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波哥

在解放前的袍哥文化中，對民間威望者尊稱為“舵爺”。后來為了表達敬意，在不違反原則的前提下。大家就稱呼這位年輕的“王伯南”為“王大爺”！

左一王大爺

我第一回見他是在1993年的9月，當時我和幾個剛被分配到成紡廠的學工一起，擠在【勞資科】辦公室外的長凳上等候被發(fā)配......

勞資科的干部李建勇老師，在兩個時辰前為我們普及了成紡廠的光輝歷史，以及人文亮點：“我們廠除了先進的生產(chǎn)力，工友中還有不同級別的摔跤、拳擊冠軍！名震江湖的太極高手林文濤也在廠區(qū)藥房工作！你們在地皮子踩熱前，是龍你給我盤起，是虎你要給我臥倒起！”和當時流行的港臺電影《監(jiān)獄風云》里面的臺詞如出一轍！

就在大家假裝矜持的尷尬場面中，人未到而聲音先至的“王大爺”出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

和教科書上的工人階級的形象有明顯的不同。王大爺四十來歲，個子不高油膩而飽滿。遠看他頭發(fā)花白，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是滿頭的棉花飛絮。他穿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藍色工作服，上衣包包插了一支纏了黑膠布的電筆，腳上那雙“尿水膠鞋”上粘了些污漬和棉花。

他和李建勇老師的冷峻嚴肅形成反差，王大爺一臉的笑容，有種似曾相識的輕松感。裂開的嘴巴露出兩顆熏黑的牙齒，像剛從房梁上取下來的老臘肉。

我們被安排到電工房工作后不久，原先的工段長陳敦榮師傅就把行政寶座禪讓給了汪二哥。助理潘大華瘦高個子高度近視，是個弱電高手負責尖端技術。王大爺負責執(zhí)行工作，相當于部隊里帶頭沖鋒的連長。同時還兼任工段的“工會”工作，大家也稱他為“王主席”，他也從來沒有否認過......

一排左一王大爺

王大爺原為社會青年18歲（1973年）進廠，先在清花車間當值車工。據(jù)傳聞；他利用運轉班中夜班吃飯時間，主動出擊，用非常手段把車間之花“李桂芬”追到了手，就是后來電工房的第一夫人“王大娘”。

初嘗愛情后他越發(fā)勤奮，后又參加了廠辦組織的“業(yè)余文化補習班”。畢業(yè)后考入了讓人羨慕的電工房，他從學徒做起，直到后來成為掌控這幾十號人“紅高粱”的當家“一哥”！

由于他干活吃苦耐勞，在領導面前又很會來事，1998年榮獲成都市“勞動模范”。于是乎在工會班子換屆時，他被任命為工段的工會負責人，算是進入了基層常委班子！

那時候王大爺和汪二哥、潘大華，并稱為電工房的【鐵三角】橫掃成紡廠的邊邊角角。那時候“第一次海灣戰(zhàn)爭”剛結束不久，我們這些精壯學工被他們冠名為“共和國衛(wèi)隊”大有與車間主任雷公寶“分庭抗禮”的架勢！

這期間也是電工房最輝煌的時段。人丁興旺戰(zhàn)果累累，光榮榜上凱歌不斷。不少美麗賢淑的紡織姑娘，都把電工房的小伙子當成了心儀對象。一時間洛陽紙貴、單身漢行情看漲！

但他們不知道，在八年后世紀交替的時候。成都紡織廠會遭遇一張“紅牌”，如泰坦尼克號遭遇冰山！他們之中大多數(shù)來不及下船的，都將和其他工友的命運一樣，成為一名光榮的下崗工人。一起吟唱那首“心若在夢就在”的千古絕唱......

