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子俊不僅不知道楊得志的心結，他也不知道黃宗三報考研究生的經歷。

黃宗三當時非常想報考南京本地學校的研究生，因為他是家中獨子，父母年紀已經大了，當年選擇學醫(yī)就是希望將來可以為父母看病。

這個愿望的萌發(fā)，源于當時的一件小事，這件事幾乎影響了他一輩子。他記得高考結束那天，父親早早地候在考場外面接他回家，以前他都是一個人從學校往家走的，那天父親幫著他提著行李，兩個人一路說笑著回到家，他跟父親談了很多關于人生和理想方面的問題。

快到家門口的時候，他看見家里的屋頂上冒出了青煙，父親感覺大事不好，連忙三步并兩步跑回家，一進家門，他們被眼前的場景驚呆了，母親披頭散發(fā)，臉上一臉煙灰，她坐在鍋臺的灶膛前不停地往里塞柴火，鍋里的菜冒著藍色夾雜著黑色的煙，廚房里面鍋飯盆瓢擺得亂七八糟。

黃館長連忙到鍋臺前拿起鍋鏟翻動了鍋里的菜，菜由于長時間沒有翻動，都已經燒焦了，灶膛里面由于塞了太多的柴草堵住了風口，煙從灶膛口往外冒，煙將母親的眼睛熏得淚水直流。

黃宗三和父親知道了母親的心思，看到他們父子倆回來了，母親像個犯錯的小學生一樣，站在灶膛的后面，兩手垂在胸前相互揉捏著，眼睛里吧嗒吧嗒掉眼淚。

黃宗三過去抱住母親，父親將手里的話忙完后也過去摟住了妻子和兒子，他們相擁而立了很長時間。

“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我特別想為兒子做一頓飯慶祝一下?！蹦赣H帶著哭腔說。

“你沒有做過飯啊。”

“因為沒有做過，所以我非常愧疚，在今天這個特別的日子里，我非常想給兒子一個驚喜呢。”

“謝謝你，媽媽！”黃宗三也哭了，他因激動而哭，他為有這樣的母親感到驕傲。母親不會做家務，但是母親精通很多知識，可惜這些知識跟柴米油鹽無關，黃宗三喜歡母親寫的詩歌和散文，這些文字特別細膩，文風雋永，文學功底深厚，黃宗三覺得語文課本上很多詩歌和散文都比不了母親的作品，他有時候偷偷地抄寫一些帶到學校咨詢語文老師，語文老師問他從哪兒看來的，他沒有說，他從老師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母親作品的質量非常好，幾乎跟古人的差不多。

“我看看你傷著哪兒沒有？”父親松開母親和孩子，父親認真地檢查母親的情況，母親前面頭發(fā)的發(fā)梢有點被火撩過的痕跡，別的地方都沒有事，父親笑了：“你沒把房子點著就是萬幸?！?/span>

黃宗三給母親打來一盆水，她想將母親臉上的鍋灰擦掉，母親沒有同意，說一定要帶著花臉跟他們一起吃飯，以便讓黃宗三記憶深刻。那頓飯，他們一家三口吃得特別香。

“我吃到了母親的簡樸?！碑旤S宗三夾出菜葉中的樹枝時，他笑了?！澳赣H過慣窮日子了，菜中的樹枝都舍不得扔掉。”

“你就笑話你老媽吧。”母親也笑了。

“你媽確實不容易，一輩子沒有下過廚，今天為你破例了。”父親跟著解圍，很快父親也來了一句俏皮話：“這黃黃的菜葉子啊，凝聚的是，母親滿滿的愛；這黑黑的菜葉邊啊，寄托的是，母親的情愁?！?/span>

父親原本想以臺灣詩人余光中的《鄉(xiāng)愁》詩來調節(jié)氣氛，順便形容一下母親將菜炒糊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父親說完，大家都沒有笑。屋子里特別的安靜，大家都聽見母親的淚珠跌落到桌面上的聲音。

“我是一個特別幸運和幸福的人，上天恩賜我遇到你父親，他不僅給了我愛，而且為我撐起了一個非常廣博的天空。這輩子遇到他，是我八輩子修來的福分。每每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都害怕。害怕要是沒有遇到你父親，我不知道自己會遭受什么樣的屈辱；害怕你父親離我而去，我會經歷怎樣的艱難；我更加幸運的是，生了這么一個懂事的兒子，你會成為我和你父親的驕傲，因為有你，我們的人生注定了會精彩。兒子，我沒有像一個普通母親那樣給你縫補漿洗，我像所有母親一樣像愛自己的生命一樣愛你，我和你父親最大的愿望是，讓我的兒子成為一個幸福、健康、快樂，對社會有用的人。”

“……”黃宗三原本想說“嗯”字，哽咽中的他說不出一個字，他拼命地朝母親點頭。

“兒子，今天的飯是母親給你做的第一頓飯，從今天開始，你應該就要離開家了，小時候我教你讀過《游子吟》，我真的想為你縫制件衣服，可惜我永遠學不會，我一個月前就計劃給你做頓飯，希望通過我的指尖將母親的愛傳遞給你感知，我真的是個失敗的母親?！蹦赣H痛哭了起來。

