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漁的《閑情偶寄.聲容部》是專門研究女性之儀容之美的著作，他把品評女子儀容之美的經(jīng)驗總結(jié)為“選姿第一”、“修容第二”、“治服第三”、“習技第四”，為女性的儀容審美化作出了價值標準。在“選姿第一”篇中，他認為女子的眉眼可以反映她的性情，通過觀察女子的眉眼，就可以判斷女子的性格與秉賦。

“面為一身之主”，所以，觀察一個女子的美丑，必先相面。面上有眉、眼、鼻、口、耳，這五官當中最能反應(yīng)人心邪正善惡的，是眼睛；最能表現(xiàn)人的內(nèi)在性情的是眉形。所以，“相面必先相目”，因為“目是一面之主”。相人先相面，相面先相目，這是人盡皆知的相人之法，但一般的人，只知道相人的順序卻沒有掌握相人的秘訣。李漁所謂的“秘訣”即通過相看眼目即可相心。

李漁認為，相人的目的首先是相心，即判斷女子的性格性情。富貴之人若家有悍妻，猶如河東獅吼在堂，而選姬買妾是為自娛，為溫柔鄉(xiāng)擇人，所以，要求女子不僅要色相娟好，更要性格乖巧聰慧，所以“相人之法，必先相心”；而“心在腹中，何由得見?”曰：“有目在，無憂也?！薄靶牡枚笥^其形體”，在判斷其內(nèi)在性情之后，再看其外在的眉發(fā)口齒，耳鼻手足之類。從相人先相心這一點來看，李漁是把一個女子的內(nèi)在性情和品質(zhì)放在第一位的。

“察心之邪正，莫妙于觀眸子”，因此，觀察一個人的心地邪正，只用看他的眼睛即可。一個男子選姬買妾時，不僅要看女子外貌的美丑，更要觀察女子的情性剛直還是溫柔，心思愚鈍還是聰慧，“四者非他，即異日司花執(zhí)爨之分途，而獅吼堂與溫柔鄉(xiāng)接壤之地也?！边@決定著女子日后是可以用來賞弄花草還是只可下廚做飯，決定著男子是從此進入獅吼堂還是溫柔鄉(xiāng)，所以不可不用心挑選。如何從目相而觀察心相呢？“目細而長者，秉性必柔;目粗而大者，居心必悍?！奔囱劬毝L的，性格一定柔順；眼睛粗大的，性格大多比較強悍。這是從眼睛的形狀上來看其性格，所以，挑選性情溫柔的女子，以選“目細而長者”為上。從眼神來看，“目善動而黑白分明者，必多聰慧;目常定而白多黑少或白少黑多者，必近愚蒙?！毖劬`活而且黑白分明的，一般都很聰明；眼睛呆滯，白多黑少或黑多白少的，多數(shù)是愚笨之人。所以，欲挑選聰慧的女子，以“目善動而黑白分明者”為貴。

如何判斷女子之目是否“善動”？有兩個方法，其一是“以靜待動”法。即我作為觀看者，靜止不動，讓女子來回走動，“使之乍往乍來，多行數(shù)武，而我回環(huán)其目以視之，則秋波不轉(zhuǎn)而自轉(zhuǎn)”。女子在來回走動時，眼睛必然也要跟著動，因為沒有人能“動蕩其身，而能膠柱其目者”，這樣就能看出她的眼睛是不是靈活了。這就像時裝模特走秀場一樣，讓女子在臺上多轉(zhuǎn)幾圈，就能知道她的目光是靈慧還是呆板。二是“以卑矚高”法。即我作為觀察者，站在卑下的位置上，讓相看的女子站在高處，“或立臺坡之上，或居樓閣之前”，而我則故降其軀，以仰視的角度看她，就能很容易觀察到她的眼睛。因為古代女子害羞，一般不敢正眼看人，都會習慣性地往下看，以回避、躲閃與人的目光對視，“目必下視”，我在低處就剛好看到她們的眼睛了。如果我在高處看她，即“居高臨卑，彼下而又下，永無見目之時矣”，就不可能看到她的眼睛；而如果我在低處看她，“則彼下無可下，勢必環(huán)轉(zhuǎn)其睛以避我。”她習慣性地向下看就會正好迎上我的目光，她勢必要“環(huán)轉(zhuǎn)其睛”以回避，這時，無論她是善動者還是不善動者，必然都要動，“雖云善動者動，不善動者亦動，而勉強自然之中，即有貴賤妍媸之別”。同樣是動，有人善動有人不善動，其態(tài)度就有勉強與自然之分，有貴賤與妍媸之別。

