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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年有不少人列舉了一些“改地名后悔的城市”,將它們的“原名”和“今名”對比,對比完吐槽,吐槽完寫成文章,并把寫完的文章發(fā)在微信或其他地方,讓它們流傳開來。其中被列舉得比較多的城市包括(據(jù)說原名汝南的)駐馬店、(據(jù)說原名常山的)石家莊、(據(jù)說原名徽州的)黃山、(據(jù)說原名蘭陵的)棗莊、(據(jù)說原名廣陵的)揚州、(據(jù)說原名陳倉的)寶雞、(據(jù)說原名瑯琊的)臨沂、(據(jù)說原名姑蘇的)蘇州、(據(jù)說原名廬州的)合肥、(據(jù)說原名九原的)包頭、(據(jù)說原名幽州的)保定、(據(jù)說原名月港的)漳州、(據(jù)說原名云中的)托克托、(據(jù)說原名長安的)西安等;而他們吐槽的內(nèi)容包括“駐馬店四世三公袁紹”、“石家莊趙子龍”、“棗莊王高長恭”、“揚州散”、“保定張飛”、“持節(jié)托克托”等。 當(dāng)然,他們也未見得要把這些地名“改回去”,畢竟他們也知道改個地名成本很高,操作起來也有很多麻煩;他們只是追憶過去,認(rèn)為古名高雅,今名與之相比太俗不可耐了,把古名改成今名太有傷風(fēng)雅了,于是替“改名”的人后悔。 他們的文章在網(wǎng)絡(luò)上流傳之后,跟風(fēng)者大有人在,甚至“歸德改名商丘”都被他們拿來說事了(就好像只要改名,不管怎么改都一定不好似的);但也有人理性分析之后發(fā)現(xiàn)他們的觀點問題頗多。 首先,他們列舉的那些古名和今名真的都有可比性嗎?漢代的郡名和現(xiàn)代的市名確實有可比性,把漢代的郡名和現(xiàn)代的縣名,或者漢代的縣名和現(xiàn)代的市名拿來比較也說得過去,可是拿“月港”跟“漳州”對比是怎么回事?月港是一個港口(最多包括港口及其周邊的一小片區(qū)域),而漳州是一座城市,拿港口名跟市名作對比有什么意義?另一方面,“幽州”和“保定”有可比性嗎?幽州是東漢時期的一個州,地跨現(xiàn)在的北京、天津、河北、遼寧等省市以及朝鮮半島北部,且東漢時期,幽州的治所根本不在現(xiàn)在的保定范圍內(nèi)!張飛是幽州涿郡人,為什么有些文章提趙云、袁紹等人的時候提的是郡名,而提張飛時非要提州名呢?復(fù)仇者不由得懷疑某些文章的作者是覺得“涿郡”和“涿州”(縣級市,由保定市代管)或“保定”對比沒有什么反差效果,于是用了州名。 其次,就算是那些有可比性的地名,今名真的都是由古名改來的嗎?“黃山”(作為一個地級市的名稱)可以認(rèn)為是這樣(1986年縣級黃山市由徽州地區(qū)代管,1987撤銷徽州地區(qū)、屯溪市和縣級黃山市,設(shè)立地級黃山市),但其他的地名呢?就拿石家莊來說,石家莊原本是正定縣一個小村莊,近代由于修京漢鐵路時在此設(shè)站,之后又有兩條鐵路在此交匯而成為鐵路樞紐,所以逆襲成大城市,而常山郡早在唐朝就被廢置了(正定縣可視為其繼承者),請問“石家莊”這個地名是由“常山”改來的嗎?類似的城市還有棗莊(本為小村莊,因為礦業(yè)而興起)、駐馬店(多認(rèn)為由驛站興起)等,且蘭陵縣、汝南縣等至今仍然存在,看來不要說有沒有把高雅的名字改低俗了,連改名之說本身是否成立都大有問題。 再次,那些所謂的今名也不一定歷史短。就拿“揚州”來說,揚州是上古九州之一,若說改名,哪個名字才是被改的? 當(dāng)然以上三點都不是本文的重點,本文的重點是,針對拿今名的字面意思說事,認(rèn)為今名不好的觀點(如“棗莊王”是大地主,“黃山”是山名,“駐馬店”這一地名既尷尬又老土,“包頭”是路邊燒烤攤),談?wù)劸偷孛旧淼暮x而言,古名真的比今名高雅嗎? 就拿“汝南”來說,“汝南”的不就是“汝水之南”的意思嗎?這樣的地名有什么高雅可言?如果用山或水的名字+東西南北也算高雅的話,為什么沒人說濟(jì)南、淮南、淮北、雞西、渭南、黃南、海東、海南(州)、海西、海北、山南等市或自治州的名字高雅?