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還說不了話，但他睜開了眼睛，努力著想張開口，和我說話，望著我，眼角滾出了幾滴渾濁的淚水，我拿起羹匙，在爹干裂的嘴唇上滴了一滴兩滴三滴溫水，爹突然用他那還能活動的右手抓住了我的右手，他還是想張開口想說什么，但依舊沒能說出話來。

我俯在爹的耳邊說：“爹，你先好好養(yǎng)病，好了再說話?！钡难劢怯譂L出了一滴兩滴三滴……渾濁的淚水，我的淚水再也忍不住，滴在了爹握住我右手的他的右手上。

三天后，爹終于能囫圇不清說出話來，我俯在他的嘴邊，雖絆絆嗑嗑結(jié)結(jié)巴巴，但我還是能聽清爹說的話：“我對不住你，還沒有把你的學供出來，還沒有給你娶媳婦……”，那時我的淚眼已經(jīng)看不清爹的淚眼，我把爹抱在懷里，和爹說著：“爹，不要多想了，只要你在我就知足了”。

爹全身顫抖起來，我也一樣。

我想起了爹的一生，爹小時因為家貧，八歲時送了人，爹說那人家對他很好，但無論怎么好就是叫不出爹喊不出娘，不到半年，爹一路打聽一路討飯，又偷偷的跑回了貧困的家，奶奶將爹摟在懷里，流著淚說：“哪兒也不去了，哪兒也不去了?！?/span>

爹幼小的肩上開始扛家，奶奶在外給人做工，爹和木訥的爺爺相依為命，地里的活、家里的活都是父親。我聽娘說，爹的禿頭就是那個時候頭上長瘡沒辦法治療留下了疤痕造成的。

爹年輕時，也有過一次刻骨銘心的愛情，這是后來我聽姐姐偷偷和我說的。姐姐告訴我說，父親的愛情她是聽鄰居奶奶和嬸嬸們說的，爹愛上了同村一個女孩，女孩也愛他，可由于家貧，女孩的爹娘要死要活不同意，女孩的兄長還威脅爹，說爹再和女孩來往就打斷爹的腿。后來女孩哭著出嫁了。后來爹背起了鋪蓋，離開了家。我想那時爹心境多么悲慘，多么無助啊。再后來爹去了一個工地，遇到了娘，娘沒有嫌棄爹這個窮小子，和爹回了家，把爹該為這個家要擔的重擔一起接了過來。

后來，我又聽娘說，爹在外工作，可為了節(jié)省2角錢，舍不得坐車，周末下班后，步行5個多小時，都是在深夜里趕回家中，娘還說，爹為了家里有糧吃，在外面是饑一頓飽一頓，為的就是過年時，要一家老少吃上頓餃子和白饃，爹在家時，每次天不亮就起床，拼了命似的把莊稼地的農(nóng)活干完，然后回到家，倒在炕上呼呼入睡，第二天天不亮，就又出發(fā)，趕往單位上班。娘說，你爹一輩子沒有福氣，該享福了，又倒在了病床上。

就在爹病臥在床上的那年，在爹“我不去上學，他就要自殺”的威逼下，我背著爹的夢想，去了省會求學，畢業(yè)后，放棄了與省會一家單位的簽約，回到了爹娘的身邊，覺得在爹娘身邊我才塌實，覺得和爹娘住在一起才有家。

每次回家，我都要給爹泡好洗腳水，為爹洗腳，爹說沾了我的光，我說如果沒有爹哪會有我，如果沒有爹的臂扛背馱，一把汗水一把血水撫養(yǎng)栽培我，怎么會有我的今天。病中的爹，就會像孩子一樣哭出聲來，我就會像哄孩子一樣地哄爹，“爹，你要再哭，再哭，我就不回來了?！钡蜁铺闉樾Α?/span>

病中的爹，愛自言自語，愛嘮叨愛磨嘰，有時我也會煩，會大聲喊爹：“爹，你就不要操心了，好好養(yǎng)你的病，比啥都強。爹，你那老思想，早該換換了，你就少管些閑事吧?！?nbsp;我這樣說只是覺得，有爹吃的，有爹喝的，爹就該安心塌心地好好養(yǎng)病，爹已經(jīng)做不了事情了，就不要瞎指論了，況且這個時代和他那個時代早就不同，讓人聽了除了煩就是煩，有時就是添堵。

我在說這些話時，從沒有顧慮過爹的感受，有時還會很不耐煩地對爹說：“就你事多，你就養(yǎng)心吧，少說些話?！蹦菚r的爹，會靜下來，低下頭什么也不說，或自言自語道：“大了，翅膀硬了，管不了……”直到有一次，我大聲喊了爹后，爹轉(zhuǎn)過身，用袖口抹起了眼睛，我才感到了惶恐，愧疚和悔恨占滿了我的胸腔。

有一次，娘和我說，你爹有病，就像孩子一樣，他要說你就讓他說，不要打斷他，不要和他吵，他說的他磨嘰的其實都是按他的想法為了你們好，雖然他已經(jīng)不能為你們再干些什么，再作什么。

娘的這些話，直到爹去世后，每當我回家，坐在沙發(fā)上，再也沒有人和我說話，再也沒有人嘮叨我，磨嘰我，叮囑我，我才想起了爹，想起了那個不耐煩的我，喊爹嚷爹，要爹不要磨嘰了，要爹好好去養(yǎng)他的病，要爹少去管閑事。這個時候，我仿佛又看到了爹在病床上，那種無助的眼神，那種落寞的神態(tài)，像一把利箭扎在我的心上，久久地疼，淚水會突然讓雙眼模糊起來，其實，爹當時要的不是我給他買了多少好吃的，多少好喝的，不是我給了爹今天買了件衣服，明天又留下了100元錢，爹要得是我的更多的細節(jié)上的關心和溫暖。

望著爹留在世間的這最后的照片，一幕幕一樁樁事情，像電影一樣浮在我的眼前，小時候騎在爹脖領上，騎在爹后背上，像騎馬一樣興奮地呼喊聲，爹每次回家，給我?guī)Щ亍兜氐勒尽贰ⅰ都t色娘子軍》、《小兵張嘎》以及紅纓槍、塑料水槍歡快的笑聲，以及爹的嘆息、嘶喊，爹的勞作痕跡，留在我身上的體溫，留在土地上的體溫，都現(xiàn)實般的隆重和清晰起來，可那些我留給爹的喊聲，斥責聲，像箭一樣穿透著心，折磨著我的靈魂。

當時，為什么不能順著爹，順就是孝啊，爹我知道你沒有怪過我，爹可我真的不該和你犟，你知道嗎，就因我的犟對那么仁慈的你，回想起那一幕幕，這犟產(chǎn)生的疼就會時時襲來。

我想這疼會伴我一生。

閱讀提示：

這是王文坡先生寫的一篇比較長的文章，原文分三個部分，今天尚書房刊發(fā)第一部分，第二、第三部分將會在近期陸續(xù)刊發(fā)，歡迎大家隨時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