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情書起句的稱呼

我墓碑末尾的落款

川南深冬一個難得、寧靜周末，雨雪初晴，寒梅撲鼻。

我翻開一本素雅新詩集《槐花開始下雪》（敬丹櫻著，第35屆青春詩會詩叢、《詩刊》社編、南方出版社2019年8月1版）。立刻被這只有兩行的題為《給你》的詩吸引住了。“怎么，這樣短？”腦海不知怎么就想起顧城“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和北島“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來，甚至想到了卞之琳“你站在橋上看風(fēng)景，看風(fēng)景的人在橋上看你”等經(jīng)典短句。《給你》只有兩行，從寫“情書起句”，到想象至一個人的“墓碑落款”結(jié)束，其中間就是一個人、準(zhǔn)確地說是兩個“有情人”長長的人生歷程，而詩人在這中間卻不寫一字，出現(xiàn)了令人“意外”的空白和跨度。而且這個跨度實在是太大了。“留白”！這叫我想起了中國書畫藝術(shù)這種特殊技藝，自如的運用，讓人產(chǎn)生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美的境界和效果。

遠離塵世的喧囂，一杯清茶。我慢慢走進《槐花開始下雪》詩集原諒我愛著你、落日的偏心眼、坐在屋頂聽風(fēng)、她在廢墟中種花四輯135首精短詩作營構(gòu)的詩意中。我發(fā)現(xiàn)曾喜歡讀詩、寫詩的我，近年和一些朋友一樣，對新詩犯下了一個簡單、草率的過錯：一方面忙于謀生無暇讀詩，另一方面受眾聲喧嘩關(guān)于“新詩已垮掉了”的影響，說實在話，幾乎十來年沒認真看新詩了，更不要說完整地讀一本詩集了。此刻我意識到自己已錯失了欣賞許多優(yōu)秀詩人和好詩的機會。葉嘉瑩教授曾說一個人、特別是中國人如果不能領(lǐng)略唐詩宋詞之美，那真是很遺憾的事：“只要是有感覺、有感情、有修養(yǎng)的人，就一定能夠讀出詩詞中所蘊含的真誠的、充滿興發(fā)感動之力的生命，這種生命是生生不息的。”（《給孩子的詩詞》序言，中信出版集團）。著名詩評家洪子誠先生也說：“確有不少好作品，也有不少好詩人。只憑粗糙印象，不做深入了解，這是相當(dāng)不可靠的，在詩與讀者關(guān)系上，需要檢討詩的寫作狀況，但讀者并非就永遠站著天然優(yōu)越地位，也需要調(diào)整自己的閱讀態(tài)度，了解詩歌變化的依據(jù)及其合理性。”（《在北大讀詩》長江文藝出版社）。

綠莢里的豌豆太小了

山坡上的紫花地丁太小了

蒲公英的降落傘太小了

蜻蜓眼里的天空太小了

我站在地圖上哭泣，聲音太小了

原諒我愛著你，心眼太小了

   ——《太小了》

開始四行，覺得平常。可讀到“我站在地圖上哭泣，聲音太小了；原諒我愛著你，心眼太小了”時，一下子鎮(zhèn)住了，反復(fù)吟詠這兩行，然后從頭再看全詩，每行都有“太小了”，整首詩才6行，卻給出了很大的想象空間：“站在地圖上哭泣”，為什么呢？可以為流逝的青春，為遠去的親人，也可能因為世界各地的戰(zhàn)爭、自然災(zāi)害，或者因為人類對家園的毀壞，還有可能因為絕情轉(zhuǎn)身而去的情人……而更讓人意外和驚住的是“原諒我愛著你，心眼太小了。”很明顯，并非真的心眼小，而是作為女性詩人的角度，寫出“小”得真，“小”得情深，“小”得任性，“小”得執(zhí)著而熾熱。雖然句句以低微的“太小了”的姿態(tài)，卻處處更真得可信、感人！不禁使我想起艾青的“為什么我的眼睛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的深沉。”詩人創(chuàng)作心態(tài)、擺位、視角，始終放在“小”，卻比那些自視“居高”或者大聲甚至聲嘶力竭的喧嘩、喊叫更可信、更真誠，也就更感人。而真誠，是作品是否具有生命力的前提。詩人、獨立評論人劉春先生說：“作家的觀點是否坦誠，是他內(nèi)心是否坦誠的表現(xiàn)。正直的讀者在閱讀一部作品時，他寧愿原諒作家文學(xué)素養(yǎng)的欠缺，也無法容忍作家的虛偽和矯揉造作。”（《朦朧詩以后》昆侖出版社）。

