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世紀的絕響:卡夫卡《城堡》 卡夫卡《城堡》第一版后記 趙蓉恒 譯 在寫到意味著是主人公一次重大的、很可能是決定性的失敗的這個地方,弗蘭茨·卡夫卡的這部小說遺作還沒有結(jié)束,還繼續(xù)發(fā)展了好大一段。緊接而來的是一次新的失敗。破題兒頭一遭有一個城堡秘書和K.親切交談,——雖然這種親切的態(tài)度也令人產(chǎn)生某種懷疑,但是這畢竟是城堡的一個官員第一次表現(xiàn)出良好的愿望,甚至表示愿意過問這件事,幫K.的忙,雖然這件事不屬他所主管的范圍(麻煩就出在這里了)。但K.太疲乏,太困,沒有心思對這個建議哪怕只是進行一番考慮。在關(guān)鍵時刻他的身體頂不住了。在緊接著的幾個情景中,K.誤入歧途,越來越遠離他的目標?!羞@些故事都只交代了一下前奏,只開了個頭。因為它們再也沒有結(jié)尾了,讓我將來出補遺的集子時再把它們(類似長篇小說《訴訟》中的那些未完成章節(jié))收進去吧。 結(jié)局一章卡夫卡沒有寫。但是有一次我問起他這部小說將如何結(jié)尾時,他曾告訴過我。這就是:那個名義上的土地測量員至少得到部分的滿足。他不放松斗爭,但卻終因心力衰竭而死去。在他彌留之際,村民們聚集在他周圍,這時總算下達了城堡的決定,這決定雖然沒有給予K.在村中居住的合法權(quán)利,——但是考慮到某些其他情況,準許他在村里生活和工作。 馬克斯·勃羅德和海邊的真·卡夫卡,1907 這部作品與歌德的“誰不停地努力奮斗,我們便可以解救他”的格言是相似的(其相似程度極其微小,似乎諷刺性地減少到最低限度)——所以也許可以稱之為弗蘭茨·卡夫卡的浮士德詩劇的這部作品本來正是想以此告終的。這當然是一個故意衣著樸素,乃至衣衫簡陋的浮士德,這個浮士德有一個本質(zhì)的不同,推動這個新浮士德前進的不是對人類的最終目標以及終極認識的渴望,而是對最起碼的生存條件、對安居樂業(yè)、對加入公眾生活的需求。乍看起來,這個區(qū)別似乎很大,但是如果人們感覺到,對于卡夫卡來說這些簡陋的目標具有宗教意義,并且完全是正當?shù)纳睢⒄數(shù)牡缆?,那么這個區(qū)別便會明顯縮小。 Der Proze?《訴訟》 Berlin: Die Schmiede 1925 在出版小說《訴訟》的時候,我在后記里故意對這部作品的內(nèi)容不加任何評論,未曾附加任何說明性的文字。后來我在別人的評論文章中常??吹綄@個問題的極不恰當?shù)慕忉?,諸如在《訴訟》中卡夫卡意在抨擊司法制度方面的弊端之類的話,每逢這種時候我總對我所持的保留態(tài)度感到惋惜。但是假如我作了某種闡釋,從而不可避免地招致膚淺的或不明智的讀者的誤解,那么無疑我會更加后悔莫及的?!@一回情況不同了?!冻潜ぁ凡煌凇对V訟》,還沒有到可以付印的程度,但是《城堡》(跟《訴訟》完全一樣)縱使外在形態(tài)不完善,卻有一股內(nèi)在的力量,充分體現(xiàn)了作家想要表達的情感。對于卡夫卡的幾部未完成的偉大小說的真正讀者來說,從小說中情節(jié)發(fā)展諸條件幾乎充分具備的某一點起,結(jié)尾的外表形式就失去了其重要性,這一點是卡夫卡創(chuàng)作藝術(shù)的秘密之一,是卡夫卡獨具一格的創(chuàng)作藝術(shù)。比起這一回來,《訴訟》停留在現(xiàn)在那個階段而沒有完成,畢竟比較容易為人們所接受。如果一幅圖畫接近外在形式的結(jié)尾,那么它就不再需要輔助線了。如果它沒有完成,那么為了展示這幅畫以后可能會呈現(xiàn)的樣子,人們就有理由利用輔助線以及其他現(xiàn)有輔助手段,利用草圖等等。當然人們決不會愿意把這件繪畫藝術(shù)品與輔助線、支座、略圖等等混淆起來,或者將它們摻和在一起。 我以為在《城堡》中這些輔助線不像在《訴訟》中那樣可有可無,這些輔助線中的一條可以追溯到《訴訟》這部小說。兩部作品的相似之處是顯而易見的。其相似之處不單單在于兩部作品的主人公(《訴訟》里的約瑟夫·K.——《城堡》里的K.)