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生

小說連載

（中）

楚遵星

五

　　我抹著眼淚一步一步從老井走回家，看到巧娥正抱著那個紅布包袱搖來搖去，我的火氣就又上來了。我一把奪過包袱，想要把那個孽種摔死，巧娥卻拼命阻攔，她哭著說：“作孽啊你，這么小的性命，你忍心弄死啊!要打要罵你沖我來吧……”

　　我確實(shí)有些不忍心，因?yàn)槲彝蝗幌肫鹉鞘俏业挠H兄弟，殘害手足是要遭雷劈的。我天生就是一個喜歡猶豫的人，也正是這種猶豫，讓我在后來的日子里難得安生。我的猶豫讓順生，也就是包袱里的那個小家伙保住了一條命，從此我就欠下了他這輩子都還不完的債。

　　我把包袱往床上一扔，順手把巧娥從被窩里拉了出來，我全然忘了巧娥的身子是剛剛生產(chǎn)完的身子，只顧自己滿肚子怨氣拼命發(fā)泄。我一拳把巧娥從屋里揍到了院子里，然后又像瘋了一樣飛起一腳，也正是那一腳，讓剛剛生產(chǎn)完還沒滿一月的巧娥落下了渾身的毛病，因?yàn)槟且荒_我把她踢進(jìn)了院子里的臭水坑。寒冬臘月的天，巧娥從冰窟窿里拼命往上爬，等爬上來時嘴唇都已經(jīng)發(fā)紫了……

　　春節(jié)過后的七八天我爹都沒有回家，這么冷的天不會被凍死在什么地方吧，我雖然心里恨他恨得要死，但最后還是決定出去找找。我找遍了村里的每一處墻角旮旯，就是沒有發(fā)現(xiàn)我爹的身影，我蹲在街頭喘著粗氣，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跑過來一個人，是劉栓村長。

　　劉栓村長急急地向我揮著手說：“快跑，快跑啊小三，巧娥娘家來人了，要收拾你了!”

　　我問他：“村長，咋啦村長?”

　　“廢話少說，趕緊往鎮(zhèn)上跑吧，不然他們會打死你的，我看到了，他們都是扛著大砍刀來的，想要你的命哩!快跑吧，這里我先給你撐著……”

　　我撒開腿就往鎮(zhèn)上跑，這一跑就是五年沒敢回家。

　　五年當(dāng)中，我有兩年多是待在鎮(zhèn)上的，剩下的三年卻被另外一個家伙逼著逃到了東北，他就是宋天。

　　在鎮(zhèn)上待了兩年多，除了劉栓村長有一次跑來告訴我“你爹回家了”的消息之外，還沒有人敢來這找我的茬，巧娥娘家人膽子再大也不敢來尋仇，因?yàn)槲沂忠粨]他們就可以馬上變成反革命走資派，他們肯定還沒有當(dāng)反革命分子的打算，所以我就安安生生地過了兩年多。直到有一天夜里宋天敲開了我的門，我才感覺到自己就要大禍臨頭了。

　　那天晚上我剛剛睡著就聽到有敲門聲，我開門一看是宋天。我還以為發(fā)生了什么大事呢，就慌慌張張地問他：“咋了，出啥事了?”

　　宋天看起來滿面愁容，搖著頭說：“組長啊，我也是被逼無奈啊，都是革命形勢逼得啊……”

　　我聽了半天終于聽明白了。他說得大概意思就是：現(xiàn)在的革命以文化斗爭為主，上級說要讓文化人領(lǐng)導(dǎo)才行，我大字不識一個，所以上級要罷了我的官。

　　我一想罷了官我去哪啊，家又不能回。于是我就求宋天：“宋軍師啊，你看你能不能幫我求求上級讓我留下來啊，以后啥事都是你說了算，我給你當(dāng)個跟班的也行啊……”

　　宋天聽了，臉上忽然又變得笑嘻嘻的了，還是那種讓人捉摸不透的笑，看得我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我記得當(dāng)年打死黃七的時候他也這樣笑過，現(xiàn)在他不會也想把我弄死吧。我越想越害怕，誰知宋天卻忽然拍拍我的肩膀說：“可以，當(dāng)然可以啊，咱們誰跟誰啊?！?/p>

