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春天，我又去了盧葉村。屈指算來，離上一次去那里，已經(jīng)整整44年了。

盧葉村是江西省鄱陽縣鄱陽湖畔一個半農(nóng)半漁的小村。文革時，我母親被發(fā)配來這里勞動兩年多時間。1970年和1971年，我利用探親假的機會，兩次來這里探望母親。

1971年“9.13”以后，各地開始一定程度的“糾左”，母親遂于1972年蒙“落實政策”回到原工作單位，從那以后我探望母親就直接去母親單位，再沒機會去盧葉村了。

2015年4月，我和一幫朋友從成都自駕車去江、浙、皖、贛旅游，返程路過景德鎮(zhèn)時，我忽然動了去盧葉村看看的念頭。利用導(dǎo)航，查到汽車可以通到村里了，而且，按照我們原計劃的行程路線，去盧葉村往返只需繞道約六、七十公里。征得同行朋友們的同意，于是就有了我44年后的又一次盧葉村之行。

除了一些新修或翻修的房子以外，盧葉村其實沒有太大的變化。對我來說，最大的變化就是增加了這條可以通到村里的汽車路，它給了我重返盧葉村的機會。

母親原來居住過的老屋居然還在，但已是人去屋空。房東，就是原來的老隊長一家已搬到鄰近的村里。村里年紀大的人都還記得我母親，于是就有熱心人打電話給老隊長家，報告了我來村里的消息。不多一會兒，老隊長的孫兒就騎著摩托車過來了。我們在村里轉(zhuǎn)了轉(zhuǎn)，便一同去了他們的新家。

老隊長夫婦已經(jīng)過世，我見到了他們的兒子。當年二十幾歲的壯小伙，現(xiàn)在已是滿頭白發(fā)的古稀老翁了。我們四十多年后見面，彼此還有印象，只是感嘆時光飛逝，都不勝唏噓。

此行勾起我對遙遠往事的回憶，一些陳年舊事從記憶深處浮現(xiàn)出來，由模糊而漸次清晰起來。

“下放干部”

母親在文革中被批斗、關(guān)押后，送到這里來監(jiān)督勞動。但這里的社員（那時這里叫鄱陽縣高家?guī)X公社雙玲大隊盧葉小隊）都稱母親為‘’下放干部‘’。一起送來的其他人，分散在不同的村子里，一村一人，以防他們勾結(jié)起來進行反革命活動。

盧葉村的社員，包括房東老隊長一家，對我母親都非常好，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的歧視。在那階級斗爭如火如荼的年月，這里似乎“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仿佛是化外之地。

以我兩次去那里所見，沒有發(fā)現(xiàn)有人來“監(jiān)督”母親，也沒有看見母親寫過什么檢查交代、思想?yún)R報之類的東西。不過在政治待遇上還是有區(qū)別的，1971年我在那里時，適逢生產(chǎn)隊召開社員大會，傳達關(guān)于“913”事件的中央文件，我母親是沒有資格參加的。

村子里只有一個人與我們保持距離，常常用警惕的眼光看我們。那是村里的最高領(lǐng)導(dǎo)，我已不記得是隊長（如果是隊長，那母親的房東就是副隊長）還是支書，一個麻臉的中年漢子。

我第一次來村里時，“胖子姆媽（當?shù)胤窖?，叫奶奶輩的女人姆媽，‘姆’發(fā)鼻音，與上海話叫媽媽的發(fā)音相似。我母親比較胖，所以大家都叫她’胖子姆媽’）的貓尼（當?shù)胤窖詢鹤?，女兒則叫美尼，尼讀陰平聲）從四川來了‘’的消息很快傳遍全村。

那晚上來了好多人，屋里門外，男女老少，都來圍觀我這“天外來客”。他們送來的魚、雞蛋、花生、紅薯好幾天都吃不完。婆婆大娘們問我最多的問題是，你離媽媽那么遠，想不想媽媽，哭不哭??？我們母子天各一方，在他們看來是不可想象的事。記得有一次，老隊長兒子駕帆船去九江賣豬，兩三天沒回來，他媽媽就哭紅了雙眼。