的名字相同。這里應(yīng)該提一筆,(《城堡》一開始是用第一人稱寫的,后來作者本人對頭幾章作了修改,所有用“我”的地方都改用了K.,以后的那些章節(jié)全部改成了這樣的寫法)主要的是,訴訟》里的主人公受到一個看不見的神秘莫測的當局的迫害,受到法庭的傳訊,城堡》里的主人公則同樣受到一個這樣的當局的擯棄。約瑟夫·K.躲藏、逃跑——K.強求、進攻。盡管方向相反,但基本情感是完全相同的。而《城堡》里的那些奇特的案卷,它那深不可測的官吏等級制度,它的變化無常,詭計多端,它那種要求別人對它無條件尊重,無條件服從的(而且完全是正當?shù)模?quán)利,這樣的一個《城堡》意味著什么呢?這里不排斥作更為專門的解釋的可能性,這些解釋可能完全正確,但卻全都包括在這個最廣博的解釋之中,就像一座中國木雕藝術(shù)品,其內(nèi)殼包在外殼之中一樣,——這座K.未能進入、令人不解地連接近都未能真正接近的《城堡》正是神學家們稱之為“仁慈”的那種東西,是上天對人的(即村子的)命運的安排,是偶然事件、神秘的決定、天賦與損害的效力,是不該得到和不可得到的東西,它超越于一切人的生命之上。在《訴訟》和《城堡》里,神的(在猶太神秘哲學意義上的)這兩種表現(xiàn)形式——法庭和仁慈——恐怕就是這樣來表現(xiàn)的吧。 Das Schloss《城堡》 Munich:Kurt Wolff,1926 K.設(shè)法在城堡腳下的村里扎下根,以尋求與神的恩惠的聯(lián)系,——他為在一定的生活圈子里謀得一個職位而奮斗,他想通過選定職業(yè)和結(jié)婚來鞏固自己內(nèi)心的信念,想作為“陌生人”,即從孤立的地位出發(fā),作為一個與眾不同的人去奪取那普通人簡直不費吹灰之力唾手可得的東西。——有一次弗蘭茨·卡夫卡向我談到福樓拜的外甥女在他的通信集的序言里提及的一件軼事,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這對于形成我上述的這個觀點具有決定性的作用。她這樣寫道:“他(福樓拜)沒有選擇平平常常的生活道路,在他的晚年不為此而感到遺憾嗎?每當我想起有一次我們沿著塞納河走回家時他脫口而出的那句感人的話,我便幾乎相信他確實是為此而感到遺憾了。我們剛拜訪了我的一個女友,看到她被圍在她那一群活潑可愛的孩子們中間。'他們真美氣啊。’他說道,他這話指的是這可尊敬的美好家庭生活?!?/p> 如同在《訴訟》里一樣,K.當然是以一種真心實意、毫不摻假的態(tài)度依靠那些婦女給他指明正確的方法、正確的生活道路的——因為否則的話,K.就不會接受這種生活道路,而使他為爭取愛情、為爭取加入公眾生活的這場斗爭變成一場帶宗教色彩的斗爭的,恰恰是這一嚴格的態(tài)度。小說有一處寫到K.過高估計了他取得的成績,他自己這樣解釋他的斗爭目標:“不管這一切多么微不足道,我好歹已經(jīng)有了一個家,一個職位和實實在在的工作,我有了一個未婚妻,我工作忙不過來,她可以幫我點忙,我將娶她為妻并且成為村里的一個居民?!薄@些婦女(拿小說里的話來說)“跟城堡有聯(lián)系”——她們之所以重要,就是因為她們有這些聯(lián)系,這當然就使雙方,使男方和女方產(chǎn)生了許多錯覺,也使雙方蒙受了許多真真假假的冤屈。原稿中一處刪去的地方(在他的原稿中被刪去的部分與所有其他部分一樣的優(yōu)美和重要,這也是作家卡夫卡的一個特色——即使沒有多少預言家的才能,我們也完全可以預見到,下一代人有朝一日也會將那些刪去的部分發(fā)表出來的),那個刪去的地方是關(guān)于侍女佩碧的,它這樣寫道:“他準保心里在想,假如他在這里沒有遇見弗麗達,而是遇見了佩碧,并且猜測到她與城堡有某種聯(lián)系,那么,他一定會像對弗麗達那樣,試圖用同樣的擁抱去攫取這個秘密的?!?/p> 這全部事實,當然完全是用敵對的眼光來看的,在鄉(xiāng)村秘書莫姆斯的書面報告的一個(后來刪掉的)片斷里有所反映。這里不妨將它當作全部計劃的一個良好、然而卻極其片面的綱要引證如下: 首先土地測量員K.必須力求在村里站穩(wěn)腳跟。