　　文化人的心眼就是多，他表面答應(yīng)得好好的，背地里卻已經(jīng)開始另外一項(xiàng)行動了。有一天晚上吃過飯后，我正閑得沒事在院子里的樹下抓知了猴玩，忽然看到劉奉來和王大和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朝我奔了過來。兩個急性子的家伙拉著我就往外跑，我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就拼命掙扎，可我怎么擰得過他們兩個壯小伙子，所以我最終還是放棄了抵抗，跟著他們一直跑到鎮(zhèn)外面的小河旁。

　　他們兩個把我往河邊一扔，喘著粗氣說：“三貴組長，你快跑吧，宋天把你告了。”

　　“把我……告了?為什么啊?”我有些不太相信，因?yàn)槲腋杏X自己好像沒做過什么對不起毛主席的事啊。

　　“他說你公報私仇，故意冤枉好人，而且革命動機(jī)不純。”劉奉來抹了一把頭上的汗說。

　　“我公報私仇?我冤枉好人?這……這從哪冒出來的罪名啊?！?/p>

　　“組長還記得黃七嗎?宋天說，黃七是個冤死鬼，是被你活活打死的，他還說你內(nèi)心狠毒，連地主老財都不如，判個反革命都不解恨?！?/p>

　　“黃七把我爹害成了啞巴，就是不來鎮(zhèn)上我也要找他算帳呢?！?/p>

　　“組長，我實(shí)話跟你說啊，你爹不是黃七害的，而是被宋天他大舅哥，也就是你們村的村長害的。那次你們村長來鎮(zhèn)上找你，順便又去看了看宋天，我不經(jīng)意間聽到他們在說那件事，就記下來了?！蓖醮蠛驼f。

　　“你是說，我爹是……是被劉栓害的，不是黃七?”

　　“是啊，你們那個劉村長本來是想暗算戲班子里另外一個和他有過節(jié)的人，誰知卻陰差陽錯地把你爹給整成了啞巴。劉村長還跟宋天說，他感到很對不住你，要宋天幫他多照應(yīng)照應(yīng)你，誰知宋天現(xiàn)在卻這樣待你……”

　　聽到這我不由打了個哆嗦，我仿佛看到披頭散發(fā)滿臉油彩的黃七正向我惡狠狠地?fù)鋪?。原來真的是我錯怪了黃七，我終于明白當(dāng)我告訴我爹大仇已報的消息時，他為什么會有那種反常的表現(xiàn)，現(xiàn)在想來，那時候老頭子肯定已經(jīng)知道害他的人不是黃七了，我好糊涂啊。

　　不過也不能全怪我啊，我可沒打算要把黃七打死，要索命他也應(yīng)該去找宋天啊，我想。

　　也就在那天晚上，劉奉來和王大和為我制定好了逃跑計劃，因?yàn)樗麄冎?，一旦被宋天抓住，我的下場會比黃七更慘，他們受過我的恩，所以他們一定要報答。三天后，當(dāng)宋天帶人來抓我的時候，我早已被送上了一列北上的火車，開始了我長達(dá)三年的逃亡之旅。

　　那是我這輩子當(dāng)中第一次坐火車，而且在車廂里見到的全是一些十五六歲的學(xué)生娃子。他們穿著軍裝，一路上唱著毛主席他老人家最愛聽的歌曲。我感到很有趣，就問一個瘦瘦的戴著黑框眼鏡的學(xué)生娃子：“你們不上學(xué)堂了嗎?這是要到哪去啊?”

　　那學(xué)生揮著手臂一本正經(jīng)地告訴我：“我們要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這是敬愛的毛主席對我們最大的期望……”

　　說真的，我真的有點(diǎn)被他們感動了，文化人說話就是不一樣，我當(dāng)時就想啊，以后有機(jī)會一定要讓雪生上學(xué)，家里要是有個文化人幫我出主意，可能我就不會淪落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了。

　　他們所說的“人民最需要的地方”就是遠(yuǎn)在東北的一個木材場，敦化——那是我一生中除了北京之外所知道的第二個城市。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車，就著大蔥吃了八張半烙餅，我們終于到達(dá)了目的地。

　　我被夾在長長的隊(duì)伍里面，一張張年輕的臉把我的臉映襯得很是蒼老，所以守大門的人看到我時愣了一愣，然后就舉著步槍大聲問我：“你，干什么的!”