難不成把棗莊改名“微東”,把包頭改名“黃北”就高雅了?至于駐馬店,一聽到“駐馬店”三個字能馬上聯(lián)想到驛站,感覺這里只是個連小鎮(zhèn)都夠不上的地方似的;平心而論,這個名字聽起來確實很一般,不過如果隨著漢語的發(fā)展,人們忘了“駐馬店”是什么意思了呢? 對此,我們不妨對比一下曲阜。大家一聽到“曲阜”兩個字馬上想到那是孔子的家鄉(xiāng),不禁肅然起敬,可是你知道“曲阜”的含義嗎?告訴大家,“阜”是土山的意思,“曲阜”即“彎曲的土山”;“曲阜”之名最早見于《禮記》,東漢應(yīng)劭解釋道:“魯城中有阜,委曲長七、八里,故名曲阜”——這還不如“駐馬店”呢,起碼驛站不像土山一樣,從濟(jì)南坐高鐵到徐州的一路上兩邊到處都是。人們之所以不吐槽“曲阜”這個名字,是由于大家明白“駐馬店”是什么意思,而不查資料的話,很少有人知道“阜”是什么意思。 還可以告訴大家的是,泗水從曲阜市范圍內(nèi)穿過,且曲阜的主城區(qū)位于泗水之南,如果按照“汝南”的命名方式,曲阜應(yīng)該被命名為什么自己想吧! 再說常山和徽州。常山是恒山的別名,且不說現(xiàn)在的恒山跟漢朝的常山(恒山)根本不是一座山,現(xiàn)在的恒山根本不在石家莊的范圍內(nèi),拿“常山”跟“石家莊”對比有什么意義,就說如果用一座山命名一座城市高雅的話,為什么“黃山”作為地名就不好呢?而“徽州”二字的來歷說出來也有失風(fēng)雅——徽州原名歙州,宋徽宗時期,當(dāng)?shù)乇l(fā)了方臘起義,而“徽”是繩索的一種,于是宋徽宗將起義鎮(zhèn)壓下去之后用“徽”字作為地名,以示束縛之意。 再說蘭陵和廣陵。“蘭陵”的意思就是“長蘭花的高地”,這比“棗莊”高雅在哪里?與之相似,廣陵也只是由于此地多丘陵而得名而已。 再說陳倉?!瓣悅}”得名于陳倉山,而“陳倉山”得名于夏、商時期的雍州陳國,如果“陳倉”高雅的話,是不是山西境內(nèi)有一個地名叫“晉倉”,河南境內(nèi)有一個地名叫“宋倉”,湖北境內(nèi)有一個地名叫“楚倉”也算高雅呢?反倒是“寶雞”多少有些寓意(這個名稱的由來說法不一,這里不一一贅述,想知道的請自行查閱資料,但可以告訴大家,各種說法都是由傳說作背景且有寓意的)。 再說瑯琊。漢代有瑯琊郡,同時也有臨沂縣;“瑯琊”得名于山名,復(fù)仇者未查清此名由來,不過“臨沂”可以確定是“臨近沂水” 意思,其意義跟“汝南”相當(dāng),只是沒有注明東西南北,因此前者未見得比后者高雅。 再說姑蘇。上古時期有一個叫“胥”的人物,輔佐大禹治水有功,被封于今天的蘇州這個地方,因此這個地方被命名為“姑胥”,而當(dāng)?shù)亍榜恪焙汀疤K”同音,因此“姑胥”又被稱為“姑蘇”,而“姑”為當(dāng)?shù)赝琳Z語氣助詞,無實際意義——難道地名加一個無實際意義的語氣助詞就高雅了? 再說廬州,“廬州”這個名字得名于周朝所封的廬國,而“合肥”這個名稱來源于當(dāng)?shù)氐臇|淝河與南淝河,而“淝水”又被稱為“肥水”,所以這個地方有了“合淝”、“合肥”兩個名稱。由此可見“廬州”和“合肥”都是就地命名。 再說九原?!熬旁币饬x頗多,主要有指九州大地,指春秋時晉國卿大夫的墓地,后泛指墓地(“九泉”一詞類似);而看那些文章的作者的意思,這里的“九原”指秦代九原郡的所在地;至于那個地方為什么用“九原”二字命名,說法不一,多認(rèn)為是“九”是(十進(jìn)制下的)數(shù)字(不是數(shù))當(dāng)中最大的,而那個地方是當(dāng)時中原人活動范圍的極限,因此被命名為“九原”;看來這個地名多少還是有些寓意的,論高雅性,確實比(根據(jù)當(dāng)?shù)氐纳交蛩┚偷孛蛞匀嗣麖?qiáng)。不過另一方面,“包頭”的意思也不是像人們想像的那樣——“包頭”是蒙古語“包克圖”的諧音,意為“有鹿的地方”——怎么樣?感受到詩情畫意了嗎? 