母親和村里人相處非常融洽，閑時拉拉家常，打打撲克。村里人有點小病痛，都來找母親針灸（我母親是針灸醫(yī)生）。母親離開那里后，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還與村里人有書信往來。我?guī)状翁接H返程路過上海，母親都叮囑我在上海買點肥皂、撲克之類的東西寄過去。直到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母親已回成都定居，還收到過盧葉村郵寄來的土特產(chǎn)包裹。

豬倌

母親在盧葉村的工作是養(yǎng)豬。那時生產(chǎn)隊只有一頭母豬，由母親一人負責(zé)喂養(yǎng)。母親一開始對這行當肯定是生疏的，所幸左鄰右舍都是熱心的技術(shù)指導(dǎo)，因此很快就熟悉了。

我在那里時，每天挎?zhèn)€竹筐（好像沒有我們四川那種背兜），與母親一道去地里，用鐮刀割些薯葉薯藤之類的，來到豬圈里，用刀切碎，然后生火煮后喂食。一頭豬也喂不了多大量的食，工作比較輕松，有點“辦姑姑筵”的感覺。

母親來此雖是發(fā)配性質(zhì)，但生活費還是由原工作單位發(fā)給（這一點還比較人性化）。母親在這里的工作屬于義務(wù)性質(zhì)，不在生產(chǎn)隊記工分。因此對一個年過半百的大娘，干多干少隊里也不太在乎。

不久，母豬產(chǎn)子了。那晚，天下著雨，我和母親提著馬燈，在豬圈里守了大半夜。直到母豬產(chǎn)下6只豬仔，收拾完回家都快天亮了。后來，母親來信告訴我，豬仔斷奶逐漸長大后，喂養(yǎng)工作量增大，生產(chǎn)隊遂派了一個社員協(xié)助母親。其實，與其說是別人協(xié)助母親，毋寧說是母親協(xié)助別人，因為打豬草、運豬草等勞動強度大的活都是那個社員做，母親不外乎做些切豬草、生火煮食等輔助性工作。就這樣，母親的豬倌生涯一直持續(xù)到離開盧葉村。

平矮子

平矮子是一個乖巧伶俐的小姑娘。在盧葉村老隊長家，除了隊長夫婦外，還住著兒子、兒媳和一個尚未出嫁的女兒，以及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孫子和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這個小女孩就是平矮子。

平矮子姓甚名誰，我至今都不知道，大家都叫她平矮子。一開始我以為平矮子是老隊長的孫女，稍后才聽說她是老隊長在景德鎮(zhèn)的親戚送來寄養(yǎng)的。據(jù)我觀察，平矮子與村子里其他孩童略顯不同，一是這個女孩比較聰明活潑，二是她的衣著要整潔光鮮一些。在這個家中，平矮子享受的待遇也明顯特殊，吃喝拉撒睡照顧得細致周到，連襁褓中的孫子都處于次席。老隊長一家對平矮子非常寵愛，在他們看來，平矮子是“鎮(zhèn)上來的”，不能有一點的虧待。

母親與平矮子關(guān)系也非常親近，平矮子經(jīng)?！芭肿幽穻尅遍L‘’胖子姆媽‘’短地在母親面前撒嬌。母親也非常喜歡這個小女孩，但凡有空，就要帶著她玩。曾有一幕“含飴弄孫”的溫馨場景，至今仍清晰地留在我腦海里：母親坐在竹椅上，平矮子騎在母親伸直的雙腿上，兩人手拉手做拉鋸狀，母親唱著四川兒歌“扯鋸，還鋸，家婆門前有本戲……”，平矮子多半聽不懂“胖子姆媽”唱的什么，只是咯咯地笑個不停，開心極了。

我在那里時，也常常帶平矮子玩，不過確切地說，應(yīng)該不是我?guī)撬龓?。平矮子對村子周邊比我熟悉，社員收花生時，她帶我去地里撿拾遺漏的花生。芝麻成熟了，她帶我去芝麻地教我吃芝麻，到地里摘下一個芝麻莢子，放進嘴里，用牙齒輕輕咬住露在嘴外手捏住的一端，然后往外一拉，莢子出來了，芝麻全留在嘴里。我一時學(xué)不會，還被她嘲笑。