　　我嚇了一跳，趕緊回他：“木匠，我是做木匠的。”

　　我那時突然有點(diǎn)佩服我自己了，我居然這么聰明地回應(yīng)了他，木材場來個木匠不是天經(jīng)地義嘛，所以我很快就被放行了。

　　進(jìn)去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在里面干活的幾乎全是一個個的文弱書生，這讓我納悶了好久好久，后來才知道，他們?nèi)潜蝗嗣窬境鰜淼姆锤锩肿?，被關(guān)到這里勞動改造來了。

　　他們究竟怎么反得革命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一次一個戴眼鏡的老頭寫了幾十萬字的檢討書，最終還是被打得渾身淤紫。這讓我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有一個時期我就陷入了矛盾之中：文化人竟然也可以是反革命，我大字不識一個也被判成了反革命，到底是有文化好呢，還是沒文化好呢?這種矛盾困擾了我好多年，甚至到后來我兒子安生的前途都被這種想法給葬送了。

　　我被分到負(fù)責(zé)搬運(yùn)木料的一組，每天和一群知識分子一起搬運(yùn)高大笨重的紅松木頭。木匠碰上木頭就像蒼蠅遇到臭雞蛋一樣高興，所以我干得非常起勁。

　　干得多餓得也就快，木材場的伙食根本就讓人吃不飽，所以我不得不去想法子多弄點(diǎn)吃的。就這樣我有了人生中唯一一次“艷遇”。

　　為了找到吃的東西，我偷偷地溜進(jìn)了集體廚房。那時候還不到做飯的時間，所以伙夫們都不在。當(dāng)我悄悄從窗口翻進(jìn)去的時候就遇到了小翠，那個負(fù)責(zé)燒火的瘋瘋癲癲的傻女人。我進(jìn)去的時候，小翠正用菜刀使勁剁著一塊不知放了多長時間的臘肉，肉里幾條白色的小蟲剛探出頭就被她剁了個稀爛。因?yàn)樘焯珶?，所以小翠就扯開上衣，叉著雙腿繼續(xù)剁!

　　我走到她的跟前問：“大姐，有吃的沒，我餓了?！?/p>

　　小翠抬起頭傻傻地看著我，接著就嘿嘿笑了起來，她把菜刀一扔跑到里間去了，我也跟著走了進(jìn)去。

　　小翠拿出兩塊玉米餅子塞給我，嘴里還不停說著：“吃，你吃……”

　　我接過餅子胡亂往下咽著，眼睛卻不自覺地瞟到了小翠上衣里面露出來的白花花的肚皮。

　　吃完餅子之后，我準(zhǔn)備趕緊回到工作的地方去，不然被發(fā)現(xiàn)就慘了。臨走時我偷偷捏了小翠的屁股一把，沒想到她非但不生氣，反而格格笑了起來，這讓我突然感覺渾身發(fā)熱，歪念頭也就忽然蹦了出來。我看看四下沒人，就一把把小翠按在了地上……

　　以后的日子我再也沒挨餓過，因?yàn)樾〈涿刻於家獮槲彝党鰜韼讉€高梁面餑餑，或者幾張玉米餅子。可是我心里卻越來越不踏實(shí)了，萬一有一天小翠的肚子忽然大起來咋辦，我可負(fù)責(zé)不起。不過當(dāng)后來知道小翠沒有生育能力時，我又開始無恥地偷笑起來。

　　我開始頻繁地進(jìn)出伙房，這引起了好多人的注意，但他們只會想到我是到里面找吃的去了，而不會想到其他原因，直到有一天，小翠主動跑到工地上來找我，一切才都漏了餡。

