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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日報》2020年09月10日 B04版
□欽瑞興 朱德潤是元代著名畫家、詩人,曾任國史院編修、鎮(zhèn)東行中書省儒學(xué)提舉等職。他善詩文,擅山水,重視觀察自然,格調(diào)遒麗,《秀野軒圖》是他晚期的代表作,現(xiàn)藏北京故宮博物院,經(jīng)專家鑒定為一級甲等文物。該圖寫溪山平遠,林木清森之景。構(gòu)圖采用全景式,筆法秀雅蒼潤,設(shè)色清雅明快。前景畫平緩溪流,灘涂緩坡,中有雅軒一座,二高士對坐晤談,熙熙行人往來溪橋,境界清曠幽美,恰到好處地表現(xiàn)了雅士幽居的主題。其山石坡樹,特別是遠山,以松散之短披麻描繪江南土山,以淺絳色隨染。畫面整體給人一種秀潤典雅的感覺。 《秀野軒圖》描繪的如此清雅宜人之境,令人心向神往,那么,《秀野軒圖》畫的是哪里的景色呢?秀野軒原址在哪里呢?帶著疑問,筆者細讀了朱德潤在作品后面的跋文,其中一段介紹為:“吳人周君景安,居余杭山之西南。其背則倚錦峰之文石,面則挹貞山之麗澤,右則肘玉遮之障,左則盼天池之阪。雙溪界其南北,四山之間,平疇沃野,草木蔥蒨,卓然而軒者,景安之所游息也?!卑凑战榻B,秀野軒是元代文人周景安在浙江的讀書之所,《秀野軒圖》畫的應(yīng)是浙江的山水。那么,秀野軒真的在浙江嗎?跋文的第二段開頭幾句,描述了秀野軒地處的地理環(huán)境,文后面寫了畫作得名的由來:得江浙行省左丞周公題其軒之顏,曰“秀野”,以志其美。從中可以看到似乎和浙江沾邊的有兩點:一是“余杭山”之地名,因浙江有余杭縣。二是“江浙行省左丞周公題其軒之顏,曰‘秀野’”即江浙行省左丞周公為秀野軒題寫軒名。 這兩點能否證明秀野軒在浙江?先說秀野軒的地理位置。從作者的自跋文字中可以看到,秀野軒的總體位置在余杭山的西南,背靠錦峰山的文石,面對貞山,右面是玉遮山,左邊可望天池山。秀野軒處在錦峰山、貞山、玉遮山、天池山四山之間。并且四山之中還有雙溪作為南北的分界線。也就是說,從邏輯上推理,必須滿足以上條件,才能得出秀野軒在浙江的結(jié)論。最關(guān)鍵的是“余杭山”,是不是在浙江。余杭之名,最早在春秋時已見諸史籍,先屬越,后屬吳,后復(fù)屬越,戰(zhàn)國中期屬楚。秦王政二十五年(公元前222年),秦滅楚,境內(nèi)置錢唐(含杭州城區(qū))、余杭兩縣,屬會稽郡。秦代以降,余杭一直作為一個縣的行政區(qū)域存在,直到今天,余杭縣還在,只不過改成了余杭區(qū)。 但余杭縣境內(nèi),并沒有一座山被稱作余杭山。溪倒是有的,就是著名的苕溪。但苕溪太大了,不可能是作為秀野軒南北分界線的雙溪。那么,余杭山在哪里呢?且看唐代陸廣微《吳地記》記載:余杭山,又名四飛山,在吳縣西三十里。山有白土如玉,甚光潤,吳中每年取以充貢,號曰“石脂”,亦曰“白堊”“白墡”。東三里有夫差義子墳十八所。在南宋范成大撰寫的《吳郡志》中有這樣的記載:“吳王夫差墓在陽山,《越絕書》謂:越王棲夫差于余杭山,去吳縣五十里,即今名陽山?!?/p> 《吳地記》《吳郡志》兩志上明確記載,余杭山距離吳縣三五十里,現(xiàn)在名叫陽山,吳王夫差的墓就在陽山。陽山亦稱秦余杭山,不少古籍中也都有此說的記述。如《吳越春秋》(卷5):“越王乃葬吳王以禮,于秦余杭山卑猶?!薄对浇^書》(卷2):“秦余杭山者,越王棲吳夫差山也,去縣五十里,山有湖水,近太湖?!鼻宕欁嬗碓谄洹蹲x史方輿紀要》(24卷)也記載:“陽山,府西北三十里。一名秦余杭山,一名萬安山。又名四飛山,以山勢四面若飛動也?!