“媽媽不要難過，我才剛考完試，成績還不知道怎么樣，媽媽怎么就擔心我離開呢？”黃宗三勸慰母親。

“孩子，你一定會考出好成績，一定可以到大城市去讀書，媽媽對你特別有信心。”

“媽媽，你這輩子受的委屈太多了?！秉S宗三陪著母親哭了。

“老婆，不要再說了。”父親也淚流滿面。

“看看，原本是高興的日子，我怎么這樣煞風景呢。”母親帶頭擦干眼淚。

“是的，確實是個好日子，我們家出大學生了，我們該好好慶祝一下才是。你們等著，我去炒個花生米和辣椒炒雞蛋，今天我們全家人好好喝一下?！备赣H連忙起身去廚房，黃宗三也起來陪著父親去了廚房。

不一會兒功夫，黃宗三端過來兩個熱氣騰騰的菜，母親已經擺上了三個酒杯，并分別倒上了酒。

楊校長跟楊得志喝酒哭了，他不是因為自己沒有升官，而是因為自己往上爬的欲望最后給孩子帶來了災難。

他其實也不是想往上爬的人，他之所以拼命往縣里擠，主要是希望給孩子們一個更大的支撐空間。尤其對于女兒女婿來說，作為教師，他希望他們以教學水平贏得學生的尊重，他到教育局工作，不求幫上女兒女婿什么，但求孩子們能有發(fā)展機會的時候，教育局能公平對待他們。

自從科長與他談了之后，他原本以為局長還會找他談的，他想好了一套說詞，既不得罪局長，同時也能拒絕局長的結親請求，可他苦等一個多月，沒見到局長有任何動靜，就在他以為一切都過去了的時候，女婿接到調到通知，女婿沒有如愿調進縣中學，而是被調到縣城里的一個山區(qū)鄉(xiāng)鎮(zhèn)教學，那個鄉(xiāng)鎮(zhèn)跟女兒所在的鄉(xiāng)鎮(zhèn)正好在縣里的兩頭，女兒與自己的男朋友成了牛郎織女，通常一個星期也見不到一次面。

楊校長沒有告訴女兒時期的原委，他原本想硬著頭皮去找一次局長，不能因為結親的事不成，就對自己和孩子進行打擊報復，后來他還是忍住了，這樣的事只可意會，不能言傳。他只能私下勉勵女兒及準女婿，大凡成大事的人必要歷經磨難，這正如孟子所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span>

在楊校長的激勵下，準女婿在認真復習準備報考研究生，以徹底地擺脫這個局長的影子。楊校長本人非常清楚自己的未來發(fā)展，他做好了在鄉(xiāng)中退休的準備，只要讓他在這所學校當校長，他就認命了。

他想起那天科長對他說，說城里某某人追著將女兒許配給局長的兒子，可惜局長看不上。楊校長相信世界上真的有這樣的人，但是他不會做這樣的人，他將女兒一輩子的幸福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要尊貴。楊校長原本想將這些話永遠地爛在肚子里，他都沒有跟老婆透露，那天也許是酒后興奮，他對楊得志說了，在楊得志一再追問下，他說出了內心的苦悶。

聽父親說完這段經歷，楊得志哭了，他沒想到父親在他們背后經歷了這么多辛酸，姐姐的事因為父親受了影響，他不僅不怪罪父親，而且更加尊重父親，他以有這樣的父親感到自豪。

楊校長說完自己的事，一再告誡兒子，在他未來的人生中也會遇到這樣的難題，他希望兒子在做決策的時候，一定要有原則性、全局性和靈活性，楊校長覺得自己有原則性和全局性，但是沒有靈活性，如果換著一個靈活人，這件事不應該是這樣的結果，可惜，他得不到更好的結果。

在楊校長的說教下，楊得志的為人處世能力確實比楊校長強了很多倍，日后他也不會提拔得那么順利。

楊得志那天也問過父親，日后他想到當初的決策，他是否會后悔，父親非常堅定地告訴他不會后悔的，人要是沒有道德底線，那就不成其為人。

也許是喝酒興奮的緣故，楊得志問父親，是否知道自己錯在哪兒了，開始父親沒有明白他的意思，一再堅稱自己沒有做錯。楊校長甚至對楊得志的一再追問感到惱火。

楊得志知道父親誤解了自己的意思，他解釋說，他之所以要這樣問，是因為從單純的一件事上來說，父親沒有調到局里工作，且姐姐和姐夫受到牽連，這件事一定是錯了，究竟錯在哪兒了呢？

楊校長嘆了一口氣，半天才從嘴里說出來：“庶民無罪，懷璧其罪?！睆母赣H的嘆息中，楊得志想到了《春秋左傳·桓公十年》里那個懷揣寶玉的虞叔，面對貪得無厭的虞公，虞叔最終奮起抗爭，將虞公打得沒有藏身之地。父親當了虞叔，但是父親不是虞叔，他這輩子沒有了為自己權利抗爭的機會，他只有無奈地接受命運的安排。

楊得志不知道，在人際交往方面，殷子俊竟然不如父親，父親考慮問題有自己的底線，這個底線幾乎是無法突破的，殷子俊考慮問題也有底線，但是他將底線定得太高了，以至于跟人交往時顯得縮手縮腳，可殷子俊偏偏就要認這個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