　　那是我到那兒的第三年春天，冬雪剛剛開始融化，我們每天都要從厚厚的積雪下面扒出被埋了一個冬天的木材，然后搬到通風(fēng)處晾曬，不然就全都腐了。我們的工作量很大，一天干下來渾身跟散了架似的。我一直顧著忙，所以好多天都沒去找小翠了。當(dāng)然我也只是把她當(dāng)作發(fā)泄的工具，她唯一能讓我留戀的就是那白花花的肚皮。那是我這輩子中做過的最沒人性的事情，我早就應(yīng)該明白我這樣做肯定會遭報應(yīng)的，但錯誤一旦開始了，想收場就難了。

　　有一天，我正和一群人抬著晾干的木頭往卡車上送，就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小翠向我走來，我心里不由一陣緊張?？筛屛揖o張的事還在后頭。小翠一邊不停哭喊著“貴，貴……”一邊向卡車走來。當(dāng)她終于看到我時突然又格格笑了，那種笑讓我一時亂了心神，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人們停下手中的活，全都直盯盯地看著我，于是我就更加不知所措了。最嚴(yán)重的是，小翠居然當(dāng)著那么多人的面扯開自己的厚夾襖，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嘴里還不停叫著我的名字……

　　終于有一天我暈倒在木材堆里了。

　　當(dāng)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看到小翠正滿臉淚水地跪在我身旁，手里捧著一個被烤得黢黑的地瓜?？吹轿倚蚜?，小翠馬上又笑了，她把地瓜湊到我的嘴邊，不停說著：“吃，你吃……”我看著小翠，心里忽然越來越難受，最后終于還是流淚了。我邊哭邊緊緊抱著小翠的頭說：“小翠啊，我對不住你，小翠……”

　　天剛剛開春，還不到地瓜收獲的季節(jié)。小翠從哪弄來的地瓜啊。我看著小翠滿頭滿身的泥土終于恍然大悟，我問她：“小翠，你是不是跑地窖里偷東西去了啊?”小翠卻趴在我身上不說話，只是不停地格格笑，我也只能嘆了一口氣不再問她。

　　后來，小翠就被趕出了木材廠，從那以后就再也沒有音信了。直到現(xiàn)在我還不時會想起她，也不知道她現(xiàn)在是死是活，我多希望她能找到一個好人家，然后有一個好男人能照顧她一輩子啊，可惜我現(xiàn)在只能在夜里偷偷抹著眼淚想她了，因?yàn)槲以僖舱也恢恕?/p>

　　我還是要繼續(xù)接受懲罰，還是每天都要拖著血肉模糊的身子上工和睡覺，冷冷清清的柴房里充滿了松油的味道，那種味道總會讓我的眼淚流個不停。

　　有一天半夜回來的時候，我正準(zhǔn)備推開那扇用松枝扎成的籬笆門，卻冷不丁打了個趔趄，因?yàn)殚T是虛掩的。這柴房晚上基本沒人來，門怎么自己開了呢，我非常詫異地走進(jìn)去，卻發(fā)現(xiàn)柴房里已經(jīng)多了一個人，他就是羅大軍。

　　羅大軍本來是一個醫(yī)生，后來因?yàn)椴恍⌒闹嗡懒艘粋€領(lǐng)導(dǎo)的兒子被發(fā)配到這來了，他和我差不多年紀(jì)，可是身板卻又瘦又弱。他從小出生在城里，干不了這種粗活，所以就老掉鏈子，大胡子李主任卻認(rèn)為他是故意偷懶，資本主義風(fēng)氣不改，就把他也扔進(jìn)了柴房，讓他在這悔過。羅大軍長得斯斯文文的，穿著一件破舊的中山裝，一副知識青年的派頭。剛開始我以為他會很難相處，誰知道我們竟可以談得非常投機(jī)，也許是緣份吧，我們注定就是一對患難之交。

　　我們每天一起出去上工的時候，大軍總會從路邊薅幾株不知名的小草，等晚上回去后就用一塊破布包住草根使勁擠出里面的汁液，然后把汁液涂在我滿身的傷口上，所以我的傷很快就愈合了，干活時也不渾身疼了。

　　一天正上工的時候，我聽到有人在喊：“你們誰叫三貴啊，三貴同志出來一下?！蔽姨ь^一看，原來是那個大胡子李主任，他叉著腰站在遠(yuǎn)處，正腆著大肚子喊我的名字。我扔下手中的活就慌忙跑了過去。