成都紡織廠原名“裕華紗廠”，于1919年始建于革命圣地武昌。在當時的工業(yè)實力排名中，應該算是中國的產(chǎn)業(yè)百強了！

1937年盧溝橋事變后，國內(nèi)局勢突變。在日寇的陰險惦記下，被迫于1939年遷往重慶。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就算到了山城也并不安全。日寇的飛機不斷空襲，肆無忌憚地狂轟亂炸。1940年裕華兩度遭遇轟炸，設施設備和原材料損失慘重。為了保住“裕華”的品牌，也為了給抗戰(zhàn)提供后勤支持。股東們集體通過開辦成都分廠的決議。

在裕華集團第三任董事長黃師讓的多方奔走下，經(jīng)時任川康綏靖公署主任鄧錫侯先生的幫助，裕華在成都東門的“三官堂”選址建廠，并于1941年開始投入生產(chǎn)......

這些都是王大爺在“電機門”事件后告訴我們的。他要我們務必牢記這段歷史，一定要對工作嚴謹不能偷奸?；?/span>！他還憧憬著將來跟著“裕華”一起沖出亞洲、走向世界！

然而他只講述了故事的開頭，卻沒有猜到幾年后故事的結局......

2000年9月29日“裕華紗廠”即“成都紡織廠”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成為一段充滿滄桑的回憶。就連一塊石碑、幾行小字也沒有留下！

有句俗話叫“輕工不輕，重工不重”。在紡織廠最辛苦的一定是紡織女工們，她們在超分貝的噪音中飛針走線、在潮濕環(huán)境下織布紡紗。用瘦弱嬌小的身板承擔巨大的工作壓力，用逐漸沙啞的聲音傳播著生產(chǎn)的激情......

相對而言，男師傅們的工作就要輕松很多。特別是我們這些吊兒郎當?shù)摹半姽ぁ?/span>！

電工房分“常白班”和“運轉班”兩種工作模式。白班是馬力全開、技術力量最強的班子！主要負責廠里定期的“大修”和運轉班無法解決的技術難題。還有就是定期配合機修車間的設備保養(yǎng)工作，俗稱“平車”。

由于“平車”是在環(huán)境惡劣的車間進行，所以需要較強的體力和機修的配合。一般這些工作都交給輕壯的師傅帶領年輕學工來完成。

有一回青年師傅崔德全，帶著兩個學工去“筒捻”車間參與平車。這位崔師是軍人出身一表人才，他不但技術過硬群眾基礎也相當穩(wěn)固，政治提升空間不可小覷！

上午他帶人去食堂換燈泡，這可是個肥缺。中午伙食可以完全自助，肥腸頭子和紅燒肉管夠管飽。

可能是他午飯多整了兩筷子的原因，下午剛收拾完一臺電機，崔師就覺得肚皮有點不聽話。他讓兩位學工繼續(xù)下面的工序，自己則跑出去上了幾趟廁所！

兩個學工在沒有師父監(jiān)督的情況下相視一笑，然后就雙雙跑去機修值班室偷懶。不知不覺中就耽誤了時間。眼看就要下班收工，他倆干脆把機油涂抹在電機油蓋板上，再用棉紗把外殼打整干凈就脫手了......

第二天班組大會上，王大爺一改往日的和諧而雷霆大怒。因為他有一個習慣，就是要去抽查手下的工作。結果，剛好發(fā)現(xiàn)了這臺電機的貓膩！

于是乎崔師成了這次“電機門”的最大受害者，不但被王大爺書面處分，還扣發(fā)了當月獎金。

崔師的錦繡前程，到此被點上了一坨污漬，晉級、提拔的可能性多半就被王大爺徹底扼殺在搖籃了！

兩位學徒穩(wěn)起不敢開腔，曉得承認了就轉不成正了！

崔師一句話沒有說，直接簽字領了罰單。這就叫袍哥人家絕不拉稀擺帶！

但這回的“電機門”事件讓崔師的政治生涯，一夜回到了解放前！從此心里面就烙下了陰影，見到王大爺眼光也變得復雜了。

有走背運的，自然就會有走桃花運的。運轉班的李二哥和崔師的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前不久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一位姑娘，除了人長得漂亮還特會持家。和李二哥喜結良緣之后，她還在廠區(qū)的宿舍外擺上了鹵肉熟食攤。從此二人過上了“你耕田來我織布。你挑水來我澆院”的神仙日子......

