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河之韻

趁著夕陽還沒有落于遠山，我再一次打量了金清大港對面的披云山。山已經(jīng)染上了紅綠相交的色彩，像是披了一層薄紗，要把曼妙的曲線遮住，這分明是一個少女側(cè)臥水邊，并把一條金清大港變成了她的水袖。她就在那里，沉思著，咀嚼著每一個能夠記起的歷史符號。

披云山上長滿了樹木，其間坐落著暗紅色的道教廟宇和金黃色的佛教寺院。寺廟總是與名山相伴，披云山雖比不上國內(nèi)一流名山，卻也有自己的名聲。

早在明朝時，新河就是明軍抗倭的軍所之一，而抗倭名將戚繼光就到過這里，并將隨軍家屬安排在這里。有一次倭寇進攻臺州府，戚繼光率軍馳援臺州府駐地臨海，而倭寇卻狡猾地將主力投在新河。面對倭寇的進攻，披云山上的烽火臺冒起了狼煙，向著征戰(zhàn)在外的戚家軍求援。而山下的新河城中，戚夫人組織軍屬，穿戴兵士的盔甲，與留守的士兵一起登上城頭。城頭戰(zhàn)鼓不絕，喊殺聲不斷，倭寇攻勢受挫。戚繼光接到軍報，分出一支兵馬回援新河。倭寇不知援軍已經(jīng)趕來，還在城外做著破城搶掠的迷夢。結(jié)果是可想而知的，戚家軍里應外合，全殲倭寇，取得了臺州大捷，浙江倭患大定。披云山由此有了自己的榮耀，憑的不是自然風光，而是憑著鮮血染成的戰(zhàn)功，那山里建起的戚繼光祠正是人心做的豐碑。

還有那座烽火臺，見證了刀光劍影下的悲壯，那冒起的狼煙，沖向云霄，像一根黑色的擎天之柱，更像是我們民族挺起的脊梁，永不向入侵者彎曲。可惜在一場臺風中，烽火臺倒塌了，然而廢墟掩埋不了烽火臺中每一塊灰磚、每一塊長嶼石塊的重量，因為它們都生長在歷史中，有著永恒的生命。后來烽火臺重修了，但畢竟是仿造，我橫看側(cè)看，都掂量不出它的重量，只能聊勝于無吧。

披云山下橫著一條街。街道兩邊的房屋兩兩相對，斑駁的木門，長滿青苔的石板墻，以及已經(jīng)被人的鞋底磨得光滑的石板路，都透著歲月的滄桑，滲著歷史的厚重?；蛟S這里的某一間房里曾經(jīng)住著一個古板的先生，滿嘴的“之乎者也”蕩漾在空氣中；或許對面曾走來一個挑擔的貨郎，搖著撥浪鼓，吆喝著，引來一群孩童的追逐嬉笑；或許在不經(jīng)意的抬頭時，會看到樓上支起的木窗中有一個倩影飛速消失，而一方手巾已然飄落在面前。轉(zhuǎn)眼間，彼時的一句句、一聲聲都收入到了時間的那口囊袋中，我卻還能在心中摸到這些影音的痕跡，那就不妨摸出來，曬一曬，好叫它們在江南的梅雨季節(jié)中，不至于因為潮濕而糜爛了。

古街的一頭建有一個船埠頭，古代南人出行，要么步行，要么舟行，特別是運輸大宗物品，沒有船作為運輸工具，怕是困難了。新河是一塊小平原，土壤肥沃，河網(wǎng)縱橫，池塘密布，雨熱同期，極適宜水稻生長，宋時朱熹在這一帶修建了水閘群，用于農(nóng)業(yè)灌溉，故而，新河的農(nóng)業(yè)很發(fā)達。我可以想象，辛勤勞作的農(nóng)人，終于豐收了，多收了三五斗米，挨到趕集的日子，把一筐筐米裝上船，運到城里賣與糧商。在埠頭上，有許許多多的農(nóng)人，在埠頭與船之間來回挑著竹籮，竹籮里裝著他們的希望。偶爾，他們抬頭，會看到港面有一群群白鷺翩翩飛起，看到金清港的水面魚光閃爍，也會聽到披云山上寺廟里做早課的梵音，甚至仔細去聽，還能聽到寺廟屋檐上的風鈴聲。這就是農(nóng)耕文明的腳步，不急不躁，一步一印，卻又一刻不停，走向未來。古街的誕生大概就和這船埠頭有關(guān)吧，因為這里是運輸要地，人流量大，需求量也就大，不少商家便看中了這些需求，擺攤叫賣，最后蓋屋成街。