　　“李主任，我叫三貴，啥事啊?”我討好似地笑著問。

　　“你啊，原來你就叫三貴啊。”李大胡子拖著長長的東北口音問。

　　“是，是是，我就叫三貴?！?/p>

　　“哦，那啥，這有你一封信，趕緊拿去吧。我知道你就是那個調(diào)戲婦女的家伙，就是一時沒想起來名字?！?/p>

　　“我的信?”我奇怪地接過來，我猜不出來誰會給我寫信。

　　李大胡子又說：“三貴同志啊，錯誤是要罰的，個人通信自由還是允許的嘛，好好干活去吧，我走了?！崩畲蠛訐]揮手走了，我卻還愣在那里，這到到底是誰來得信呢?

　　我把信揣到褲腰帶上，等晚上了就拿給大軍看。大軍看了半天告訴我，是一個叫劉奉來的人寫來的。我一聽是劉奉來就催大軍趕緊幫我念念，看信里都寫些什么。

　　大軍清清嗓子念道：“敬愛的三貴組長你好，我是劉奉來，我想告訴你的是，宋天前幾天已經(jīng)被抓進(jìn)牢房了，是你們劉村長報得案，因?yàn)樗茸砭坪蟀炎约旱睦险扇私o打死了，估計他這輩子放不出來了。組長如果愿意回來就趕緊回來吧，家里現(xiàn)在一切平安……”

　　聽到這我才松了一口氣，我還以為宋天要來這抓我呢，沒想到他自己倒被抓了，報應(yīng)啊，我想，真是報應(yīng)啊。

　　聽完了信，我突然有點(diǎn)開始想家了，雖然我那個家已經(jīng)一團(tuán)亂糟糟，但我還是想它。我想那個對不起我的爹，我想那個被我打得不知怎么樣的巧娥，我想我的兒子雪生，我突然感覺他們所做過的一切都沒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我的反應(yīng)太過強(qiáng)烈，不管他們曾經(jīng)做錯了什么，親人永遠(yuǎn)都是我朝思暮想的親人，我想假如我還能回到那個家，我就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只求能安安生生過日子。

　　大軍看我臉色不對，就說：“三貴哥，你沒事吧?”

　　我說：“我沒事，就是有點(diǎn)想家了，陪我嘮嘮嗑吧大軍，我憋屈……”

　　我那晚似乎有一種難以控制的訴說欲望，我向大軍講了我的種種遭遇，大軍就拼命勸我說：“要看開，相信會好起來的?！?/p>

　　當(dāng)我講到滴血認(rèn)親的事時，身為醫(yī)生的大軍忽然憤怒地說：“扯淡，純屬扯淡，誰說非得親子的血才能相溶啊，沒科學(xué)道理嘛!”

　　我奇怪地問他：“難道不是自己的兒子也行?”

　　“只要血型對了，哪怕你從大街上隨便拉倆人，他們的血也能相溶?！?/p>

　　聽完大軍的話，我好像隱隱感覺到了什么，但那個念頭眨眼間又沒有了。

　　講完了我的故事，大軍就開始講他自己的故事了。大軍的父母本來都是部隊(duì)的醫(yī)生，后來就隨部隊(duì)去了朝鮮，那時候大軍才五六歲，跟著他奶奶生活。再后來，戰(zhàn)爭結(jié)束了大軍的父母卻沒能回來。大軍的奶奶也過世之后，大軍就受到部隊(duì)的照顧，上了學(xué)，學(xué)了醫(yī)，本來該有一個好前程的，誰知那位照顧他的軍官被革了職，大軍從此就一個人生活了，到現(xiàn)在連個媳婦都沒討上呢。

　　我想想大軍也挺可憐的，就說：“大軍啊，反正你家也沒人了，要是我們還能出去，你就跟我走吧，俺們那地方大著呢。到時候我?guī)湍阏覀€媳婦，再蓋間房，咱什么都不爭，什么都不搶，就安安生生地過日子，你說多好啊。”

