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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桓公一代霸主,可是死得非常凄涼。去世之前,齊桓公立公子昭為太子。齊桓公好女色,有三位夫人,都沒有兒子,六位如夫人,公子昭的母親是其中之一,但是排位并不靠前。 就是說從繼承順位上來講,本來公子昭并不占優(yōu)勢。齊桓公想立他,這個本身就不大符合禮法。而且,自己有那么多兒子,每個兒子手底下有勢力,自己死后可能爆發(fā)危機,對這個問題齊桓公是有認識的。那么怎么應對可能出現(xiàn)的糟糕局面呢?齊桓公想到了一個人,自己老戰(zhàn)友宋桓公的兒子,也就是大家所熟知的宋襄公。 當初,齊桓公幫助宋桓公坐穩(wěn)了國君之位,宋桓公就成了齊桓公最忠實的追隨者,齊桓公每次盟會,宋桓公一定參加。有時候,有些特別重要的盟會,齊桓公還是還會先和宋桓公單獨會面。 魯僖公八年(前652年),也就是葵丘之盟的前一年,宋桓公得了重病,他就把太子茲甫,也就是未來的宋襄公喊過來,要囑咐幾句遺言。 結果宋襄公說:“目夷年長而且仁愛,應該立他為國君?!?/span> 這個目夷,字子魚,是宋桓公庶出的兒子,年紀比宋襄公還大。宋桓公一想,覺得目夷能耐也確實不錯,就把他也喊過來。 目夷說:“能以國讓,仁孰大焉?” 能夠把國家辭讓給別人,還有比這更大的仁愛嗎? 所以目夷說,我水平不如太子,而且又不符合立君的順序。于是就退了出去。 這是兄弟互相退讓。當然,我們知道,這也可能是在父親面前演戲,這種事我們之前之后見得多了,等到真的一個上位了,另一個就要倒霉了。 但是宋襄公和目夷兩個似乎還真不是,像是出自真心。宋桓公去世,宋襄公一即位,立刻就對這位庶兄委以重任。 下一年,齊桓公葵丘大會,宋襄公還是在守喪期間,按說不能出國參加盟會,但是,他還是去了。這個行為不合周禮,為啥去?說明當時齊宋同盟太重要了,這么重要的場合宋國缺席不合適。宋襄公覺得自己還是該去,齊桓公也希望他來。 之后幾年的合作,齊桓公覺得宋襄公這個年輕人不錯,管仲也是這么認為的?!蹲髠鳌泛汀妒酚洝穼懙亩际牵R桓公和管仲一起,“屬孝公于宋襄公”,把齊桓公的兒子公子昭,未來的齊孝公托付給宋襄公。 宋襄公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我們把《左傳》的記錄一年一年看過來。 【魯僖公十六年,前644年】 宋國發(fā)生了一件事:在宋國上空墜落五塊石頭,六只鹢鳥后倒退著從宋國國都上空飛過。剛巧,成周的內史叔興在宋國聘問,宋襄公詢問這兩件事主何吉兇,叔興回答說:“今年魯國大的喪事,明年齊國有動亂,國君您呢,將會得到諸侯擁護,卻不能保持到最后?!?/span> 但告辭宋襄公,叔興卻私下告訴別人說: “君失問。是陰陽之事,非吉兇所生也。吉兇由人,吾不敢逆君故也。” 國君這個問題就不該問,天上為什么掉石頭?隕石?。涣畸o鳥為啥倒著飛?風太大啊。這是有關陰陽的事情,人事吉兇與此無關。吉兇由人的行為所決定。我這樣回答是由于不敢違背國君的緣故。 這事看,宋襄公比較迷信。這不奇怪,因為宋國是殷商王室的后裔,這是商人的傳統(tǒng)藝能。 