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教師節(jié)，感謝文中提到的所有老師

2010年7月，我即將從浙江大學碩士研究生畢業(yè)。那一段時間，穿著學位服拍照的學生人群，就像五彩繽紛的花團，伴隨著歡聲笑語，撒播在浙大校園的各個角落。絕大多數(shù)畢業(yè)生意氣風發(fā)，躊躇滿志，準備奔赴各自的工作崗位。然而，對于我來說，在過往的人生中，很難找到比那更加灰暗的時刻。

事情還得從我和室友的一場流血沖突說起。

2008年，在工作多年之后，技校畢業(yè)的我，通過自學英語和本科課程后，終于考上碩士研究生。那一年，我已經(jīng)三十幾歲了。同寢室的一個男生，由于和我存在生活習慣上的沖突，經(jīng)常含沙射影地表達對我大齡單身的歧視。我心里對他則充滿了鄙視：幾乎從來不讀書，除了做實驗，就是玩游戲，十足一個沒有靈魂的技術(shù)工匠。當一種歧視和一種鄙視狹路相逢的時候，一場沖突似乎一開始就已經(jīng)注定。

2010年1月10日凌晨，因他嘲笑我獨身不婚是因心理變態(tài)，我怒不可遏，趁他脫衣服的時候，沖過去捅了他一刀。他縫了十幾針，我在派出所呆了一夜。

臨近畢業(yè)這段時間，浙大社會科學學部學位委員會即將投票專門表決我的學位問題，我內(nèi)心惶恐不安。1994年10月，技校畢業(yè)到鄉(xiāng)鎮(zhèn)工作，經(jīng)歷了國企下崗，苦苦自學，廈門打工，若干年后，辭職考研的經(jīng)歷，我真的不希望多年的拼搏和努力因為一場打架而付之東流。

投票前幾天，我給浙大學術(shù)委員會所有老師發(fā)送了描述沖突詳細經(jīng)過的電子郵件。法學院孫笑俠、夏立安教授，公共管理學院吳次芳教授.....都在回復中對我的遭遇表示同情，并寬慰我堅強一點。

那一年，因為準備倉促，繼上海交通大學博士棄考之后，中國政法大學的博士，我也棄考了，盡管交通大學陳教授和中國政法大學叢日云教授都表示愿意幫助我。由于之前漫長的復習嚴重擠壓了找工作的時間，我最終博士沒有讀成，工作也沒有著落。畢業(yè)臨近了，學校不能住了，只能先打包回家。

回到家，如何面對左鄰右舍，親戚朋友？兩年前考上碩士時，在小鎮(zhèn)居民中引來的嘖嘖稱贊。畢業(yè)之后，工作和升學同時挫敗后鎩羽而歸，會在小鎮(zhèn)引起什么樣的反應呢？如何面對別人的非議和眼光？必須隨我一道回老家的，還有杭州戶口。兩年前考上研究生遷出戶口時的自豪和兩年之后戶口退回原籍時的落魄之間，落差實在太大了。

很幸運，浙江大學社會科學學部委員會的老師們對我的那個過失都持同情的理解，最終我的碩士學位獲得全票表決通過。然而，隨后我的心情卻愈發(fā)沉重了，因為這意味著我很快就必須離開浙大了。當時，我真的希望晚點離開浙大，越晚回家越好。

每天晚上十點過后，我都要繞著玉泉校區(qū)散散步，內(nèi)心只想多看看這里的一草一木，畢竟浙大是從未讀過本科的我人生中的第一個大學母校。那段時間，唯一能陪我散步、聽我訴說內(nèi)心苦悶和彷徨的，只有住一舍的讀國際政治專業(yè)的研究生學弟湯西野。因為我非常喜歡貴州，他正好來自貴州都勻。所以，讀書期間，我們特別聊得來。

學位授予儀式結(jié)束，宿舍門禁卡便自動注銷了。這意味著學校要“趕人”了。然而，我的畢業(yè)證還沒拿到，必須再等半個月，只能試著去找宿管辦溝通。章敏華老師立刻幫我解決了這個問題，并主動問了我工作和升學的情況。我告訴她，我沒找工作，準備先會老家找份臨時工做做，復習考外?；驀獾牟┦?。

負責學生宿舍管理的她，顯然早就了解我跟室友沖突的那件事。知道我這一次可能要永遠離開浙大了，我離開辦公室之后，她追了出來，在沒有人的過道上，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不管畢業(yè)之后去哪里，都要學會控制自己的脾氣，火氣不敢那么大。” 那一刻，我真的無法形容自己內(nèi)心的感動，畢竟我和她并無任何交情，她純粹是出于好心。