备鶕?jù)記載,余杭山就是今天的陽山,陽山屬吳縣,位蘇州城西郊,現(xiàn)屬蘇州高新區(qū)管轄。依托陽山豐厚的歷史人文底蘊,該山十年前經(jīng)批準成立了國家級森林公園,公園內(nèi)有紀念夫差自刎的“夫差亭”。 朱德潤家族與余杭山有不解之緣。其祖母施夫人、母親吉夫人去世后均選擇余杭山西側(cè)的陽抱山作為墓葬地。自元代至清代,朱德潤家族有十一代人均墓葬或廬墓于此,包括朱德潤自己以及清代的大學(xué)問家朱柏廬。而明代的朱希周更是在余杭山隱居守孝長達三十年。 現(xiàn)在讓我們再看看明正德年間王鏊撰寫的《姑蘇志》,記載有錦峰山、玉遮山、貞山、天池山的地理位置,是否與朱德潤《秀野軒圖》題跋的記載吻合呢?“錦峰山在陽山西南,產(chǎn)石,紫赤色而秀潤,故名。宋兵部尚書鄭起潛居此。淳祐中理宗書‘錦峰’二字賜之?!薄坝裾谏皆陉柹街希瑱M列如屏,今但呼為遮山。舊志為查山。其南有按山、化山、苦竹山,其北有蜀山,近光福鎮(zhèn)東南有貞山,初名蒸山,以其云氣如炊也。”“花山舊名華山,去陽山東南五里。山石峭拔,巖壑深秀。相傳山頂有池,生千葉蓮,服之羽化,故名?!独m(xù)圖經(jīng)》云,或登其顛,見有狀如蓮華。老子《枕中記》云,吳西界有華山,可以度難,疑即此也。山半有池在絕巘,橫浸山腹,逾數(shù)十丈,故又名天池山?!保ā豆锰K志》) 從《姑蘇志》記述中可以清晰地看到,秀野軒四周錦峰、玉遮、貞山、天池諸山均位于陽山西南,與朱德潤跋文所言絲毫不差,極為吻合。唯跋文中提到的作為秀野軒南北分界的雙溪古籍中未有提及。為慎重起見,筆者專程從陽山出發(fā),向西南方向步行十里地前往錦峰山南實地考察。背倚錦峰山的東南麓,向南環(huán)視,右邊是玉遮山,如玉屏風橫臥在錦峰西南側(cè)。對面南向是貞山,東望則天池山遙遙可現(xiàn),顧盼生姿。四山之間,田疇平曠,兩條溪流,由西向東延伸,痕跡猶在。溪流依舊明澈,岸邊蘆葦搖曳。此情此景,令人喜出望外。 回頭再論江浙行省左丞周公為秀野軒題寫軒名之事。文中的周公,名周伯琦,生于1298年,卒于1369年,饒州鄱陽(今江西省鄱陽縣)人,元代書法家、文學(xué)家。幼隨父宦游京師,入國學(xué),為上舍生。元至正八年(1347年)為翰林待招,累升直學(xué)士。十四年(1354年)為江東、浙西肅政廉訪使。十七年(1357年)招諭張士誠,授任同知太常禮儀院事,張士誠欲留周伯琦未成行,又被朝廷授任資政大夫、江浙行省左丞。于是留平江十余年。士誠既滅,伯琦乃得歸鄱陽,不久去世。 江浙行省為直屬元朝的中央政府的一級行政區(qū),是由中央委派官員到各地署事,行使中書省職權(quán)的派出機構(gòu)。在當時民間多簡稱為江浙省、江浙行省,管轄今江蘇省南部、浙江省等地。周伯琦擔任江浙行省左丞,屬二品官職。其任職時間自1357年至1369年去世,這十余年周伯琦是在(平江府)蘇州度過的,周伯琦未去過浙江。 周伯琦與朱德潤相交近五十年,情誼篤厚,周伯琦生于1298年,朱德潤生于1294年,兩人相差四歲。二人相識于吳興,談古論今,惺惺相惜?!缎阋败巿D卷》畫作的左邊,秀潤的山林之間,身著官服、氣度不凡并攜帶書童的友人便可能就是周伯琦。幽居于山野中的文人,拂去塵世的紛亂氣息,從士大夫的身份到隱士的交游,而更具平和心境。秀野軒圖完成于1364年。第二年(1365)朱德潤去世,周伯琦親為其撰《有元儒學(xué)提舉朱府君墓志銘》。 秀野軒主人周景安是一位不肯接受朝廷延聘的隱士,是朱德潤欣賞的名士。《秀野軒圖卷》全卷都突出了“秀”之一字,不僅畫面秀潤雅致,題記也以卿云景星的天之秀、崇崖繚溪的山之秀、麒麟鳳凰羽毛之秀來突出周景安賢材碩德的人之秀。 