特別需要值得注意和重視的是“請原諒我愛著你”這句詩背后的對詩人整個詩歌創(chuàng)作心理及作品總體特征深沉蘊含的把握，既有第一人稱“我”，也有第二人稱“你”，是“我”與“你”的呼應(yīng)、互動，而不是單向的表達，不是個人自我吟詠，是處處滲透、渴求出“我”與“你”的情感、思想與靈魂的交流、回應(yīng)或者共鳴。詩人“請原諒”看似一再地“后退”“放低”自己的背后深意，其實是希望“你”的關(guān)注，“你”的珍惜，你千萬不要“不在乎”！《太小了》通過小“意象”，卻寫出了“大境界”，作者深情而詩的語言節(jié)制、內(nèi)斂、凝重、冷靜，而不是“濫情”，進而顯示出詩意大氣、遼闊的氣象。

詩人另一代表作《槐花開始下雪》這樣寫道：

日影曈曈。現(xiàn)在是槐花時間上午八點

她心里喊媽媽媽媽

刺槐就一朵接一朵開花

她懷念媽媽的味道

槐花蒸蛋，清炒槐花，槐花飯，槐花糕……

那細碎的

有溫度的香

踮起腳尖試了試，夠不著

跳起來還是夠不著

她埋頭踢石子，石子瞄準(zhǔn)了濃蔭間彎彎的羊角辮

她選擇遺忘。多么善解人意的風(fēng)啊

現(xiàn)在

槐樹開始下雪

虧她想得出來“槐花時間上午八點”這樣的詩句！這是敬丹櫻詩句獨有的“詩歌時間”。讓人想探尋個中奧秘，這個第一次撲面而來“槐花時間”會把我們引進一個什么樣的境界呢？“敬丹櫻更為溫和、率性、灑脫，像一條潺潺流動的溪流。清泉涌動的語言，靈動自然的意象，細膩真摯的情感，在詩人筆下娓娓道來，構(gòu)成一部雋永的女性心靈史”（徐曉《詩歌寫作中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槐花開始下雪》真的喚醒了我內(nèi)心最柔軟處，讓我想起鄉(xiāng)下已逝多年勤勞善良的慈母、淚眼朦朧……“槐花的味道”是媽媽的味道，“槐花時間”是“媽媽的時間”。槐花，是實寫，暗寫的是媽媽，而一陣風(fēng)卻無情地將槐花吹下，因為最親的人——媽媽不見了，此時詩人筆下槐花早已人格化：吹下的已不是槐花，而是槐樹“下雪了！”雪，是冰冷的，也是純潔的、美好的，同時也如生命和時光，是最容易消逝的。詩的意境讓人感覺是真如夢似幻。“敬丹櫻的詩風(fēng)格典雅，語言簡約，擅長白描，三言兩句便勾勒出精準(zhǔn)傳神意象，散文化句式、借以暗喻、排比、通感等營造出委婉、綿長、密實的詩歌氣氛”（北方棗《花語中的世界》），這首詩呈現(xiàn)出了這樣這些特征。

她不說話。她用竹簽給毛衣打結(jié)。

她不抬頭。她用筆尖給句子打結(jié)。

她不出門。她用酒水給腸子打結(jié)。

她不回家。她用煙頭給皮膚打結(jié)。

她不點燈。她用掛在房梁的繩子，給脖子打結(jié)。

              ——《玉門關(guān)》

全詩僅5句，起句輕松唯美，可是越讀越“緊張”，越讀越揪心。我覺得此詩以“打結(jié)”總括全詩，而以玉門關(guān)做標(biāo)題，自然令人想起唐詩名句“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玉門關(guān)，既是現(xiàn)實中的玉門關(guān)，也是歷史迷霧中的玉門關(guān)，更是詩意中的女子“玉門關(guān)”。這樣一個多情多才還能織毛衣寫詩詞的女子，卻在悲苦中用酒水澆愁、進而煙頭燙膚，最后竟然走上用繩子給脖子“打結(jié)”的絕境，真讓人痛徹心扉，不能呼吸。這樣的詩句，真有直擊人心的藝術(shù)力量。