三年前，2007年5月17日，我獨自來到杭州準備考研的時候，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城市，也是她給了我最初的溫暖。

2007年年底，我把廈門打工七年的所有家當都寄回老家，離開了這個城市。5月17日，我又一個人背著行李，拖著箱子，坐長途大巴來到另外一個無人認識的完全陌生的城市——杭州，準備全力投入復習備考。

那一年的考研將是我人生的背水一戰(zhàn)。辭職后，三年沒有工作，專心自學考試，讀完本科，積蓄已經(jīng)花光了。去杭州備考的錢，還是父親去世之前賣房子后用剩的最后一萬元。假如那一年再考不上，三十好幾的我，再去找工作，已經(jīng)不大可能。我做好了失敗的話就出家當和尚的打算，地點暗暗選在杭州遠郊的徑山寺，我甚至和里面的一個和尚聯(lián)系好了。

坐了一天的大巴，到杭州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夜晚9點了。在浙大玉泉校區(qū)五舍臨時招待所住下來后，聽說因為當時浙大研究生沒有擴招而且學制兩年，所以，有一部分宿舍樓的空床位就騰出來，給考上研究生后，提前來學校給工科導師做實驗的學生住，但必須有本校師生擔保。（浙大學制改二年半之后，床位就沒了。）

第二天，我暫時放棄了到郊區(qū)租房子的打算，抱著碰碰運氣的心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來宿管辦試試看。負責安排住宿的章老師聽說我是一個要考研的中專生，而且在杭州無親無友時，非常同情。她和當時的玉泉校區(qū)宿管辦主任張老師商量后，不但讓我在沒有人擔保的情況下住了下來，在我辦好手續(xù)之后，還和張主任一起跟我說一句：“那我們祝你考研順利??！” 

處在異地他鄉(xiāng)，在最孤獨無助的時刻，聽到這樣的話，我的眼眶悄悄熱了。十幾年過去了，我仍然還記得他倆的祝福。

三個月之后，我去交房租，每天與幾百人打交道的章老師竟然還認識我：“你就是那個要考研的中專生。復習得怎么樣了？”

有一次，我沒有零錢，章老師也沒有。如果是其他學校宿管辦工作人員，可能只需直接一句話：“你去換好零錢再來交?！?nbsp;章老師自己拿出一張一百元現(xiàn)金，一陣小跑，到外面的水果店里，換好了零錢找給我，并鼓勵我好好復習。

坐吃山空的壓力，加上沒人說話所導致的浸透骨髓的孤獨，在考研過程中，我好幾次差一點放棄甚至崩潰。在陌生的杭州那個經(jīng)常下大雪的濕冷的冬天，每次去宿管辦交房租，章老師的熱情友善都驅(qū)散了我內(nèi)心的寒意，讓我感到心里暖烘烘的。

2008年1月底，在大雪紛飛、雙腳凍得麻木中考完研究生，我離開杭州了。2008年3月，復試成績出來，我勉強進入復試，但是筆試排名最后。由于浙大實行差額復試，復試之前那半個月，我和家里人天天擔心被淘汰，畢竟我沒有讀過正規(guī)本科，不過是技校學歷加自考本科，非常容易遭到歧視。

一向鄙視歪門邪道的我，那一次，竟然也嘗試搞起了拉關(guān)系那一套。我在網(wǎng)上搜到高力克教授的手機。復試前兩天，到浙大玉泉校區(qū)住下之后，晚上七點多，跟第一次捉賊似的，我悄悄找了一片安靜的小樹林，張望了一下，看看四周無人，終于拿起手機鼓起勇氣給他打了一個電話，希望能見一面，并暗示我給他帶了點小禮物。結(jié)果，高力克老師斷然拒絕，并表示他很不喜歡這一套。

灰頭土臉地回到賓館，我意志快速消沉，內(nèi)心幾近于絕望......沒想到，第三天在面試現(xiàn)場，四位導師——毛丹、高力克、董曉燕、潘一禾教授，對我的表現(xiàn)非常滿意，都給我打了最高分。開學之后，高力克教授跟我說，當時那幾個導師都非常欣賞我。

2008年9月，研究生入學之后，住西溪校區(qū)的我，在玉泉校區(qū)碰到了章老師，她笑呵呵地轉(zhuǎn)身和身邊的一個同事說：“你看看，中專生考上浙大研究生呢。很厲害吧！” 我看得出她的高興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沒有一絲一毫的偽裝。

