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塵埃

《我要去敘利亞》

大馬士革倭馬亞大清真寺，該寺被認為是伊斯蘭教的第四大圣寺

阿拉伯人曾經(jīng)流傳一個諺語：人間若有天堂，大馬士革必在其中；天堂若在天空，大馬士革與之齊名。這個在幼發(fā)拉底河下游的國度，有著六處遺址被列入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世界遺產(chǎn)名錄》。而今它們正在遭受戰(zhàn)爭的損壞，甚至毀滅，這一切加速了我想前往這個國家的決心。

2014年夏季，我在布達佩斯游走時，沒有放過任何一個尋找敘利亞領(lǐng)事館的機會，想獲得簽證前往敘利亞。

在我要離開布達佩斯的前兩天，在火車站附近，偶然發(fā)現(xiàn)一幢房子外墻懸掛著敘利亞國旗和總統(tǒng)巴薩爾的畫幅。喜出望外的我，圍著房子轉(zhuǎn)了幾圈，就是找不到門。我趴在窗戶的玻璃上，看見里面有兩個小孩在看電視，我拍打窗戶招呼他們。他們發(fā)現(xiàn)了我，小男孩往窗戶跑來，被大一點的女孩拉住，不讓他靠近窗戶。我對著他們比劃了好一陣，他們既不去叫出大人來，又拒絕與我溝通，無奈我只有掃興離去。

大馬士革街頭的男孩

幾天后，我從斯洛伐克回到布達佩斯，又去了懸掛敘利亞國旗的房子。趴在窗戶玻璃上，我看見了上次見到過的兩個小孩，還有個可能是他們父親的中年男子。

他們也發(fā)現(xiàn)了我，中年男子隔著窗子玻璃嚴肅緊張地打量著我，我一直笑著對他比劃手勢，示意他開門溝通。他明白后，朝右邊指了指，我順著他指引的方向走過去，一扇門打開了。我禮貌地問他：請問，這里是敘利亞領(lǐng)事館嗎？他緊繃著臉說：不是，這是私人住宅。

我說：我是中國人，你是敘利亞人？

他說：是，我是敘利亞人。

我說：我們中國是你們的好朋友，希望我們也能成為好朋友。我一直在找你們國家的領(lǐng)事館，想獲得簽證，去你們國家，您能提供你們領(lǐng)事館的有關(guān)信息嗎？他沒有直接回答我提出的問題，而是重點了解我的個人情況。

通過十幾分鐘的交流后，他嚴肅的表情松弛來下來，和善地對我說：請進來說，好嗎？

我爽快接受他的邀請。

我跟著他進門后，見到一個架空開闊的大廳。他給我介紹說：這幢房子一至三樓住著7戶人家，都是因躲避戰(zhàn)爭逃亡到這里來的敘利亞人。

我們穿過大廳到了他家的客廳，坐在沙發(fā)上我們開始聊天......我稱呼他為Q先生，他叫我小Z。我們聊天主要內(nèi)容都是關(guān)于敘利亞當時的形勢。

聊了一陣后，他問我：你為什么對戰(zhàn)亂中的我們國家有興趣？還想去？

我說：我對敘利亞的關(guān)注最初來自于英國著名偵探小說家阿加莎·克里斯蒂（著有《東方列車謀殺案》和《尼羅河上的慘案》等經(jīng)典作品）。她一直陪伴著丈夫在敘利亞荒漠土丘進行艱苦的考古發(fā)掘工作。從中我了解到敘利亞是世界最古老文明發(fā)源地之一。其境內(nèi)有著豐富的文化遺產(chǎn)，其中六處文化遺址還被世界教科文組織列入了世界遺產(chǎn)名錄。出土的遺址遺跡和珍貴泥板文書都訴說著“失落文明”的古老故事。而眼下的戰(zhàn)爭無疑也是一場“文化的浩劫”，一些古跡處于瀕危，再不去看看，也許那些曾經(jīng)輝煌燦爛的文明痕跡就從地球上消失了。

我還告訴他：我曾經(jīng)做過一個很奇異的夢。夢中我是敘利亞某個朝代的王子，流落到了中國。后來被滿世界尋找我的敘利亞使者團找到，要接我回去復位做國王。知道我的身世后，我很痛苦，無法做出抉擇。一邊是養(yǎng)育我的中國父母，潤育我的中華土壤以及它博大精深的文化；另一邊是我的王朝、我的臣民、復興的使命在召喚著我......