周景安是朱德潤好友,而周伯琦又和朱德潤過從甚密,也許周伯琦是通過朱德潤才和周景安認識并為之題軒名的。 因此,可以推斷,周伯琦雖然擔任江浙行省左丞之職,應(yīng)邀為秀野軒題寫軒名,但其時周伯琦在蘇州,并非在浙江,所以不能證明秀野軒在浙江境內(nèi)。 《秀野軒圖》除了作者朱德潤自跋文之外,還有京口張監(jiān)、吳郡朱斌、張吉、瞿莊、薛穆、高啟、徐責、余堯臣、王行、王彝、徐珪、虞堪、周世衡、徐達左、金覺、董遠、寄翁、惠禎、張均、朱吉,又朱吉詩跋,凡二十有二,后又有高士奇康熙三十年一跋。只要認真品讀秀野軒圖后的題詠,不難發(fā)現(xiàn),秀野軒就在吳地,《秀野軒圖》畫的就是蘇州西部的山水佳境。如京口張監(jiān)天民的題記:“余昔游吳中諸山,至周氏秀野軒,領(lǐng)覽天池玉遮之勝,今數(shù)年矣?!边@段題詠首句即交代得非常明白,秀野軒在吳中。 張監(jiān)于至正二十五年五月十六重游吳中秀野軒,獲觀周伯琦的題額、朱德潤的畫作,恍若夢游,感慨系之,隨即應(yīng)周景安之求作詩題詠,對秀野軒之水木清華之境大加贊賞。徐達左是平江(今江蘇蘇州)人。元末隱居于蘇州西郊鄧尉山、光福山等地。他的題詩首句“春風十里翡翠屏,玉遮對峙峨眉青”,也點明了秀野軒與玉遮山相鄰的地理位置。這里的翡翠屏就是玉遮山。 朱吉作后記之時是永樂庚寅二月望日,即1410年農(nóng)歷二月十五,已離《秀野軒圖》創(chuàng)作完成四十多年之久。從文中得知,《秀野軒圖》乃朱德潤去世前一年所作絕筆。而此時,周景安已作古,圖后題詠者多為吳中名士,亦多已不在人間。因周景安的女婿何幼澄將畫作示之朱吉,朱吉才得以看到先公遺作。所以朱吉后記頗多感慨。名聲大靠德行,環(huán)境美靠人治,這幅畫不易得到,望何幼澄子孫好好保藏傳之永久。縱觀“秀野軒圖”后的題跋詩文,我們可以得出結(jié)論,《秀野軒圖》畫的就是蘇州西部山區(qū)的山水風光。其原址就在蘇州古城西部高新區(qū)境內(nèi),即在現(xiàn)在陽山西南方向錦峰山玉屏山東南麓。 元代是中國山水畫大發(fā)展的時期。當時由于漢族知識分子受到冷遇,一些文人畫家更多地寄情山林。他們的繪畫不是單純地描繪對象,而是更多地通過筆墨來寄托胸懷,抒情遣性。這種思想促使畫家深入山林,探索山川奧秘,從而使創(chuàng)作富有生氣。由于畫家有感而發(fā),力求通過藝術(shù)形象表現(xiàn)自己的思想,因而使創(chuàng)作更富有了個性。 朱德潤的《秀野軒圖》正是這種背景下產(chǎn)生出來的經(jīng)典之作。作者借助對秀野軒美好環(huán)境的描繪,曲折地反映了追求隱逸、循跡世外的內(nèi)心世界?!缎阋败巿D》作為朱德潤晚期繪畫風格的代表作,向世人昭示了蘇州高新區(qū)區(qū)域深厚的文化底蘊。對秀野軒地址的認定,有助于進一步挖掘地方歷史文化資源,提升傳統(tǒng)文化實力,從而激發(fā)愛國愛家鄉(xiāng)的情懷。 ?。J瑞興 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蘇州高新區(qū)文聯(lián)副主席、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蘇州滸墅關(guān)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文聯(lián)主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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