　　“真的啊，要是能出去這個木材場，我就跟你走，去過安生日子?！?/p>

　　不知不覺聊得東邊的天都發(fā)白了，我說：“大軍趕快睡會吧，不然白天干活你會受不了的?！?/p>

　　大軍說：“嗯，好，三貴哥你也快睡吧?！?/p>

　　時間又過去了一個月，守門的崗哨換成了一個獨(dú)眼的中年人，我偷偷告訴大軍，我們逃跑的機(jī)會來了。因?yàn)槟羌一锸莻€獨(dú)眼，所以只要我們貼著他那只壞眼對著的墻，就可以溜出去了，他絕對發(fā)現(xiàn)不了我們。

　　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里，我和大軍悄悄摸到門口的柵欄后面，開始尋找逃走的時機(jī)。我看到那獨(dú)眼的家伙扛著槍在門外走來走去，就對大軍說：“大軍你看到?jīng)]，那家伙手里可握著槍筒子呢，所以我們逃出去時一定要小心啊?！?/p>

　　大軍緊張得滿頭是汗，只輕輕點(diǎn)了下頭就算是回答我了。那獨(dú)眼走了幾圈就轉(zhuǎn)過身去撒尿，我趁機(jī)拉著大軍就溜出了大門。

　　我本想快點(diǎn)跑，早點(diǎn)離開那個危險的地方，誰知大軍剛跑了幾步就氣喘吁吁跑不動了。我聽到背后傳來一聲大喝：“誰!”接著就聽見了一聲槍響。我很慶幸子彈沒有打在我身上，就拉著大軍一直跑到樹林深處才停下來。大軍哼了一聲，撲通就倒在了地上，我還以為他是累的，可當(dāng)我低下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大軍的一條褲腿已經(jīng)被鮮血浸透了。

　　我嚇了一跳，趕緊從衣服上撕下一塊布替他包住了傷口。大軍輕聲地說：“三貴哥，別管我啦，你快點(diǎn)走吧，一會他們就要追過來啦?！蔽艺f什么也不愿意，就背著大軍一步步地走出樹林，向火車站走去。

　　火車上人很多，車門旁都擠滿了人，大軍很瘦也很輕，我就扛起他從窗口塞了進(jìn)去。

　　在車上忍饑挨餓了三天我們終于到家了。

　　我偷偷摸摸攙著大軍往村里走，那天村里正好有集市，我怕遇到熟人，更怕遇到來趕集的巧娥娘家人。他們要是知道我回來了，肯定還會拿著菜刀來砍我的，我想。

　　當(dāng)我推開家門的時候，我感到家里格外冷清，院子里那株大槐樹沒有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樁;臭水坑也干了，只有幾片干枯的菜葉貼在坑底;整個院子死一樣荒涼，連小孩子吵鬧的聲音都沒有。

　　“巧娥，巧娥我回來啦!”我邊叫邊推開堂屋的門。

　　巧娥正俯著身子給一個躺在床上的孩子喂飯，看到我竟呆呆地半天沒反應(yīng)，過了好大一會才突然“哇”地一聲哭起來：“你，你可回來啦……”

六

　　巧娥一個勁地哭啊，把我的心都哭軟了，我說：“巧娥啊，不管以前發(fā)生了什么，我都不想再過問了，我現(xiàn)在感覺好累，我什么都不問了，只求以后能安安生生過日子……”

　　我突然想到回家后還沒看到雪生的影子，就問：“雪生呢?”誰知這一問巧娥卻哭得更兇了，她跪在我身旁，緊緊抱著我的雙腿大哭，哭得大軍都抹了眼淚。我感覺到了一種不祥的預(yù)兆，卻又怎么也不愿相信，我的喉嚨像被塞了一團(tuán)棉花似的，憋得渾身難受，但又不知怎么表達(dá)，終于，我還是止不住嗚咽起來：“到底怎么回事啊，你說!”