《左傳》這里的寫法也很有意思:一方面,他讓內史叔興宣稱,超自然的暗示是沒有意義的;另一方面他又讓內使叔興的語言準確得不得了,這番話里說的,后面都會應驗。 看得出,對這些超自然因素,《左傳》作者也很矛盾。 【魯僖公十七年,公元前643年】 齊桓公去世,齊國果然爆發(fā)了內亂。幾個沒撈到繼承權的公子,盡管彼此間也矛盾重重,但現(xiàn)在聯(lián)合起來,對付齊桓公指定的繼承人太子昭。太子昭逃到宋國。 【魯僖公十八年,公元前642年】 宋襄公不負齊桓公和管仲所托,喊上幾個愿意主持公道的諸侯國,一起伐齊。 大致這個過程是:“三月,齊人殺無虧?!饼R國人把那位非法即位國君給殺了,這是對宋國表示讓步。其他國家一看,也就回去了。但是,齊國貴族想把太子昭接回國,齊桓公的其他幾個兒子不干,這事就又僵了。所以到五月份,宋國和齊國單挑,結果宋國把齊國打敗了,公子昭終于回國即位,也就是齊孝公。 宋襄公凱旋回國,這件事對宋襄公的心理,可能發(fā)生了很大的影響:齊國當了這么多年霸主,這個實力也就這么回事,你看,我大宋的軍隊,不是把他打得狼狽逃竄了嗎?他忽略的問題就是,這時齊國軍隊顯然不是完整的戰(zhàn)力。因為齊國國內有支持齊孝公的勢力,四公子之徒也不是一條心。 所以,這時候宋襄公可能是有了誤判,這對他后來的命運,會發(fā)生很致命的影響。 另外,就在這一年,還發(fā)生了兩件事。 第一,宋襄公伐齊的時候,齊國那幾位公子,竟然還請了外援。這個外援就是齊桓公的大敵北狄。就是說,這幾乎是要重演了西周末,周平王勾結犬戎入侵,導致宗周覆滅的那一幕。 由于宋襄公捍衛(wèi)了齊孝公的繼承權,北狄這次入侵齊國失敗了,就轉而進攻衛(wèi)國。這時候距離齊桓公出兵救衛(wèi),已經又過去快二十年了,衛(wèi)國國力恢復得不錯,但是太平日子也過出各種毛病來了,內部各種拖拉扯皮,把衛(wèi)文公急得:“茍能治之,燬請從焉?!蹦銈冋l能當國君就來啊,我讓位給你!衛(wèi)軍這才組織起來。算是把狄人打退了。 第二,“鄭伯始朝于楚”,鄭國又開始去朝見楚國了。一個“始”字,說明這些年,鄭國還是一直站隊在中原諸夏里的,齊桓公一死,立刻就轉向楚國了。楚成王非常高興,立刻送了鄭國一份大禮,送了鄭國很多的銅,楚國有優(yōu)質的銅礦,銅資源非常豐富,春秋時楚國和中原各國打仗很占優(yōu)勢,這也是個重要原因?,F(xiàn)在把銅送給鄭國,楚成王立刻就后悔了,拉著鄭文公發(fā)誓:“不許拿去鑄兵器!”鄭國也就答應了,就鑄了三只鐘。 齊桓霸業(yè)的國際布局,北邊不讓北狄過黃河,南邊確保鄭國的立場不動搖。結果齊桓公上一年死,第二年就破功了。 所以這個時候,形勢確實是迫切需要一個新的霸主。 【魯僖公十九年,公元前641年】 宋襄公要彰顯自己具有霸主權威,所以組織了一次諸侯會盟,因為這次會盟,他又干了兩件事: 一,把滕國國君給抓了; 二,把鄫國國君給殺了。 這個鄫國不是考古發(fā)現(xiàn)的那個湖北鄫國,是山東的一個很小的國家。鄫國沒有資格諸侯會盟,便單獨去找一個比它大一點但還是個小國的邾國,咱們結個盟吧。結果邾國就把鄫國國君給抓了,然后向宋襄公請示:這人怎么處理。 宋襄公說:殺了,去祭祀次睢之社。 次睢之社可能是東夷的土地神。宋襄公的用意,是用這種方式,來恐嚇東夷,讓他們歸附自己。 