Q先生聽著我的“秋夢”，哈哈大笑起來......他領(lǐng)我到他家的二樓書房。書房有面墻上掛滿了鏡框，他指著鏡框里的照片給我說：這是我和我表弟的合影。

他的表弟我竟然見到過，在電視上，毫無疑問！看著他們一張張合影，我開始懷疑起人生？他的表弟在他們國家位高到我對他的名字須保持緘默的程度，有這般奇遇？世界真大，無奇不有，只要你在途中，真會有一些不可思議的邂逅。

這次我雖沒能邂逅墻上鏡框里Q先生的表弟，但上帝卻把他的表哥真實地送到了我的眼前。在這個表哥的幫助下，五年后，我有了一次終身難忘的經(jīng)歷。Q先生留我和他們一起吃晚飯，我就不客氣留下了。樓上樓下八個男人，加上我集聚在一樓大廳的一張大圓桌邊，圍坐就餐。那些媽媽們，端茶送水、一道道上菜，伺候著大爺們......我也學他們端起，巴到（沾光）享受一盤大爺?shù)拇觥?/span>

阿勒頗被毀的建筑

Q先生看著我說：你是真切在關(guān)注我們國家，也是真想去。告訴你吧，我們國家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給外國人簽發(fā)旅游簽證了，你要去我可以幫你想辦法解決特別通行證(類似政府邀請函），還可以幫你解決到大馬士革后的吃住行問題。

現(xiàn)在能進入敘利亞只有兩個途徑：一是通過土耳其邊境偷渡，邊境的戰(zhàn)況你是知道的，可以說是送死。還有一條是貝魯特到大馬士革的高速公路，這條公路上最近頻繁發(fā)生反對派發(fā)起的襲擊事件，相當不安全。自2011年內(nèi)戰(zhàn)爆發(fā)以來，我們國民的死亡人數(shù)已達二十多萬。這些逝去的生命猶如荒漠里的一粒微塵，瞬間煙飛云散......戰(zhàn)爭的殘酷不需要親臨，就能感同身受。總之，我找不出一條你現(xiàn)在要去我們國家的理由。

Q先生說完這番話后，盯著我，眼神里有不解、不安、也有懇切。見我不吱聲，他拍打了一下我的肩頭說：斷念吧，年輕人，戰(zhàn)爭不是演電影！等戰(zhàn)爭結(jié)束以后，我再邀請你到我們國家來......

那晚，我們在聊天期間，Q先生的兒子和女兒（我當初趴在窗戶上看見的小男孩和那個小女孩）圍著我，要我講遙遠東方的中國故事，我給他們講了《三打白骨精》。他們從小接受英語教育，我們能溝通。

離開Q先生家時，已是晚上十一點過了。Q先生與我握別時說：各自保重，后會有期！在回青旅的途中，我感覺自己好像突然陡長了幾歲，有種沉重擠壓著我的內(nèi)心，笑的功能似乎在擠壓中有所受損？

大馬士革薩拉丁墓

白駒過隙，光陰荏苒。轉(zhuǎn)眼到了2019年9月的某一天，我的郵箱里跳出一封陌生人的郵件，我點開閱讀：

親愛的小Z，還記得五年前，在布達佩斯見過的Q先生我嗎？今天突然想到了你，有些話想給你說。我們國家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停止了，我們都已回國，開始了戰(zhàn)后的重建工作。

八年的戰(zhàn)爭使我們的家園山河破碎、滿目瘡痍、萬千生靈涂炭、百姓流離失所.....原本想呈現(xiàn)一個美麗的家園，給你及喜歡我們國家的國際友人們來暢游，但現(xiàn)在戰(zhàn)爭還會不會再起？重建工作的任重道遠，再現(xiàn)一個美麗家園還十分遙遠。

近期，我國政府考慮目前局勢基本穩(wěn)定，打算邀請一批國際友人來訪。我想到了你，不知道你是否對我們國家還有興趣，有來訪的意愿嗎？如果你仍保有五年前對我們國家的關(guān)注和熱情，我在此對你發(fā)出正式邀請。你來訪的全程安全問題及吃住行都由我們負責解決......

等你答復，最后還要告訴你，我的孩子們還記得你這個中國叔叔，還想聽你講的中國故事......

讀完郵件，我?guī)缀醪患铀妓鞯厍脫糁I盤，回復Q先生道：Q先生，您好！今天下午意外收到了您送來的禮物，十分感動！您還記得我，記得我五年前的一個愿望......我想說，哪怕您的國家被戰(zhàn)爭撕碎成了爛網(wǎng)網(wǎng)，我仍然對它一往深情！我毫不猶豫地接受您的邀請，去，一定要去你們國家，那也是我夢中的自己國家......

現(xiàn)在要和您商榷去的時間問題，因為我的工作原因，已經(jīng)不可能有說走就走的旅行。不過在十月，我們有國慶大假，我還可以再用幾天年休假，便可以成行。這個時間段，您看方便安排嗎？.......

問候您的孩子們。

很快我收到Q先生的回復：......這個時間段你來訪，我們接待沒有任何問題。你的航班確定后，通知我，我會派人到黎巴嫩的貝魯特來接你（大馬士革還沒有通航）。你訪問的全程都有專車專人陪同，你不需要簽證，下榻酒店是大馬士革的四季酒店......