李漁的這一相面經(jīng)驗與孟子的相面經(jīng)驗有相通之處?！睹献?離婁上》中寫道：“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惡。胸中正，則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則眸子眊（mào，目不明）焉。聽其言也,觀其眸子,人焉廋(sōu，隱藏)哉。”就是說，觀察一個人的品性沒有比觀察他的眼眸更好的辦法了。因為眼睛無法掩藏一個人內(nèi)心的善惡，內(nèi)心善良正直，眼睛就明亮；心不正，眼睛就昏暗混濁。聽一個人說話的時候，觀察他的眼睛，他內(nèi)心的善惡便無處隱藏。清代名相曾國藩品鑒人物提倡以神為主，形神并重，他在《冰鑒》“神骨”篇中寫道：“一身精神，具乎兩目；一身骨相，具乎面部?！奔匆粋€人的精神狀態(tài)主要集中在他的眼睛里，一個人的先天材質(zhì)主要集中在他的面孔上，因此，通過眼睛和面孔就可以觀察人的“神”與“形”，這是觀人的第一要訣。眼睛貴在“靜若含珠，動若木發(fā)”，即眼睛處于靜態(tài)之時，宛如兩顆晶亮的明珠，目光安詳沉穩(wěn)而又有光，真情深蘊，含而不露；處于動態(tài)之時，眼中精光閃爍，敏銳犀利，就如春木抽出的新芽，這就是澄明清澈，屬于純正的神情。

所以，一個女子如果五官端正，三停勻稱，氣色紅潤，唇紅齒白，耳圓成輪，鼻直如膽，眼分黑白，眉秀疏長，說明其人精力旺盛，生性善而正，是天生美質(zhì)。尤其是雙眼“眼光清瑩，顧盼不斜，眉秀而長，容色澄澈，若秋日之照霜天；舉止汪洋，似和風之動春花”， 更顯上貴之相。女子有這樣好的相貌基礎(chǔ)，如同一具未經(jīng)雕琢的璞玉，再加上后天的修容、習技的修養(yǎng)功夫，那就可能成為“一見即令人思，思而不能自已，遂至舍命以圖”的“尤物”。

古之醫(yī)家、文人、養(yǎng)生者，在形容、觀察人的神時，一般把神分為清純與昏濁兩類。眼明則神清，眼昏則神濁；清則貴，濁則賤。眼波流轉(zhuǎn)、顧盼生輝的女子，大多聰明伶俐；目光沉靜的女子，大多敦厚樸質(zhì)。觀察一個人性情的靜躁邪正，可通過觀察其眼睛的動靜清濁，這體現(xiàn)了古人觀人、識人的經(jīng)驗和智慧。

另外，從眉形也可看出女子的性格。李漁認為，“眉之秀與不秀，亦復關(guān)系情性”，因此，富貴之人選姬買妾時，也應(yīng)當與相看眼形、眼神一樣仔細觀看女子的眉毛。“然眉眼二物，其勢往往相因”。就是說人的眉形常常與眼形相配，一般是細眼配長眉；圓眼配粗眉，即“眼細者眉必長，眉粗者眼必巨”，但這只是個大概的情況。眉形與眼形的搭配也有不盡諧調(diào)和不全相合的情況。有的女子眉形好，有的可能目形好，但眉形、目形皆美且搭配諧調(diào)之人畢竟難遇?！叭玳L短粗細之間，未能一一盡善，則當取長恕短，要當視其可施人力與否?！边@就要看是否能通過人工修飾以揚長避短，使女子的眉眼達到完美的境界。而女子的眉形首先以“秀而長”為貴。

據(jù)《漢書》記載，有個叫張敞的人官至京兆，工于畫眉，為妻畫眉甚美，“其夫人之雙黛，必非濃淡得宜，無可潤澤者?！痹诿夹魏每吹那疤嵯?，還要色澤“濃淡得宜”，眉色不過于深或過于淺，與膚色、發(fā)色相諧調(diào)，并且還要有光澤，此為“濃淡得宜，無可潤澤者”。至于長短粗細，以合于眼形、與眼形諧調(diào)為標準。眉毛之“短者可長，則妙在用增”;“粗者可細，則妙在用減”。眉與眼往往配合而生。不過美眉妙目難以兼得，想要眉如遠山，如新月，就應(yīng)當想辦法來加以修飾。如果眉短，就應(yīng)該想辦法讓它變長；如果眉粗，就應(yīng)該將它修細。