　　“雪生死啦，我就一眼沒看到，他就掉到水坑里淹死了，咋就這么快呢，一個活生生的孩子說沒就沒了……”

　　聽著巧娥講雪生的故事，雪生那虎頭虎腦的模樣就像放電影一樣在我腦子里閃過，于是我心里如刀子割得一樣難受，眼淚像瀑布似的又來了。

　　雪生死的冤啊。那天順生病了，也就是那個不知道是我兄弟還是我兒子的孩子病了，巧娥就做了一碗粥喂他。那時候雪生已經(jīng)四五歲了，可以自己帶著順生在院子里挖土玩了。巧娥要給順生喂飯，就告訴雪生：“你先自己到院子里玩會吧，等弟弟吃完飯就和你一起玩?！毖┥懥恋鼗卮穑骸昂?”然后就搖搖晃晃一個人到院子里玩了。

　　等到巧娥喂完順生突然想起他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因?yàn)檠┥呀?jīng)漂浮在臭水坑的水面上，肚子脹得像皮球一樣，等撈起來時手指甲都已經(jīng)發(fā)黑了。

　　我轉(zhuǎn)過頭去擦了一把眼淚，看到大軍正倚著門單腿站著，就趕緊停止了哭泣，我扶起巧娥說：“巧娥啊，別哭啦，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只能說雪生那孩子命不好啊，想開點(diǎn)吧，你看，你看我都不哭了。來，巧娥，我給你介紹，這是大軍，你去咱爹房里給他說一聲，晚上就讓大軍和爹住一起吧?！?/p>

　　巧娥含著眼淚愣愣地看了我半天說：“你真的不怪他老人家了?”我說：“不怪啦，都過去了。”

　　巧娥便不吭聲了，拉著我的胳膊走到院子里，指著老槐樹樁對我說：“咱爹的棺材就是用它做的，他要是知道你不怪他了，就不會去這么早了?！?/p>

　　“啥?咱爹他，他也……?”我聽了巧娥的話眼前一黑，話沒說完就倒在了地上。大軍趕忙一瘸一拐地跑過來使勁掐我的人中。我半天才緩過氣來，就蚊子哼哼似的問巧娥：“咱爹他，啥時候走的啊?”

　　“到現(xiàn)在都快五年了，你走之后沒幾天他就被立為反革命了，后來就被批斗死啦，是劉栓帶人批斗的。”

　　“他犯啥罪了啊?！蔽矣袣鉄o力地問。

　　“咱爹那次回家后就瘋了，整天出去亂跑。劉栓說咱爹損壞社會主義形象，眼里沒有毛主席，就把他當(dāng)了典型，他說他也沒辦法?！?/p>

　　我那時候眼淚已經(jīng)流干了，只能跪在槐樹樁前干啕嚎：“爹，爹你走好啊，我不怨你了啊，真的不怨了。”

　　巧娥把我爹的房間收拾收拾，就讓大軍先住那了。大軍拖著傷腿給我要剪刀和一個火盆，我給他找來了，于是他就一邊咬著牙一邊用燒熱了的剪刀把傷口里那顆子彈挖了出來。我說你傷還沒好，好好歇歇吧，大軍就躺在我爹的床上睡著了。

　　才過了五年啊，雪生沒了，我爹沒了，巧娥不到三十歲的臉上也出現(xiàn)皺紋了，這些變故像大山一樣壓在我的胸口，讓我不停地?fù)u頭不停地嘆氣。我本來是想回來過安生日子的，老天卻偏偏讓我不得安生，難道這都是對我以前做過錯事的報應(yīng)嗎?我蹲在干枯的臭水坑前，抽著我爹生前用過的老煙袋鍋?zhàn)影l(fā)呆，我原本是不抽煙的，可從那天起我就學(xué)會抽煙了，用老輩人的話說就是：要奔三十的人了，懂得為日子發(fā)愁啦。

　　我看著臭水坑里的淤泥，上面還有幾個像腳印一樣的小凹坑，我想，那說不好就是我兒子雪生的腳印呢。我想起我兒子是因?yàn)榱硪粋€孩子才死的，所以就跑到屋里去看那個正躺在床上的孩子，順生。我使勁地看正穿著紅肚兜兜睡覺的順生，那時候巧娥還沒有告訴我真相，所以我還一直把他當(dāng)作是我爹的兒子。我看了好久，發(fā)現(xiàn)他跟我爹一點(diǎn)都不像，他就像是大街上跟著大人們趕集的陌生小孩，雖然我很努力地去接受他，可還是感覺不到一點(diǎn)親人味。