這個行為還是很容讓人聯(lián)想起,宋國是殷商王室之后,商朝人就是喜歡殺人祭祀祈福的。所以有人說,宋襄公這時候可能不僅僅是想要學齊桓公的霸業(yè),而且是要再現(xiàn)商朝的往日榮光。 他那兄長目夷就出來勸他:古代的規(guī)矩(這當然不是真實的古代規(guī)矩,古代的規(guī)矩就是好的規(guī)矩的意思),古者六畜不相為用,小的祭祀不殺大牲口,何況敢于用人作犧牲呢?祭祀是為了人。百姓,是神的主人。殺人祭祀,有什么神來享用? 然后他就拿宋襄公和齊桓公作比較: “桓公存三亡國以屬諸侯,義士猶曰薄德?!毙l(wèi)國、邢國、魯國都曾經幾乎完蛋,這叫“三亡國”。它們都是齊桓公給保下來的,即使如此,各位鍵盤(竹簡)俠還說他德行不夠。 現(xiàn)在你呢?“一會而虐二國之君”,一次會盟而侵害兩個國家的國君,又用來祭祀“淫昏之鬼”,要拿這個來求取霸業(yè),不也是很難嗎?得以善終就算幸運了。 宋襄公當然沒聽。 接下來,宋軍又去攻打曹國,向曹國展示自己的力量,結果又沒打下來。目夷又勸了一番,又無效。 宋襄公對自己這個哥哥,感覺是有點“外寬內忌”,表面上承認哥哥比自己強,也給哥哥很高的禮遇,但是哥哥說什么,一定不聽。目夷說得越有道理,宋襄公就越要抬杠。 這一年的冬天發(fā)生了一件事,陳穆公組織了一次諸侯盟會,在齊國召開,理由是“修桓公之好”,參加的有陳國、齊國、蔡國、魯國、楚國、鄭國。這個很有意思: 第一,現(xiàn)在這種動亂局面,大家都不喜歡,還是要有一個同盟; 第二,楚國居然大老遠的跑到齊國來了,這是表明,盡管你們北方人拿我當蠻夷,但是當初我畢竟也是加入同盟了的,所以開會該算上我。就是對于華夏同盟這個模式,楚國不是把自己當作對立面了,而是把自己也當做同盟一員; 第三,這次參與盟會的國家,除了齊國、魯國,其他都是已經被楚國收服了的,所以楚國顯然也在試探,自己成為盟主的可能性; 第四,宋國被撂一邊了,這等于是表示,你想當盟主,洗洗睡吧。 【魯僖公二十年,公元前640年】 這一年,到處在發(fā)生小規(guī)模的戰(zhàn)爭。而且仗打得特別亂。 春天,魯國就開始修建國都的南門。按理說,春天是農忙的季節(jié),這時候是不搞工程的。為什么要修城門,顯然是沒有安全感,害怕有人從南邊打過來。魯國一向最擔憂的是北邊的齊國,現(xiàn)在修南門,那就是去年開會談得不好,他開始擔憂南邊的威脅了。 有些戰(zhàn)爭的原因,本來是敵人的國家轉而結盟了,于是就要去打當初的盟友。比如說齊國居然和北狄結盟了,要一起去對付衛(wèi)國。 有些,是附庸國的糾紛。小國往往要依附一個中型國家,比如滑國,原來是鄭國的附庸國,現(xiàn)在投奔衛(wèi)國。當然,因此鄭衛(wèi)兩國就得開戰(zhàn)。 甚至于,楚國也遇到麻煩,它積極北上,攤子鋪得太開,反而身邊出了問題。遭遇了漢水以東各國的背叛。 今天沒有辦法弄清這每一次小型戰(zhàn)爭或動亂的具體原因,但反正說明一點,齊桓公去世后,舊秩序崩潰的問題越來越嚴重。今天的學者,比較齊桓公和晉文公、楚莊王他們,很容易得出一個結論是齊桓公的霸業(yè)規(guī)模比后來那些霸主差遠了。但是看先秦古籍,對齊桓公的評價遠遠高于其他霸主。為什么?因為后面那些霸主是展示兵威,而齊桓公是曾經給中原各國帶來一種相對安定的秩序和比較幸福的生活的。 