梅蘭秋菊，琴棋書畫，心肝脾肺腎

孝悌忠信……

這些光芒四射的死當(dāng)

多少回，我們捧起足以贖回它的資本

從夢中哭醒

             ——節(jié)選自《死當(dāng)》

通過“當(dāng)物”引發(fā)“死當(dāng)”之思，是對已逝美好的呼喚，值得警醒、深思。我喜歡《牡丹》詩以物喻史，既讓我想起眾多歷史故事及人物，又有詩的跳脫、明快，還有思考的厚重：

太香艷了

一個眼神就能讓半壁江山

花粉過敏，一個噴嚏

就能令整座王朝顛簸馬背。

寫詩之人，都會為如何處理“實”“虛”而苦惱，要么太虛陷入空洞，要么太實而缺乏詩意。她是很注意虛實相融的，比如：

一些雪飲醉，一些雪思考，一些雪落淚，一些雪燃燒

一些雪捧出微笑，走下高壇

一些雪回望蒼穹，與神對話

一些雪替代另一些雪，一些雪埋葬一些雪

               節(jié)選自《一些雪》

此處，雪是物，也是時間，是人物，也是故事，是個人，也仿佛眾生之命運，令人玩味。

梭羅在大自然中找到了生命和藝術(shù)的“瓦爾登湖”，敬丹櫻在大自然中找到詩、美、力量——槐花、蒲公英、稻子、高粱、雪、牡丹、小茉莉、含羞草……她從草木發(fā)現(xiàn)詩意，并通過草木意象、隱喻、轉(zhuǎn)喻、人格化等技巧，進而去表現(xiàn)“詩思”“時核”“詩眼”：

你仔細聽，有理想蝸牛，舉起一盞燈籠花沿著南瓜藤

慢慢爬

“理想的蝸?！迸e著“燈籠花”“慢慢爬 ”，可不就是蕓蕓眾生么，可謂生動、精準(zhǔn)。美國著名詩人意象派代表龐德說“避開平庸的唯一方法是精準(zhǔn)。”是的，我們藝術(shù)上要追求的正是“精準(zhǔn)”。這在浮躁和急功近利的世風(fēng)風(fēng)中尤為需要。

通讀詩集，其實可以曲折地探視到詩人的幼年鄉(xiāng)村經(jīng)歷和內(nèi)心的“秘密”蹤跡，“我喜歡詩歌是因為我能夠更為盡情地發(fā)揮我的想象力和言說的快感，能夠在想象的虛構(gòu)中無比真實地回到歷史，回到記憶本身，詩歌還能代表個人一點“私心”和“秘密。”（霍俊明《無能的右手》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讀敬丹櫻的詩，讓人感受的不是浮泛的所謂的“美好”，可以讓人感受到鄉(xiāng)村、童年、親人離去、悲苦而冷硬的現(xiàn)實，在“唯美”的表象背后，是詩人對過去人和事的悲憫、和解，正是在這種與過往的復(fù)雜、纏繞、悲憫情感中，她用敏銳、聰慧發(fā)現(xiàn)了詩。

著名詩評家謝冕先生說：“水也不怨這堰，便只是想流動，想同從前一般，穩(wěn)穩(wěn)地向前流動。這就是中國新詩的形象，它充盈著生命的活力，不管是土壤還是石堰，都要沖決、向前。它要發(fā)展自己的生命，它只求緩緩地向前流動，它經(jīng)過的地方，兩邊是紅花、綠葉和豐滿的果實。”（《中國新詩史略》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8年9月1版。）

敬丹櫻作為活躍當(dāng)今詩壇的青年詩人，期望能進一步拓展創(chuàng)作題材和空間，在保持自己特色、個性同時，更加關(guān)注社會底層命運，堅持并不斷吸收中外經(jīng)典詩作藝術(shù)元素，為讀者創(chuàng)作出更多新作、佳作。                         

我想，只要她努力向前不停步，就一定會的。

敬丹櫻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