這并不容易,因為沒有人需要他干的那種活兒,除了那個讓他給鎮(zhèn)住了的大橋酒店老板,誰也不愿意收留他,除了幾個官吏老爺跟他尋尋開心之外,沒有人理睬他。這樣,他表面上無所事事,游來蕩去,盡干些擾亂和平的事。實際上他卻是非常的忙碌,他在等待機會,并且不久便找到了這個機會。弗麗達,那個年輕的酒吧間侍女,相信了他的諾言,上了他的鉤。 證明土地測量員K.的罪過并非一件易事。這里因為不管多么令人難堪,人們只有強迫自己完全按照他們的思路去思考問題,才能看穿他的詭計。如果人們用這個辦法發(fā)現(xiàn)了一樁看來似乎難以置信的卑劣行徑的話,人們八成沒有受迷惑,相反,如果人們已經(jīng)走得這么遠了,那么他肯定沒有迷路,他算是到達恰當?shù)牡胤搅?。我們就拿弗麗達的情形作例子吧。很明顯,土地測量員并不愛弗麗達,不會出于愛情娶她的,他很清楚,她是一個其貌不揚態(tài)度專橫的姑娘,況且名聲不好,他也用同樣的辦法對待她,到處閑蕩,不把她放在心上。這就是事實的真相。對此可以作不同的解釋,K.可以作為一個或懦弱、或愚笨、或高尚、或卑鄙的人出現(xiàn)。然而這種說法都不符合實際情況。我們只有密切注視這里所揭示的從他到達起直至與弗麗達結(jié)合的全部蹤跡,才能明白事情的真相。一旦找到了這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我們當然也還得習慣于相信它,而舍此是沒有別的辦法的。 K.完全是出于最骯臟的意圖而去討好弗麗達的,只要他還存有一線希望,認為他計算得不錯,他便不會離開她。因為他以為她是部長先生的情婦,占有了她就是占有了一件抵押,要贖回它就得付出很大的價錢。與部長先生談判價錢,這就是他現(xiàn)在唯一的奮斗目標。由于他對弗麗達滿不在乎,他系之于心的是那個價錢,因此在有關(guān)弗麗達的問題上他十分遷就,而在有關(guān)那個價錢的問題上他卻極其固執(zhí)。眼下,除了他的假設(shè)和建議令人討厭以外,他不會傷害人。一旦他發(fā)現(xiàn)自己大錯特錯并且大丟面子,那么他甚至會圖謀不軌,當然是在他那微不足道的能力的限度以內(nèi)。 “這一頁稿紙以此告終。稿紙邊上還有一幅透著幼稚的、用虛線勾成的畫,一個男人摟著一位姑娘,那姑娘的臉貼在男人的胸口上,那個個頭兒大得多的男人兩眼從姑娘的肩頭盯住自己手里的一張紙,他樂滋滋地在紙上記下了幾筆款項?!碧热羧藗冇X得K.所體驗、所猜想的婦女和“城堡”(即上天的安排)之間的那種聯(lián)系難以捉摸,尤其覺得那個關(guān)于索爾替尼的插曲——這位官員(上天)明目張膽地要那個姑娘去干一種不道德的齷齪勾當——不可思議,那么大家還是去讀一讀克爾凱郭爾的《恐懼與顫抖》吧——這是一部卡夫卡非常喜歡、經(jīng)常閱讀并且在許多信件里深刻評述過的作品。 索爾替尼插曲非常類似克爾凱郭爾的書,這本書的出發(fā)點是,上帝甚至要亞伯拉罕去犯罪,拿他的孩子去祭供。書中的這種荒謬性有助于我們作出明確的論斷:決不能把道德的范疇和宗教的范疇想象成是完全等同的?!叻从沉藟m世活動和宗教活動的不可通約性,這種看法直接通向卡夫卡這部小說的核心。同時我們也不可忽略,克爾凱郭爾這個基督徒從不可通約性的這一沖突出發(fā),在以后的作品中日益明顯地走向放棄今生;而弗蘭茨·卡夫卡的主人公卻頑固地、不遺余力地堅持按照“城堡”的指示去安排他的生活,雖然他遭到了所有的城堡代理人的簡直是粗暴無禮的拒絕。這誘使他對他在內(nèi)心深處滿懷敬畏的那個“城堡”發(fā)表了極不恭敬的意見,作出了極其輕蔑的表示,這一點別具一格地構(gòu)成了這部無與倫比的小說的詩意的生活氣息,構(gòu)成了它的諷刺意味。因此,所有這些挖苦的意見和誹謗的話語僅僅顯示了人的理性和上天仁慈之間的距離,當然這是從井蛙的立場,從人的角度來看,而那人(K.也好,巴納巴斯一家下等人也好)表面上舉止行為十分合理,實際上卻往往令人不解地不合理。