這時候,宋襄公又覺得自己要挺身而出了。魯國有個大夫臧文仲(這個人《左傳》里經常出現(xiàn),是最重要的時事評論員之一)就評價說:“以欲從人,則可;以人從欲,鮮濟。” 你的欲望如果和大家的欲望是一致的,那么你就可以取得成功;你強迫別人服從你的欲望,那就很少能夠達到目的。 【魯僖公二十一年,公元前639年】 春天,宋國和齊國人、楚國人在鹿上舉行了會盟,便向楚國要求當時歸附楚國的中原諸侯奉自己為盟主,這個腦洞算是相當清奇。 奇怪的是,楚國人竟然答應了。 這個地方,《史記》和《左傳》都又寫到了那位公子目夷。有一個很微妙的區(qū)別。 《史記》是:公子目夷諫曰:“小國爭盟,禍也?!?小國爭當盟主,這是災禍。公子目夷還在勸宋襄公,但是沒有效果。 《左傳》是:公子目夷曰:“小國爭盟,禍也。宋其亡乎,幸而后敗?!睕]有那個諫字,后面多了一句話。宋國或許會被滅亡吧!失敗得晚一點,就算運氣了。 這么重的話,也不像是勸諫國君,像是私下發(fā)感慨。就是對宋襄公他已經不勸了,知道勸也沒用可能還有反效果,只能無能為力地看著。 然后這一年的秋天,《春秋》記錄: 宋公、楚子、陳侯、蔡侯、鄭伯、許男、曹伯會于盂。 這次盟會,顯然就是宋國和楚國在爭盟主。結果,齊國、魯國、衛(wèi)國都沒參加,來的,都是已經服從了楚國的國家。 不來,也是一種表態(tài)。就是說咱們固然不喜歡楚國,但是也一樣不支持宋國。尤其是,春天那次會盟,齊國還是來的,秋天就不來了。 也就是說,這段時間楚國的外交策略很成功,或者說宋襄公的表現(xiàn)實在太拙劣。導致喪失了幾乎所有強有力的盟友。 所以,對這次盂之盟,《左傳》《史記》寫的都是“諸侯會宋公”。 宋國單獨是一方,諸侯是一方,這是宋國單獨與楚國和他的許多仆從國對峙。 這次會盟,講得最詳細的,既不是《左傳》也不是《史記》,而是一般喜歡講大道理的《公羊傳》。 《公羊傳》說,盟會之前,宋襄公和楚成王約定,咱們這次是“乘車之會”,就是隨行人員都坐普通車輛。 公子目夷就勸宋襄公:“楚國是蠻夷,強大而不講道理,您還是坐兵車去吧?!彼蜗骞煌猓骸拔覀兗s好了坐乘車的,我自己立的規(guī)矩自己反悔,那怎么可以呢?” 結果,楚國人果然埋伏了兵車,于是在盟會上,就把宋襄公抓住了。 于是,楚國人就押著宋襄公去攻打宋國,公子目夷帶著軍隊迎戰(zhàn)。 楚國人把宋襄公推到前面,意思是讓他叫宋國人投降。 沒想到,宋襄公這時很有英雄氣概:“你回去好好守好我們的國都。宋國本來就是你的國家,我不聽你的話,才落到這個下場,我是活該。” 公子目夷回答得非常陰冷,表現(xiàn)出非常強烈的權力欲:“君雖不言國,國固臣之國也。”這事還用你說?宋國就是我的宋國! 于是目夷當然不會和楚軍在城外打野戰(zhàn),而是收兵回去守城。要知道,宋國這個地方,無險可守,但是城修得特別好。而春秋中前期,攻城的手段也很簡陋,這個都要到戰(zhàn)國時期才有大發(fā)展。所以公子目夷這一守城,楚國人還真沒什么辦法。 只能喊話唄:“你不把城交出來,我就殺你們的國君!” 宋國人回答:“吾賴社稷之神靈,吾國已有君矣?!蔽覀兯螄耐恋厣耢`保佑啊,我們已經有新國君了。 楚國人這下知道,即使殺死宋襄公,也得不到宋國,反而接下深仇大恨,就把宋襄公往城外一丟,撤兵了。 宋襄公一琢磨,現(xiàn)在宋國已經是哥哥的了,我也別在城外吹風了,于是就奔衛(wèi)國去了。 