聽母親說，這地方好像有這個風(fēng)俗，不少景德鎮(zhèn)的居民把小孩送到鄉(xiāng)下寄養(yǎng)，到了學(xué)齡才接回去。最初，平矮子的家人按一定時間給她送來生活費，后來生活費也不送了，只是不定期下鄉(xiāng)來看看，送點食品、衣物之類的來。但看得出來，老隊長一家并不計較，一如既往地寵愛平矮子。

我曾經(jīng)在鄱陽縣到景德鎮(zhèn)的班車上看到一對五十來歲的夫婦，帶著一個六、七歲的男孩，一路上兩口子哭得很傷心，嘴里還不停地念叨。我聽不懂他們說什么，向旁邊的人打聽，原來他們幫親戚養(yǎng)大了孩子，現(xiàn)在正送回景德鎮(zhèn)去。我不知道平矮子是何時送回鎮(zhèn)上去的，但不難想象，那時候也難免要經(jīng)歷這樣“生離死別”的凄慘一幕。

這種風(fēng)俗是從何時開始的，現(xiàn)在還在延續(xù)嗎？我都不知道。前幾年我曾幾次去景德鎮(zhèn)，看到街市上熙來攘往的人群，我想，平矮子就在他們當中。但她已不再是那個活潑伶俐的小姑娘了，年屆半百的她，可能已當了奶奶或外婆，只是不知她有沒有兒孫寄養(yǎng)在鄉(xiāng)下？

魚米之鄉(xiāng)候鳥天堂

鄱陽湖古稱彭蠡湖，是我國最大的淡水湖。鄱陽縣在湖的東南面，當年我去那里，需從重慶乘客運輪船到九江，在九江換乘小火輪順長江而下，從鄱陽湖北端的湖口進入鄱陽湖。小火輪中途還要?？啃亲?、都昌兩個碼頭上下客，經(jīng)過10個小時以上的航行到達鄱陽縣。然后換陸路，乘鄱陽縣到景德鎮(zhèn)的班車，走二十來公里后在高家?guī)X下車，再沿田間小路步行約5公里，才能到達盧葉村。

盧葉村在一個湖灣里，母親住的房子就在湖岸邊。豐水期門前幾十米就是湖水，而枯水期村子前面的湖灣整個就干涸了。

我第一次來這里時是秋天，水還很大，門前的湖里常常能看到漁船打魚。來這湖灣里打魚的一般都是小船，我想買魚時，就把漁船招呼過來，他們也樂意賣魚給我。我最喜歡的是鱖魚，3毛錢一斤，買一條兩斤多的鱖魚不到一塊錢。鮮活的鱖魚，頭、尾拿來燒湯，中段用油煎一下，放點醬油和辣椒紅燒，那鮮美的滋味至今難忘。

一次我和母親去鄰村，在一位善捉鱉（又叫甲魚，四川叫團魚，當?shù)亟腥刽~，因身體周邊有裙邊）的村民家里，看見兩個缸子里養(yǎng)了很多鱉。一個缸子里養(yǎng)個體在一斤以下的，兩毛錢一斤，一個缸子養(yǎng)個體在一斤以上的，三毛錢一斤。我們猶豫了很久，終因不會加工而放棄，后來想想真有點遺憾。

我第二次去盧葉村是1971年的冬天，湖灣已干涸，村里無人打魚了。我那么老遠來沒魚吃，生產(chǎn)隊覺得過意不去，遂派兩個社員出大湖區(qū)去為我打魚。那天他們打了多少魚我不清楚，我只買了3斤鯽魚，1毛5一斤，付了4毛5分錢。