王大爺負責工會，關心同事的家屬是他份內(nèi)的工作。不管哪家有困難，他都會盡力幫助，特別是那些年輕女師傅。自從李二嫂開起了熟食鋪，王大爺也就隔三差五的去照顧生意。

見李二嫂的熟食鋪的生意好，旁邊一位賣“涼拌兔”的心頭就不安逸了。于是陰一句陽一句的在旁邊操神說，說王大爺每次買菜只花兩塊錢，就提走了一對豬耳朵，還對李二嫂說不用找錢了等等......那時候的成都紡織廠就是個大家庭，一句話不到一天就可能傳遍整個廠區(qū)。

不過王大爺從來不在乎這些閑言碎語，只要自己不把筷子亂伸到別人碗頭就可以了！

他又或許是在想：“管你球事，人家李二哥都沒有發(fā)雜音！吃自己給錢買的鹵菜，讓你們幾爺子吞口水去吧！莫管他們，今天中午王大娘做【自貢冷吃兔】，飯后還可以瞇一下午覺......”

廠部辦公室午休的時候是非常安靜的。因為領導需要睡午覺。但在電工房這邊中午卻是最熱鬧的。

吃過午飯，大家有一個半小時的時間可以娛樂。有喜歡下圍棋的，有喜歡打撲克的，還有喜歡搓麻將的。崔師一直是麻將愛好者。他和李師、陳師和劉師是長期的麻將搭子。

那天長期處于下風的崔師，忽然手氣有了好轉。幾盤“青對”過后，他就有點忘乎所以了，話也多了起來。

后來不曉得哪個又把話題扯到“王大爺”、“李二嫂”和“鹵肉”上。由于崔師被王大爺收拾過有怨氣，就把這玄龍門陣擺得活靈活現(xiàn)。加上手氣順就更加得意忘形，王大爺來到背后也沒有發(fā)覺......

那天王大爺回家沒有看到“冷吃兔”就問王大娘，平日里性格豪放的王大娘陰起臉說：“你還曉得吃冷吃兔？天天吃鹵豬耳朵就可以了！”結果中午飯沒有吃成，吃了一肚子氣。四個包包又一樣重，沒地方敢去，只好提前來了電工房蝸起......

坐對家的李師和劉師，抬頭就看見了崔師背后的王大爺。可能是輸了錢的緣故，他們不但不提醒，還故意整冤枉用語言引導崔師。讓崔師盡情的發(fā)揮......

上班鈴響的同時，崔師逮到了寶貴的一張杠上花的“幺雞”。在他擺牌收錢的同時,王大爺踢翻了麻將桌！崔師手上的幺雞連同滿桌的麻將如天女散花，牌飛得到處都是。眾人紛紛勸阻，收拾殘局后唯獨少了這張幺雞。

多年以后王大爺與破產(chǎn)清算小組最后一次進入電工房。當搬家公司的師傅搬開汪二哥用過的那個鐵皮柜時，看見一枚沾滿灰塵的幺雞孤獨的躺在地上。王大爺顫抖著雙手慢慢將這只折翅的幺雞捧起，像抱起一個初生的嬰兒，兩滴滾燙的淚水慢慢劃向了已經(jīng)松弛的下巴.......

王大爺?shù)墓ぷ髌鋵嵑芎唵?，因為工?/span>階級不需要那么多的心理咨詢。他們對工作的熱情都是高歌猛進的，即使有了矛盾也可以自然化解。

但是工會負責人有一件關系國策的工作，就是在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發(fā)放“計劃生育防護設備”！

每當過節(jié)前夕，王大爺就會宣布：“注意了！節(jié)假日要注意計劃生育哦，哪個需要器具的？來我這兒領哈！”結果已婚師傅些都不開腔。一些沒有結婚的學工反而想要。

王大爺會把他們罵回去：“不要犯錯誤哦！是想過完節(jié)以后要讓老子去派出所取你嗎？”

或是說：“你娃還小，先回去抓把米把雀雀兒喂大點再說！”

說完以后，王大爺就把成盒的“套套”隨手丟進他的工具柜里。出工做完活路回來一看，一大半早不知所終了......