公子目夷追出來:“國為君守之,君曷為不入?”我跟楚國人說那些話,都是騙他們的??!于是把宋襄公接回去,還是擁立他做國君,自己回到臣子的位子上。 這個講法,宋襄公的英雄氣概,公子目夷的智勇雙全,兩個人的兄弟情深,都相當有感染力。 但問題是,《公羊傳》往下寫,就自相矛盾了。因為到了冬天,它又說,諸侯再次盟會,魯國出面斡旋,楚國釋放了宋襄公,又放了一次。 釋放兩次顯然不合情理。而《左傳》和《史記》都沒有第一次釋放,而是和《公羊傳》所寫的第二次釋放一致。這樣看來,那個精彩的第一次,可能只是故事。 大概就是:秋天盂之盟,楚國抓住了宋襄公;而冬天的盟會,秋天沒來的魯國來了。估計是魯僖公擺出禮儀之邦的姿態(tài),跟楚成王講了些大道理、老規(guī)矩。不負責任地擬對白如下: 魯僖公:“諸侯盟會你怎么能把人家國君給抓了呢?” 楚成王:“那上次宋襄公自己不也抓了鄫國國君還把人殺了嗎?” 魯僖公:“他抓人你就也抓,那他吃屎你吃不吃?” 楚成王:“這……” 反正一通說,楚國也是自知理虧,所以就把宋襄公給放了。 宋襄公被放回來之后,公子目夷還是很悲觀:“禍猶未也,未足以懲君。”禍事還沒完,對咱們國君來說,這個教訓還不夠。 【魯僖公二十二年,公元前638年】 夏天,宋襄公伐鄭。目夷說:“所謂宋國的災禍,就是這件事吧!”他應該是從此就退休了。因為本來他是宋國的司馬,但接下來再出現(xiàn)的宋國司馬,卻是另外一個人了。 果然,宋國一打鄭國,楚國就直奔宋國殺過來了。宋襄公準備迎戰(zhàn),新任的這位大司馬就勸:“天之棄商久矣!”上天拋棄我們商人已經很久了,再想振興是不可能的,逆天行事是會導致災難的,宋襄公不聽。 接下來就是那個著名的場景:冬季,十一月初一日,宋襄公與楚國人在泓水邊上作戰(zhàn)。宋軍已經排成隊列,楚軍還沒有全部渡過河。司馬說:“他們兵多,我們兵少,趁他們沒有全部渡過河的時候,請君王下令攻擊他們?!彼蜗骞f:“不行?!背姸蛇^河以后還沒有排開陣勢,司馬又把剛才的情況報告宋襄公。宋襄公說:“還不行?!钡瘸姅[開陣勢然后才攻擊他們,宋軍被打得大敗,宋襄公大腿后受傷,跟隨宋襄公的卿大夫子弟組成的近衛(wèi)部隊被殲滅。 宋國人都怪罪宋襄公。宋襄公說了一番大道理:“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古之為軍也,不以阻隘也。寡人雖亡國之馀,不鼓不成列。” 【魯僖公二十二年,公元前637年】 春天,齊國攻打宋國,很可笑也很可悲,齊孝公是在宋襄公的支持下當上國君的,這時候跑來乘火打劫了。 也不知道這件事是不是進一步刺激了宋襄公,總之,到了夏天,宋襄公就傷勢發(fā)作,死了。 宋襄公一生的事業(yè),大概也就是這樣,并沒什么突出的地方。但這個人該怎么評價,后世就眾說紛紜爭論很多了。而且要注意,這種議論,不是說這人應該四六開還是三七開,而各走極端,好的就說他好的不得了,壞的就說他非常壞。 首先,《左傳》的作者是很不待見宋襄公的。宋襄公被打敗之后,他就安排公子目夷發(fā)表了一番議論:國君根本不懂什么是戰(zhàn)爭。 在公子目夷看來,戰(zhàn)爭的目標就是要取得勝利,一切手段都是可以用的。 但《公羊傳》不同,就從我們前面講的,他單有一段宋襄公寧死不屈的故事,就可以聽出來,他很喜歡宋襄公。 