古街的另一頭跨著一座橋，名叫金清大橋，又叫寺前橋，因為橋就在披云山上的古凈應寺前。橋有南北兩亭，南橋亭有匾額曰“人無病涉”，北橋亭有匾額曰“水不揚波”，橋欄由石柱和欄板組成，石柱頭雕有石獅子、蓮花等，欄板上也有花草主題的浮雕，橋面石板上也雕著花鳥。由于長久的風化，這些石雕都已經(jīng)或損或缺，長了青苔，石色暗淡。橋的外側(cè)還長滿了藤蔓植物，像兩條綠色的長龍，盤在橋上，大概是想保護踩在橋上的每一個腳印吧！清代詩人裴燦英寫有《寺前橋》，詩曰：“不識前朝寺，當前聳一橋。崚嶒排雁齒，掩映亙虹腰。云影明還滅，潮聲暮復朝。不教人病涉，元箸此超超?！睒蛳碌慕鹎甯垡欢葹辄S金水道，乃臺州六縣內(nèi)河運輸?shù)闹行臉屑~，又為溫嶺市重要的海運吞吐口，當年有民謠曰，“寺前橋，橋五洞，洞洞行船”，可見當時的繁華，也可見此橋的作用。

橋的南頭曾經(jīng)有一間潘姓小賣部，那可是孩子們向往的地方。市作協(xié)的楊邪和葉瑜兩位詩人對這里再熟悉不過了，楊邪就是這間小賣部主人的外孫，自不必言說其中之樂，葉瑜也還記得這間小賣部，想來有不少趣事兒落在了這里。摸著橋亭的石柱，我仿佛看到一群孩子從橋上跑來，他們的背后是寂靜的青山、盈盈的綠水、古樸的老街，那江南的詩意正汩汩冒出。把童年安放在了這里，也難怪楊邪和葉瑜最后都成了國內(nèi)的當代知名詩人。

這樣的地方，想必還會有不少江南的浪漫。就選在雨季吧，撐著一頂傘，走上橋面，看著萬千雨滴打在水面，打出千萬波紋，又聽著橋亭瓦片上的落雨聲，那會是怎么樣的風景呢？此時，若有一個姑娘，撐著花傘，長裙飄，長發(fā)揚，從身邊經(jīng)過，然后就在另一側(cè)橋面站著，安靜地看著遠方，把背影留給山，留給水，留給街，也留給看風景的人，這又會是怎么樣的風景呢？我相信在寺前橋的這么多年里，一定有這樣的一對背影，倚著橋欄，執(zhí)手偕老。

如此韻味，怎不叫生于此長于此的人對她愛護有加？明代披云山西有一個叫蔡禮文的人，他字邦大，很喜歡新河的披云山，便以披云山的當時稱呼為號----“應山”，他家里窮，所以更多地體會了底層百姓的苦楚，便寫下一些詩歌，呈給上層，讓他們關(guān)心百姓，構(gòu)建一個和諧新河。他寫詩呈給邑侯，詩中有句：“地盡卓錐還有稅，田留破硯總成荒?！庇謱懺姟杜_雁浮蹤》一首，呈給縣令魏渠清，詩中有句：“江湖廊廟身何主，休戚看來共此心。”詩中充斥了珍惜新河之韻的感情。

如此韻味，怎不叫來此的文人不留下詩文？宋戴復古到此留詩《江村晚眺》二首，其一曰：“數(shù)點歸鴉過別村，隔灘漁笛遠相聞。菰蒲斷岸潮痕濕，日落空江生白云?！逼涠唬骸敖^落日照平沙，潮退漁船閣岸斜。白鳥一雙臨水立，見人驚起入蘆花?！泵鞔鷾貛X鄉(xiāng)賢謝鐸來到新河，看著新河的江水、秋草、城郭、山海以及風月，不覺詩興大發(fā)，寫下《曉發(fā)泉溪望迂江》，詩曰：“夜泊溪頭水淺清，岸花汀草雜秋聲。未離城廓猶塵夢，暫憶家園亦別情。山月出林高露下，海風吹浪暗潮生。村雞忽報東方白，又是迂江一日程?！泵鞔仲F良留詩《訪潘少屏歸舟同泛新河》，曰：“留人小雨只數(shù)點，惜別香醪亦幾觥。白水青山共舟楫，落霞斜日到江城。殘經(jīng)扃戶催雙鬢，短褐逢春快一征。投轄主人何用急，且留嘉會待新鶯。”一首首詩歌將新河之韻展露無遺。

如此韻味，又怎不叫在外的人日夜思念家鄉(xiāng)？也是明代的披云山西，出了一個叫蔡玨的人，他字邦奇，很喜歡新河城外的江水，便取“少江”號。他曾客居于粵，春日里想起家鄉(xiāng)新河，寫下《春日思歸》一首，詩曰：“一日復一日，何日是歸期?？v使明朝去，落花春暮時?！焙髞?，年末歸鄉(xiāng)，又寫下一首《歲暮粵歸》，詩曰：“菖陽石上花不發(fā)，歲晏他鄉(xiāng)歸去來。妻子問予淹道路，田園今日長蒿萊。不憐鬢發(fā)經(jīng)時短，只訴饑寒到骨哀。喜有高松夾窮巷，柴門依舊對山開?！睆脑姷哪┚淇梢钥闯鲈娙酥匦氯谌肓诵潞又?。

天邊的夕陽最終還是落下，大地陷入黑暗之中，而披云山的沉思卻正當濃烈時，她還會想起什么呢？應該很多吧，每一個生于斯、長于斯的故事都是她的回憶。長夜漫漫，思緒綿綿。

2015.5寫于溫嶺新河牧心齋

發(fā)表于《溫嶺日報》2015.7.7第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