至于幽州和月港,如果說今名是由這兩個古名改來的話,那么由“幽州”改來的地名遍布華北、東北乃至朝鮮半島,而由“月港”改來的地名也只有漳州市的古港口,這兩個地名無法跟“保定”或“漳州”對應(yīng);而如果用古代的郡名和當(dāng)代的市名對比,“涿郡”和“涿州”或“涿州市”的專有名詞部分沒有變化,跟“保定”比也沒有什么反差可言;漳州這個地方古屬閩中郡(論含義,這個地名跟黔東南、黔南、黔西南、臺北、臺中、臺南等地名一個級別,談不上高雅),其的范圍包括現(xiàn)在的若干個城市,此后當(dāng)?shù)亟?jīng)過多次行政調(diào)整,由武則天在此敕建漳州郡,才有了可以作為今天的漳州市前身的行政區(qū)域,因此可認(rèn)為“漳州”這個地名實際上沒改。 由此可見,那些文章的作者提到的城市,其今名多稀松平常,但其古名也多沒有什么高雅的含義,其中僅有的兩對有對比性、古名高雅且古今反差比較明顯的是“云中”和“托克托”、“長安”和“西安”。 然而就在這兩組對比當(dāng)中,“云中”和“托克托”的對比也是有問題的——確實,“云中”之名多認(rèn)為來源于趙武靈王時期的神話傳說(和“寶雞”得名相似),有寓意,這比來自人名的“托克托”高雅;但問題是為什么非要拿“托克托”跟“云中”對比呢?歷史上的云中郡范圍變化較大,其治所曾位于今天的托克托,也曾位于今天的大同,如果說用人名命名的“托克托”沒什么寓意,請問“大同”這個名稱如何? 看來經(jīng)得起推敲的只有“長安”和“西安”的對比——前者有“長治久安”之意,且西漢、唐等朝代在此定都(當(dāng)然漢長安城和唐長安城的位置不同)時作為首都的名稱,而后者得名于明朝(那個時候中國的政治、經(jīng)濟(jì)中心已經(jīng)東移了,且那個地方已經(jīng)叫“奉元路”了)設(shè)立的西安府,顯得低了一格,這大概就是首都名稱和遠(yuǎn)離首都的西部城市名稱的區(qū)別吧! 至于“揚州散”、“石家莊趙子龍”等確實可笑,但其可笑是因為原話說的是當(dāng)時的名稱,不能強(qiáng)行改成其他名稱,跟原來的名稱是否高雅沒關(guān)系——比如你說“煙花三月下廣陵”,不是和“揚州散”一樣可笑嗎?再比如,如果連云港市由于種種原因被改名為“花果山市”,想必這會和“徽州地區(qū)”改名“黃山市”一樣會成為原作者的槽點,但如果孫悟空不說自己是東勝神洲傲來國花果山水簾洞人氏,而說自己是江蘇省連云港人氏,不是也和“我乃石家莊趙子龍也”一樣可笑嗎?像曲阜那樣的地名完全與高雅無關(guān),但如果漢代或唐代朝廷把這個地名改了,無論改得多高雅,我們也只能說孔老夫子的家鄉(xiāng)是曲阜??傊尚κ且驗楦牧嗽?,不是因為原話提到的地方有了新的名字。 綜上所述,即便假設(shè)改名之說真的成立,那些古名也多只是就地命名,其由來很平常,沒有什么寓意可言,談不上高雅,即使有寓意的也不一定是什么好的寓意,高雅者只占少數(shù);而相應(yīng)的今名也是這樣,就地命名者多,有寓意者少,高雅者更少。 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和語言的發(fā)展,人們產(chǎn)生了“改地名后悔”的感想,而根據(jù)上文分析,產(chǎn)生這一感想的原因主要包括兩點:一是很多古地名的由來已少為人所知,其中一些如果不查資料的話,人們很難想到它的來歷,二是人們對部分今名的由來不甚清楚,因此對其產(chǎn)生了誤解。 其實人名又何嘗不是這樣?如果不了解其對應(yīng)的英文單詞及那些單詞的英文意思的話,人們也會覺得“培根”等姓高大上;但知道了這些詞的意思的話,人們會覺得它們也很平常。 也可能有人會說,有些古地名釋義之后確實很平常,但聽起來的感覺好。 那請問“洛陽”這個地名好不好?如果作為東漢、西晉等朝代都城的洛陽在宋代或其他時期被改了名,相比這又是一對類似“長安”和“西安”的對比吧!然而“洛陽”聽起來有“落陽”的感覺,聽起來有日薄西山之感。所謂感覺好,多是因為它用了幾百年甚至一千、兩千多年,有歷史沉淀感。 看來,那些古老的地名相比于今名而言,僅剩的優(yōu)勢就是用的年頭長、有歷史沉淀感了。 