《公羊傳》說:“君子大其不鼓不成列”,君子特別推崇宋襄公的這種戰(zhàn)法;“以為雖文王之戰(zhàn),亦不過此也。”周文王打仗,也不過如此了。 這個稱贊的規(guī)格,那是不得了了。 我們知道,所謂春秋五霸,有一種說法是齊桓公、宋襄公、晉文公、秦穆公、楚莊王,也算他宋襄公的人物字號。他憑啥能和其他四位擱一塊兒呢?就是因為武功,雖然比其他四位差得多,但道德,比其他四位都高出一大截。周文王都抬出來了,那霸主算什么呀?這樣一算平均分,五個人就在一個水平線上了。 《左傳》和《公羊傳》看法相反,聽誰的? 今天中學生都知道,《春秋》三傳,《左傳》的史學成就文學成就最高,那當然聽《左傳》的。但是在漢朝尤其是西漢,《公羊傳》是官方高度重視的學說,認為這部書里,包含著治理國家最重要的法則,《左傳》只是一部好看的歷史書而已。 那司馬遷是怎么看的呢?司馬遷寫的是歷史書,《左傳》是春秋史最主要的史料來源;但是司馬遷可能是董仲舒的學生,而董仲舒是春秋公羊學的大師。所以最終,司馬遷是敘述事件的時候,基本按照《左傳》,發(fā)表議論的時候,大體還是公羊家法。所以看起來呢,就有點矛盾的樣子。 當然,你只要你不是盯著宋襄公大腿受傷慘敗的最后一戰(zhàn)死命發(fā)掘文化內涵,只要把《左傳》里和宋襄公有關的內容完整讀一遍,那么恐怕很難對宋襄公有好印象。所以后世學者,是批評宋襄公的很多。 當然,有像韓非子那樣,批評說宋襄公道德高尚才導致失敗,所以我們就不應該講仁義道德的,那是極個別的。多數(shù)人的的重點,不是批評宋襄公迂腐,而是分析說,《公羊傳》盛贊宋襄公的道德是不對的,宋襄公的道德根本就沒有那么高尚。 比如《榖粱傳》就強調,葵丘之盟,爸爸剛死宋襄公就去參加了,這是不孝啊,一個不孝的國君還有什么資格談道德?他為什么要和楚國打那一仗?那仗本來就沒有必要打。他是因為前一年被楚國抓了他要出氣,為了個人恩怨賠上宋國人民的幸福,有什么道德可言? 有人更指出:你哥哥目夷,那么賢能,你當初堅持一下,讓位給他多好;他實在不肯接受,不讓位你把國政交給他也好啊。結果說啥啥不聽,這就是一典型的昏君嘛!他失敗和道德高尚有什么關系? 當然,被批判得最多的,是拿鄫國國君祭祀神明。因為在中國文化的傳統(tǒng)里,人道觀念深入人心,這是違背了最基本的原則,突破了人倫底線的。 清代有個學者叫高士奇,這位學問很好,對《左傳》尤其精通,但喜歡對人進行道德批判,而且有時跟哈士奇似的,角度刁鉆,從你意想不到的角度發(fā)動攻擊。高士奇指出,宋襄公缺德,其實從他答應齊桓公,幫助齊孝公即位就開始了。因為雖然齊桓公希望孝公即位,但從繼承順位來說,那個公子無虧,排在齊孝公前面,因為無虧年紀大,而且媽媽的地位更高。所以你宋襄公這個行為,是趁著齊國有喪事,從兄長那里搶君位給弟弟,這就是支持熊孩子嘛!“亂上下之分,長篡弒之階”,憑啥做天下盟主? 所以還是蘇東坡總結得最好,宋襄公“非有仁者之素,而欲一旦竊取其名以欺后世,”宋襄公一向缺德,等到戰(zhàn)場上來個‘不禽二毛,不鼓不成列’,再刷道德積分來不及了。 我們不說這些對宋襄公的道德批判是對是錯,但總之可以看出一點,大多數(shù)古人并不認為宋襄公嚴格遵守戰(zhàn)爭規(guī)則這個行為本身有問題。