為了留條后路，汪二哥在“破產(chǎn)”前考了貨車駕照，并且提前辭職跑起了運輸。由于高度近視的緣故在一次車禍中喪生，留下了汪師娘和可憐的娃娃。王大爺聽到這個噩耗后，在車間幾乎哭暈過去。

汪二哥走后，潘師再無心工作。最終把電工房頭把交椅的位置，拱手讓給了王大爺。

那是1998年離集體下崗，只差兩年......

王大爺一直倔強的支撐著這個逐漸老去的團隊，仿佛他是這一家老小的家長，只要有他一口飯吃就不允許一個人挨餓！

2000年的時候，我已經(jīng)在一家外資企業(yè)從事管理工作了。對成紡廠發(fā)生的這些事情并不清楚。因為那時還沒有微信，只能在邂逅熟人以后才能打探到成紡廠的消息。

前些年一個偶然的機會。得知成紡廠電工房，還有一個微信群。群主就是王大爺，他每年都組織大家搞一次聚會。全程都是由他一個人策劃、組織，到今年就堅持了20年了！

2018年我第一次參加了成都紡織廠破產(chǎn)后的電工房工友聚會，不僅見到了以前的大多數(shù)老師傅，還有幸見到了電工房祖師爺——99歲高齡的廖老太爺！

那天聚會來了很多師傅：有值班室的湯師、徐師、何師、林師還有"三大陳師"?？上Ш臀乙黄饚н^班的朱師、李哥還有美女朱蓉師傅沒來。我們一起在望江公園內(nèi)為廖老太爺祝壽，大陳師傅還專門書寫了一幅巨大的"壽"字......

隔河相望的便是已然變成高樓大廈的成都紡織廠舊址。我們像一群無家可歸的孩子，默默的看著錦江河水依舊在望江樓下平靜的流淌......

這個月16號。我再次參加了在[順河人家]的20周年聚會?？吹搅诉@些不再年輕的師傅們，他們大多須發(fā)皆白，但還是充滿激情！

一排右二，崔師

在活動現(xiàn)場，王大爺依舊展示出他強悍的組織能力！不但徒手編寫了感人的《通知》、單身前去現(xiàn)場踩點訂餐、還和老板娘進行了曖昧的討價還價......

席間王大爺權威資格依舊，“麻將門”受辱者崔師，任然羞于與他目光對碰！

但王大爺昔日鐵腕的形象已經(jīng)蕩然無存，早就轉化成了對“電工房”這群老哥們兒、老姐們兒的歉疚和關懷！

王大爺對我說：“裕華紗廠到今天，就有上百年的歷史了。雖歷史的潮流無法抗拒，但是我們不能把它遺忘。波娃你文筆好，希望你能多寫一些我們成都紡織廠的歷史?！?/span>

“雖然你們這些學工都只是過客。但那段時光應該是你們?nèi)松凶?/span>青春、最難忘的吧......”

那天崔師喝醉了，在席間他終于正視了王大爺?shù)哪抗猓?/span>

他哽咽道：“說句實話；如果當年成紡廠的幾位主要領導，有王大爺哪種奉獻精神和責任心，有三分足夠！成紡廠都不會有恥辱的929破產(chǎn)，我們也不會中年下崗到處找工作！”

“當然王大爺你的缺點還是有的，經(jīng)?？丝畚业墓し郑u我們時候太過粗暴，還動手打人！不要說我妄議領導，上次摔麻將就是你做得不對！我好不容易自逮的幺雞，老斗他們錢都還沒有給......嗚、嗚”

“哭啥子哭！都幾十歲的人了，走嘛切打麻將！我賠你兩個杠上花！”轉過臉去，王大爺用手背擦去了眼角的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