其實,一個地名即使來歷十分平凡,叫上幾百年的話人們就聽熟悉了;就算叫上幾百年不行,叫上一千年的話人們也聽熟悉了;如果在這幾百年或一千年當(dāng)中,這個地方出過什么大人物,或者發(fā)生過什么重大歷史事件,人們就會知道一個或多個帶有這個地名的典故,這樣這個地名就有歷史沉淀感了;所以地名還是不要輕易改——如果汝南城一直是汝河南邊那一帶的核心城區(qū),沒有衰落,駐馬店也沒有興起,那么那個地方當(dāng)然是叫“汝南市”好。 但這只是由于沿用原有地名方便,和地名是否高雅、是否有寓意、是否聽起來感覺好是兩回事,因此如果由于經(jīng)濟(jì)原因(如上文提到的石家莊、棗莊)、政治原因(如上文提到的西安,當(dāng)初朱元璋曾有意遷都于此,后由于種種原因沒有落實,如果明朝真的遷都于此了,想必這個地方不會再叫“西安”了)或行政調(diào)整需要(如臨沂,東漢天下分為十三個州,瑯琊郡屬徐州,到了南北朝時期,州越分越細(xì),瑯琊郡屬沂州,后隋朝為了改變地方政區(qū)劃分過細(xì)的局面,調(diào)整了行政區(qū)劃方式,把州、郡、縣三級改為州、縣兩級,瑯琊郡被撤),用B地名比用A地名更符合實際情況的話,沿用A地名就不方便了,那改名(實際上還未必是改名)就沒問題了。 在這種前提下,如果B地是A地下轄的一個小地方,后來B地的行政級別提高了,A地成了B地下轄的地方的話,這個地方的地名由A變成B就什么可惋惜的了,所謂的歷史沉淀感也不重要了。當(dāng)然你要是惋惜某座城市原本鶴立雞群,后來衰落了的話也沒問題,但這跟城市名稱有什么關(guān)系?作為四大古都之一的洛陽現(xiàn)在還叫“洛陽”,不是連省會都不是了嗎?如果西安現(xiàn)在不叫“西安”,而叫“大興”(現(xiàn)在北京市的一個區(qū)的名字),想必人們會認(rèn)為這個名字比“西安”還不如;但隋朝就有一座大興城,它是隋朝的都城,并且這座城后來被修繕成了唐長安城,其遺址就位于現(xiàn)在的西安市。 那如果完全是主動改名呢?這確實會造成許多不便,所以復(fù)仇者說如果汝南沒有衰落,駐馬店也沒有興起,汝河南邊的那個地方還是叫“汝南市”好;而“徽州地區(qū)”被改為“黃山市”而非“徽州市”之所以會引起較大爭議也是這樣。但這也得一分為二地看,有些地名確實改得不好,但也有改得好的,比如湖南的大庸市(這個地名最早來源于春秋時期的庸國,后明朝在此設(shè)立大庸縣,1988年又升級為市)由于其境內(nèi)的張家界景區(qū)而被改名“張家界”之后名揚海內(nèi)外。 此外,時間能夠抹殺很多記憶,也能夠讓我們有條件創(chuàng)造新的值得記憶的事物,比如歙州是隋朝設(shè)立的,經(jīng)過五百多年,當(dāng)?shù)厝嗽缫褜@個地名熟悉了,而宋徽宗將其改名為“徽州”完全是主動改的(不是歙州衰落,而當(dāng)時有一個叫“徽縣”的地方興起,徽縣成了中心城市),且寓意并不好;然而八百多年過去了,人們對這個新的地名已經(jīng)熟悉了,對它的來歷卻逐漸淡忘了,且當(dāng)?shù)匦纬闪颂厣幕?,這樣反倒是改掉它容易引起人們的惋惜。 不過真正意義上被改掉又值得惋惜的地名畢竟是少數(shù),所以我們可以追溯一下一座城市的歷史及其名稱的由來,后悔什么的就少談吧! 當(dāng)然,以上說的基本上是由于看了古名和今名之后感覺今名不好,又誤以為今名都是古名改來的而發(fā)感慨的人,不過有些地方也能隱約看出來,有些人發(fā)感慨不是由于這個原因,而是本來就以厚古薄今為目的宣揚今名不好,甚至純粹是起哄——例如拿“幽州”跟“保定”對比的人,再例如說“歸德”改名“商丘”不好(前者有些寓意,但若論歷史沉淀感,怎么看也是來源于商朝的“商丘”更有歷史沉淀感吧,為什么這里又拿寓意說事了呢?)的人,說“大庸”改名“張家界”不好的人——復(fù)仇者最后勸這些人還是免開尊口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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