渴望再見到你。

左邊淺色建筑是大馬士革四季酒店

心潮澎湃的我，也還沒有忘乎所以?，F(xiàn)在已是九月中旬了，我得立即著手解決以下事情：

一，怎么給我的父母說我要去敘利亞的事？他們肯定不會同意的。

見我媽兩眼發(fā)直，我趕緊拍著她的肩膀，語氣緩和地說：你原來多次說過，現(xiàn)在媽媽帶你看中國，等你以后長大了，自己去看世界。

我媽回復道：那是因為那時你還小，不懂得什么叫“定語”，也就省略了“世界”前面的三個字“安全的”，懂嗎？“自己去看安全的世界”，這話有毛病吧？怎么聽上去那么別扭？不過語無倫次、強詞奪理往往是母愛的表達方式之一。我們常常被這種愛溫暖著，也常常會因此感到很無語......

有時，生活中免不了有善意的謊言，看來這事不能給父母實話實說。二，預定機票，從莫斯科轉(zhuǎn)機到貝魯特。

查詢結(jié)果：大馬士革的四季酒店被視為敘利亞最安全的地方。因為聯(lián)合國住敘利亞的辦事機構(gòu)設(shè)置在此酒店內(nèi)，也是各種國際組織及各種國際代表團在大馬士革的下榻酒店，還有俄羅斯的軍火商、情報人員也住在那里。整個酒店有及其強大的保安設(shè)施和嚴格的安檢。安全應該沒有問題。

但是另一個問題出來了：我一個中國的平民百姓（丘娃兒一個），要和聯(lián)合國那些大佬們，俄羅斯的軍火商些住在同一個樓里，還有專車專人陪同，這嚴重不符合我的身份和我出行的風格，甚至讓人有種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心理負擔。

我習慣像風一樣自由自在地刮來刮去，與不同緯度的普通人邂逅，真實自然的相處，有著我們樸實也不乏精彩的故事......現(xiàn)在似貴賓，被迎來接送，我一定會像木偶左手左腳地行走在制定好的線路里，看規(guī)定的東西，估計還有許多我不懂的禮儀。這尊貴的背后必將失去我看重的行走意義。

大馬士革街頭

考慮兩天后，我給Q先生去郵件商量：

Q先生，您為我的行程做了十分周全的安排，很感動，也很感謝。想和您商榷：您現(xiàn)在工作十分繁忙，你的國家處在百廢待興中，我不想給你添太多的麻煩，無論在經(jīng)濟上、時間上還是人力上。我打算自己從貝魯特乘車到大馬士革，住老城的酒店，全程也不需要專車和專人陪同......。

Q先生回復：......也許沒有我們的人陪同你，會讓我更牽掛。但我尊重你的選擇。確定出行時間，請立即告知。你關(guān)心的無簽證、又無人陪同，能否順利通過我國海關(guān)，你放心，一切我會安排妥貼。留下我的手機號，方便你隨時聯(lián)系得到我。

九月二十六日，我要啟程了。得給母親打個電話，因為工作原因，我和父母沒有生活在一個城市。過去，我每去一個國家，都會如實向他們通報我的行程。我媽第一時間要做的事，就是記下中國領(lǐng)事館在我將要前往國的電話號碼，以防有什么意外發(fā)生時，可以尋求中領(lǐng)館的幫助。

這次，只有謊報出行。我在電話里給我媽說：國慶節(jié)，我就不回去看你們了，我想出去走走。

我媽問：你打算去哪里？

我說：想去黎巴嫩。

我媽說：為啥去哪里？是不是想梭（溜）到敘利亞去？

我說：不會，敘利亞還沒有對外國人開放簽證。我媽說：你還沒有去過印度、尼泊爾，這些國家的文化也很特別，可以去看看。

哈哈，我媽的調(diào)虎離山計！我說：可以考慮，也還沒有最后確定目的地。其實這時，我已在去機場的途中......

路旁桐葉已泛黃，天上秋云在飛渡。我想到剛才電話那頭的我媽，有幾分愧疚和傷感......“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敘利亞，我來了。

在飛行了近19小時后（含莫斯科轉(zhuǎn)機時間），我抵達黎巴嫩首都貝魯特時是凌晨兩點過。貝魯特距離大馬士革八十多公里，要去大馬士革一般是拼車前往。

我從機場打的到拼車地點。下車后，看到的場景有點像黑幫電影里的鏡頭：高架橋下面，燈光悠暗，有幾輛破舊的車橫豎停放，三兩個人，像黑幫在鬼鬼祟祟地交易......我有點虛豁（害怕），轉(zhuǎn)身離開。

這個時間有點尷尬，三小時后我將去大馬士革，去酒店開房不劃算。于是，我就往燈火通明的街頭走去，逛逛貝魯特的夜景......

貝魯特拼車地點

貝魯特被稱為中東的小巴黎，是中東商業(yè)、交通、金融、文化中心，又是東西方的連接點和出入中東的大門。它的自然環(huán)境也優(yōu)越，位于地中海邊狹長的平原上，背靠連綿起伏的黎巴嫩山......它與大馬士革并列世界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徐徐的海風一洗我長途飛行的疲憊。這是另個緯度的深夜，抑或是凌晨，街頭燈火輝煌，有車輛過往，幾乎沒有行人......我獨自漫無目的地在這個陌生城市夜游，全然無心欣賞它獨特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