人和神之間的這種歪斜不平的關(guān)系,這一距離通過合理途徑的不可逾越性,再也沒有比通過用神奇的幽默所描繪出來的下述這一事實表達得更好的了(所以如果進一步加以觀察,小說的這種表面上怪異的寫作方法卻是唯一可行的寫作方法),這個事實就是:天意在人的理智的注目下,它時而顯得崇高,值得大家愛,恰似克拉姆先生的備受愛戴,時而又受到帶譏諷意味的批評,有明智的批評,也有愚蠢的批評;這個事實就是,上天有時甚至呈現(xiàn)出一種極其可鄙(那個文件保管室)、悲慘、混亂或放縱或陰沉或乖戾(那兩個助手)或庸俗,而始終都是難以捉摸的景象。卡夫卡對上天的細節(jié)描寫并不像風琴那樣單調(diào),而是層次清楚,具有十分細膩的悲劇以及悲喜劇色彩。他那描寫上天的對立面、描寫塵世的失意的表現(xiàn)力同樣也很豐富?!霸趺锤啥际清e的”——K.企圖與村子和城堡建立適當?shù)穆?lián)系的所有那些徒勞無益的嘗試為這句話作了一個最有切身體會的絕妙旁注。援助怎樣一再從人們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出現(xiàn)——而老老實實、懷著最好的意愿制定的計劃卻怎樣以可憐的結(jié)局,譬如以喝白蘭地而告終,最小的誘惑怎樣導致毀滅(對照《鄉(xiāng)村醫(yī)生》:一旦聽從了半夜誤打的鐘聲,事情便再也無法補救),以及人怎樣茫然地傾聽著外面那個對他關(guān)于善與惡的永恒的問題不予作答或是只作最含糊不清的回答的世界,而心靈深處卻怎樣不可磨滅地埋藏著對那條給我走的、我注定要走的唯一光明的道路的希望(比較《在法的門前》)。 我覺得,卡夫卡的小說《城堡》從思想上和情緒上(二者是無法區(qū)分地相互交織在一起的)簡直是完美無缺地表現(xiàn)了上述這種種評價和直覺對人的所有這些戲弄,表現(xiàn)了作為人所經(jīng)歷的一切心理上的抑制、模糊不清的事物、堂吉訶德式的行為,人生的坎坷乃至困厄以及我們在紛亂之中朦朧地意識到的更高的上天的秩序。那種在有些地方也許一開始會令人感到奇怪的過細描述也全然是這種完美無缺性的一種表現(xiàn),這一點只有那些還從來沒有試圖對生活中的隨便哪一個事實(例如對拿破侖)及其在(這個人自己的,或者是人類的)“正確道路”上的作用作出判斷的人才會覺得不可理解。奧爾嘉在談到巴納巴斯的那些信件時說:“那些信件所引起的思慮是無窮無盡的?!边@句話適用于所有那些人們以嚴肅態(tài)度對待的生活條件。抑或如同小說里(刪掉的)一處地方所稱:“假如人們眼力好,可以不停地,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是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注視著那些事物,那么人們就可以看見許多許多,但是一旦人們放松注意,合上了眼睛,眼前立刻便變成漆黑一團?!弊鳛橐粋€具有這種眼力,很有才干,可以以特殊的力量在最深沉的愛情(一種往往是充滿怨恨而卻又是如此溫柔的愛情)的推動下始終睜著眼睛的人,卡夫卡曾經(jīng)——用他那適度的語言來說——“看見了許多許多”,許多先前未曾料想到的事情。 The Trial《訴訟》美版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1937. 在出版這部遺著的時候,凡涉及版本及出版方面事宜,我還是遵循那些在《訴訟》后記里提出過的原則。對原作當然沒有任何改動。只對明顯的錯誤作出糾正。再者,就是我在少數(shù)幾處作了章節(jié)的劃分。此外,原稿中作者本人曾對章節(jié)的劃分有所提示。奧爾嘉插曲各節(jié)的標題也出自他的手筆。整部原稿沒有名字。在談話中卡夫卡經(jīng)常把這部小說稱作《城堡》。我出于開頭闡明的理由而刪去的是原稿的最后幾頁,還刪掉了K.與漢斯之間的那段情節(jié)以及吉莎-施瓦爾策插曲中各一處,每處約刪去了一頁。 馬克斯·勃羅德 1926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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