坦率地說，我跟她談不上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也從未有過任何實質(zhì)性的交往，無非是住宿程序上打打交道。但是，她畢竟是以一顆真誠善良的心來溫暖和對待我。能在感情上被我們傷害到的，不都是那些真心對待我們的人嗎？然而，越是面對得來不費力的善良，我們往往越漫不經(jīng)心，并用自己的不當一回事，刺痛人心最柔嫩的部位。

我和她的誤會發(fā)生在2011年5月，我決定博士要考回浙大的時候。

由于2011年浙大博士招生名額特別緊張，報考我導師呂一民教授的學生當中，有兩位同時上線。與另一位本科、碩士都是浙大法語專業(yè)的考生比起來，讀博士從事法國知識分子研究的話，不懂法語的我明顯處于劣勢。

面試結(jié)束，接到導師電話說，他只有一個名額，我估計沒希望了。我的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我以為自己徹底沒戲了，心情萬分沮喪地回到浙大20舍的招待所。越怕碰到熟人的時候，偏偏就越容易碰到。在經(jīng)過宿管辦時，章老師正好站在窗口看著外面。我非常擔心章老師問起我考博的事情，我無法面對。于是，我假裝沒看到她，眼睛對視之后迅速轉(zhuǎn)開，低著頭從近在咫尺的宿管辦窗前快速走過。

當時，我認為，即使她看到我了，一個招呼沒打也沒啥。誰知兩天之后，我竟然考上了。那一天，我接到導師電話。經(jīng)過努力，他為我向研究生院爭取到了一個博士招生名額。

幾天之后，新生名單就傳到了宿管辦。負責安排新生住宿的章老師一定看到了我的名字，但她一定不知道我?guī)滋熘暗哪欠ㄕ?。她很容易誤認為，我考上了博士，趾高氣昂了，所以，看到她都不打招呼。

2011年9月開學之后，由于不想住西溪校區(qū)，我來到宿管辦要求換校區(qū)住宿。走到章老師辦公室的時候，我竟然臉不紅，心不跳，因為我?guī)缀鯖]有把那件事當一回事，提都不提。

這一次，章老師見到我仿佛像一個陌生人。盡管我說了很多漂亮話，并特地出去到超市買了一個包茶葉回來，偷偷塞給她。最終我的申請還是沒有通過。那一刻，我恨透了她的“小心眼”。不就一個招呼沒打嘛，至于這樣嗎？

盡管我內(nèi)心仍然記得章老師曾經(jīng)的好，然而，每當我在西溪校區(qū)住得不舒服的時候，內(nèi)心就會對她產(chǎn)生一絲怨恨，以至于當?shù)弥?012年因為身患重病而退休的時候，我內(nèi)心竟然掠過一絲幸災樂禍。

2014年6月，博士畢業(yè)之后，我來到高校任教。通過與學生的交往，我對大學教師有了越來越深切的角色體驗。同時，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歷的增加，我越來越明白善良的可貴，內(nèi)疚感隨之越來越強烈。我不時會想起2007年5月在玉泉校區(qū)宿管辦，章老師給孤獨無助的我說的那一句鼓勵的話，我還會想起2010年7月在玉泉校區(qū)宿管辦的過道上，章老師那一段語重心長的諄諄告誡。

離開浙大幾年了，那件事仍然像一團霧霾，壓在我心頭，揮之不去。我的錯不在于沒有打招呼，因為那一天見到她那一刻，我的眼里確實噙著淚水。我錯就錯在，本來一個坦誠的解釋，就能消除的誤會，我卻偏執(zhí)地認為，那一天自己有沒有看到她，只有天知地知我知。只要我提都不提，就相當于沒有那一回事。甚至一度天真地認為，用一包茶葉就能挽回人家的心。

每次想起聽說章老師生病退休那一刻，我心頭掠過的那一絲幸災樂禍，我就覺得羞愧難當，深深鄙視自己。

大多數(shù)人一輩子都不可能碰到生死攸關(guān)的重大事件，即使碰到，我們也不能以在火災、洪水、戰(zhàn)場......中，別人有沒有挺身而出、伸手相救，來掂量一個人的人品。畢竟在生死關(guān)頭，誰的命都重要。折射人心善惡的，往往都是一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事。

2017年年初，終于等到博士論文出版了。早就想在出版后給章老師寄一本書過去，同時夾上一紙遲到了六年的解釋和道歉。當我打電話到浙大宿管辦時，工作人員告訴我，章老師退休離開浙大后，由于不住學校，宿管辦工作人員都不知道她的地址和電話。

去年，從一位校友那里得知，章老師身體健康，人在國外，我非常高興.......唯有默默地祝福她和她家人幸福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