眉形的長短粗細，一般的女子畫眉之術(shù)都可以做到“合宜”；但有必不可少之一字，而人多忽視之者，其名曰“曲”?！氨赜刑烊恢?，而后人力可施其巧”。李漁認為，女子的眉形，無論長短粗細，一定要有自然的曲度，古詩詞中常見的“眉若遠山”、“眉如新月”這些形容眉形的詞，都是在描繪其“彎曲”之風致。即使不能酷肖遠山，盡如新月，亦須“稍帶月形，略存山意”，眉形即使不能像遠山、新月一樣自然彎曲，也要有一點曲度。漂亮的眉毛應(yīng)該濃淡適宜，并且有一定的弧度，“最忌平空一抹，有如太白經(jīng)天;又忌兩筆斜沖，儼然倒書八字。變遠山為近瀑，反新月為長虹，雖有善畫之張郎，亦將畏難而卻走”。平平一道橫掃而去，這是女子最不好看的眉形之一；或者兩筆斜沖，像倒八字那樣的眉形，也是男子所不能接受的樣子。生就這樣的眉形，即使畫師再高明也無濟于事。所以，修眉妙在一個“曲”字。

《詩經(jīng)》寫莊姜之美：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的手指白嫩如白茅，皮膚潤澤如凍脂，脖頸白皙如蝤蠐，牙比瓠子還整齊，額角方正蛾眉細，嫣然巧笑倆酒窩，秋水一泓轉(zhuǎn)眼時…可謂虛實相生，形神兼?zhèn)洌瑢懗隽怂利惗顫姷纳倥閼B(tài)。其中“螓首蛾眉”即指她的額頭飽滿，眉毛像蠶蛾觸須一樣細長而彎曲。可見，女子如果把眉毛畫得長長彎彎的，青青淡淡的，像遠山新月一樣秀麗閑遠，有一種閑淡的意趣，這才符合名士風流所倡導的女性貞靜柔和之美，這也是古代女子中美而艷、細而長的遠山眉流行的原因。

眉在面部居五官之首，“眉宇”一詞，表明中國素有“面之有眉，猶屋之有宇”的觀念。它是面部較為凸出的部位，其形狀直接影響到人的面部表情，古人將眉稱為“七情之虹”，言女性之美就必言其眉。臉靠眉妝，所以，對于女子來說，修眉甚至比梳理頭發(fā)還重要。

《唐語林》里有一則口鼻眼眉爭辯的寓言：口與鼻爭高下。口曰：“我談古今是非，爾何能居我上？”鼻曰：“飲食非我不能辨。”眼謂鼻曰：“我近鑒毫端，遠察天際，惟我當先?！庇种^眉曰：“爾有何功居我上？” 眉曰：“我雖無用，亦如世有賓客，何益主人？無即不成禮儀。若無眉，成何面目？” 嘴巴和鼻子爭上下。嘴巴說：“我談古論今，你有什么能耐待在我上面？”鼻子說：“所有的飲料食物沒有我就不能分辨味道?！毖劬Ρ亲诱f：“我近可以分辨毫毛尖端，遠可以觀察到天邊，惟有我應(yīng)當排名最先?！庇謱γ济f：“你有什么功勞待在我上面？”眉毛說：“我雖然沒有實際用途，也就如同這世上有賓客，對主人有什么益處？沒有就不符合禮節(jié)和儀式。人如果沒有眉毛，那還成什么面目？”這則寓言說明五官各有各的功能，人也各有各的長處，不能以已之長比人之短，但也表明了眉對于人的顏值具有決定性的影響。

李漁分別從肌膚、眉眼、手足、氣質(zhì)（態(tài)度）四個方面選擇美女，“非選姿者居心太刻，以其為溫柔鄉(xiāng)擇人，非為娘子軍擇將也”。他要選擇眉端眼底有風情的美貌女子，動機不過是為了悅己行樂。但是，他這種居心太刻的“審美”肯定了女性儀容之美的價值，也從客觀上促進了女性儀容美學的發(fā)展，對于今天的愛美女性仍然具有借鑒價值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