就是啟蒙者。什么是啟蒙？康德認為，就是人類運用自己的理性而不臣屬于任何權(quán)威。他為啟蒙擬定的座右銘是：敢于認識，敢于堅持自己的理性！

一直覺得，夢想的失落，是人類最大的失落。教育是面向未來的事業(yè)，本應充滿激情和夢想、活力和創(chuàng)新，現(xiàn)在卻成了最僵化守舊的行業(yè)。一切因循傳統(tǒng)，一切聽命于考試和分數(shù)，無論學校還是教師，都被“升學率”這一緊箍咒制約著，束縛著，不敢越雷池半步。在這樣的情形下，啟蒙是多么艱難，改變是多么艱難！

但再艱難，也還得改變，改變我們所能改變的部分。米蘭·昆德拉說：“即使我們不能改變這個世界，那我們至少應該改變我們的生活。”就像基廷，他沒有能夠徹底改變世界，但他改變了一群孩子。他教會他們挑戰(zhàn)那些教條，教會他們用不一樣的眼光看世界，做不一樣的自己，堅持走自己想走的路。

“Oh，Captain! My Captain!”（哦，船長，我的船長?。┯捌_始，他以惠特曼的詩句“導入”：“你們也可以叫我船長?！边@是一個象征。“船長”意味著責任和方向，意味著在沒有路的地方找到路，在失去航程的時候找到航程。而在影片結(jié)尾，校長諾蘭代替基廷上課，重新讓學生念那篇被撕掉的序言——基廷走進教室，拿完他的私人物品后，悄然向教室外走去。突然，那個曾經(jīng)膽小、懦弱、沉默少語的托德，無法抑制地爆發(fā)了。他大聲向基廷喊道：“老師，是他們逼我在材料上簽字的。請相信我！”

“我相信你，托德·安德森?！被⒄f完，轉(zhuǎn)身，繼續(xù)向外走去。

“Oh，Captain! My Captain!”基廷一怔，回頭，只見托德朗誦著詩句，高高地站在課桌上。諾蘭惱羞成怒，以開除威脅托德。納克斯也站了上去。接下來，孩子們一個接一個站上課桌，莊重地望著他們熱愛的老師。諾蘭慌了，但任憑他怎么阻止，幾乎每張桌上，都站著一個挺直身軀的學生。他們眼神里，充滿自信和堅定——這是基廷教給他們的方式。現(xiàn)在，它成了他們嘲笑和反抗的武器。雖然對于頑固、保守的威爾頓學院，這也許并沒有什么殺傷力，但它畢竟給了我們繼續(xù)前行的希望。就像以詩歌的力量對抗現(xiàn)實，多少有些螳臂擋車的感覺。但詩歌的旗幟，畢竟在現(xiàn)實中悲壯而不屈地飄揚。

《Oh, Captain! My Captain!》，這是惠特曼紀念林肯的著名詩篇。當自由的鐘聲在人們心中響起，那名解放了黑奴的船長，卻倒在甲板上。就像基廷——基廷走了，但沒有人會懷疑，愛和真理的種子，已在學生心中生根發(fā)芽，青春張揚的烙印，將永遠留在剛剛醒來的孩子心底。從最膽小到敢冒大不韙，托德的變化充分證明了這點。所以，影片最后，基廷面帶微笑。他的內(nèi)心，應當充滿欣慰和自豪。因為，總有一些東西，已經(jīng)被他改變了。

“兩條路在樹林里分岔，我選擇人少的那一條走?！边@是弗羅斯特的詩句。在人跡最少的路上行走，這是基廷的姿勢，也是所有啟蒙者的姿勢。

有刀哥，但不只有刀哥

看教育，但不只看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