這和現(xiàn)代人批評宋襄公是“蠢豬式的仁義道德”,畫風還是很不一樣的。 而且,宋襄公所遵循的那一套,是過時的老規(guī)矩嗎?清代學者就注意到,直到春秋后期,像桃林之塞、伊闕這樣的地方,哪天派軍隊去駐守了,《左傳》都要大書特書。則平時這里沒人防守,也就是顯而易見了。“天下之險”級別的戰(zhàn)略要地都沒人守,則其余的地方更加不會設防。任由外國軍隊在本國領土上呼嘯經過,更是時常發(fā)生。 宋襄公泓之戰(zhàn)失敗之后差不多半個世紀,晉國和齊國打了鞌之戰(zhàn),再十幾年后又有晉、楚鄢陵之戰(zhàn),這都是當時最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戰(zhàn)況之慘烈遠非泓之戰(zhàn)可比,但也都是堂堂之旗正正之師。戰(zhàn)場上,大家也都是尊重對方的君主,對敵人手下留情不趕盡殺絕。一邊打仗,一邊還要行個禮敬個酒對個詩,那種彬彬有禮風度翩翩,簡直姿勢感人。 所以宋襄公就是采用的春秋時代通行的戰(zhàn)法,他之后這種戰(zhàn)法也沒有消失。你從食古不化的角度夸他或者罵他,都是弄錯了靶子。 其實,戰(zhàn)爭也要講規(guī)則,特別好理解。未必是道德高尚,講規(guī)則的好處,是結果比較容易預測。 大國更容易偏好講規(guī)則的戰(zhàn)爭,當時晉、楚、齊三強都是如此。因為大家實力差不太多,一仗打下來,誰輸誰贏本身不好說。如果贏的可以得到多少,輸?shù)膶ザ嗌?,這個也不確定,那風險就太大了。規(guī)則下作戰(zhàn),心里就比較有底。 小國的心態(tài)則比較復雜。我弱小你強大,在規(guī)則下打仗,弱小的必敗,而小國如果不講規(guī)則,那么可能會有翻盤的機會,但是一旦翻不了盤,就不堪設想了。 就拿宋襄公來說,他和楚成王約了見面,說是“乘車之會”,大家都不坐戰(zhàn)車。他的兄長目夷建議他坐戰(zhàn)車去,宋襄公不聽,結果就被楚國人抓了。但之后魯國人出面斡旋,楚國也自知理虧,就又把宋襄公放了。 如果宋襄公真的坐了戰(zhàn)車,后果會是什么?可能,因此能逃出來;更可能,宋國的兵車不是楚國的對手,還是被抓了。那時魯國再出來說話,效果就差了好多。楚成王一拍桌案:“說好的乘車之會,是他無禮在先!”真是讓求情的也沒法張嘴。 同樣的,宋國在楚軍過河過了一半時發(fā)動攻擊,也是有可能勝利,而一旦失敗,恐怕就不僅是“公傷股,門官殲焉”,楚軍不定會采用什么殘暴手段,那么宋國可能就要承受一次押上國運的失敗。 所以最適合嘲笑宋襄公的,大約是賭徒,因為他關鍵時刻沒什么賭性。 從大國的角度說,當然希望小國遵守規(guī)則,因為規(guī)則下自己是穩(wěn)贏的。《公羊傳》和《史記》贊美宋襄公,也真是特別好理解。《公羊傳》成為官方經典的年代和司馬遷寫作《史記》的年代,正是漢朝和匈奴激戰(zhàn)方酣的時候。漢朝人最頭疼的,就是匈奴人“不羞遁走”,“利則進不利則退”。他們一定希望,匈奴能夠像宋襄公一樣,跑到長城腳下,和漢軍正面對決。那漢朝就穩(wěn)贏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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