那時沒有私營經(jīng)濟，生產(chǎn)隊打的魚，應(yīng)該是統(tǒng)一銷售，收益屬于集體。社員自己利用空閑捕的魚，以及自種的一些蔬菜，養(yǎng)的雞鴨，大多是自己消化，多余的很難出手。在那個年代，即便是魚米之鄉(xiāng)，也只能維持基本生活，現(xiàn)金非常缺乏，更不用說致富了。社員們?nèi)ゴN店買點針頭線腦、油鹽醬醋之類的，往往都不付現(xiàn)金，拿家里自產(chǎn)的雞蛋去折價抵扣。

我兩次去那里探親都大飽口福，基本是雞鴨不斷，這家那家排著隊買來吃，而且價格都很便宜。對常年咀嚼食堂里清湯寡水飯菜的我來說，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享受，因此這也成為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懷念那里的原因之一。

如今鄱陽湖是世界上最大的鳥類保護區(qū)。當然這是多年以后才知道的。生態(tài)、環(huán)保這些詞語，那時在現(xiàn)代漢語里，似乎還沒有發(fā)明。

上世紀70年代初，我曾看過一期中央新聞電影制片廠拍攝的《新聞簡報》，影片記錄了湖北洪湖獵殺野鴨的慘烈場面。若干條經(jīng)過偽裝的小船，在夜晚悄悄接近野鴨的棲息地。突然一個信號，野鴨群驚起，霎那間，小船上臺槍齊發(fā)，電光石火之間，野鴨紛紛墜落。天亮以后，幾條小船在湖中打撈尸橫遍湖的野鴨，不多時均滿載而歸。當年那是作為人民公社副業(yè)豐收的捷報來宣傳的。

在鄱陽湖，我也曾經(jīng)看到過類似的一幕。那是1971年冬天，一天早飯后，我坐在門前看書，忽然聽見連續(xù)不斷的鳥叫聲。一抬頭，看見一群群灰黑的大鳥低低地掠過村前樹林，飛向湖區(qū)。每群大約有七、八只，過去一群，又來一群，粗算不少于四、五十只。接近中午，我去干涸的湖灣邊一眼井里挑水，發(fā)現(xiàn)湖區(qū)上空一大群鳥在很高的空中盤旋，發(fā)出的叫聲只能隱約聽到。根據(jù)經(jīng)驗判斷，它們肯定是受到驚嚇了。

中午，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用鐮刀鉤住鳥喙上部的鼻孔，拖著一只已經(jīng)死了的大鳥從村外回來，留下一路斑斑血跡。我還看見三、四百米外已經(jīng)干涸的湖灘上，有兩個人在追打一只受傷的大鳥，大鳥已不能飛高，撲扇幾下翅膀又馬上落下。遠遠看去，其中一人手里似乎拿著獵槍。幾個回合，大鳥被擒。待到兩人走近，才看見是兩個婦女，用一根木棒（我原以為是獵槍）抬著戰(zhàn)利品回來。

當晚聽說，那天全村大概抓了十來只那種大鳥，大都拿鹽腌了來做年貨。獵殺大鳥的現(xiàn)場可能離村子比較遠，我沒有看見獵人，甚至沒有聽到槍響。但根據(jù)村里抓鳥的情況判斷，獵人的武器威力巨大，估計就是那種臺槍。那種大鳥村里人稱為“灰雞”，羽毛灰色間雜黑色，體長在一米以上，重量起碼有十斤。后來我查了資料，其學(xué)名叫“灰鶴”，分布于我國東北和西北，冬季遷徙南方越冬。

鄱陽湖現(xiàn)在是名副其實的候鳥天堂。秋冬季節(jié)，生活在這里的鳥類有300多種，近百萬只。但愿它們不再遇到它們前輩經(jīng)歷過的血雨腥風(fēng)的歲月。

結(jié)語

40多年以后，我之所以又去了盧葉村，是因為那里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

我曾經(jīng)在秋水長天之間觀賞過落霞與孤鶩，也曾經(jīng)在彭蠡之濱遇到過唱晚的漁舟。不過，最讓我心存感念的，是那里曾經(jīng)給我遭遇風(fēng)暴的母親提供過一個避風(fēng)的港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