　　順生，是巧娥自己起得名字，我對他很冷淡，所以對名字也不想關(guān)心，順生就順生吧，挺好。

　　我一整夜都沒睡，只是輕輕地抱著巧娥，聽她講五年中家里發(fā)生的事情。她說我走后宋天曾帶人來家里抓我，找了半天沒找到就氣急敗壞地走了，臨走還把放在南墻根的一口大水缸給砸爛了。她還說自己娘家人來找我報仇不是她打得小報告，是那個”大傳話筒”根水媳婦告訴他們的。那天我在家里打巧娥，根水媳婦聽到聲音，就悄悄溜過來從門縫里看我們，我把巧娥推到水坑之后她就扭著肥胖的屁股去告密了，所以后來才來了那么多人要找我算賬。

　　聽到這我心里猛地“咯噔”一下，巧娥娘家人要是知道我又回來了，會不會又找上門來呢。巧娥安慰我說：“沒事，他們不會這么快就知道的，他們要是真來了我就跟他們講清楚，說你改了，知道錯了，他們就不會打你了?！?/p>

　　天亮的時候巧娥娘家真的來人了，不過不是來找我報仇的，而是來報信兒的，他說我那個老丈人昨夜里死了，是從床上掉下來腦出血死的。巧娥眼淚汪汪地送走了報信兒人，回來后對我說：“俺爹死了，你也去看看吧，雪生他爺爺死得時候還是俺爹親手打得棺材，再說他還是你的師父呢?！蔽夷ゲ淞税胩欤南肜隙阒膊皇寝k法，就硬著頭皮去了。

　　給我老丈人守了三天三夜的靈，我發(fā)現(xiàn)巧娥娘家人并沒有收拾我的打算，整天吃的喝的都按時送。我倚著我老丈人的棺材，困了就從地上抓一把麥秸蓋在身上倒頭就睡。終于等到喪禮那天了。吹吹打打得把我老丈人入土之后，我終于松了一口氣，就跑到一個偏僻的墻根小解。我感覺有人在后面看著我，就嚇了一大跳，我回過頭看到一個瘦瘦小小干干巴巴的老頭正瞅著我，他的一只袖管空空的，另一只手拄著一根細(xì)木棍。老頭怯生生地叫我：“小三兒……”

　　我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他是誰，老頭走近我說：“你認(rèn)不出我了?我是胡萬山啊?！?/p>

　　“胡萬山!”我驚叫了一聲，褲腰帶都沒系就要跑，老頭卻說：“小三兒別跑，我有事跟你講?！?/p>

　　我看沒法子了，只好停下了腳步。

　　胡萬山慢慢悠悠地走到不遠(yuǎn)處的大樹下，我隨手撿了兩塊大青磚，我們就坐下來慢慢聊開了。

　　胡萬山先是滿嘴噴著白色的唾沫星子罵我，說我下手忒狠，一斧子就把他的胳膊生生砍下來了。我低著頭聽他罵，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我還能做些什么呢，我只能不停地嘆氣，希望他罵完我心里會好受一些吧。胡萬山罵著罵著就胡子一抖一抖地抽泣起來，他用那只好手拍著大腿說：“我是地主到底招誰惹誰了，那是我爹和我爹的爹創(chuàng)下的基業(yè)，我從來沒有做過虧心的事啊，有人讓我改革我就改革了，把大半輩子的家產(chǎn)都捐出來了，到頭來卻還要批我，我想不通啊!你去打聽打聽，我胡萬山啥時候做過對不起鄉(xiāng)親們的事了，那年發(fā)大水我光糧食就白送給鄉(xiāng)親們好幾囤，我圖啥啊?不就圖個心安，不讓大伙說我沒良心啊。你看現(xiàn)在，我卻落到今天的下場，沒天理啊?！?/p>

　　我不停點(diǎn)著頭回他，因?yàn)槲艺娴牟恢涝撜f些什么。

　　胡萬山終于把心里的氣發(fā)完了，他長長舒了一口氣，閉著眼睛好大一會都沒有說話。

　　我看他的模樣像是要睡著了，就想悄悄離開，誰知胡萬山卻又開始說話了。

　　“小三兒，過去的就都過去啦，我也不怪你，這都是我的命啊，先別走呀小三兒，我還有幾件重要的事情要告你說?！庇谑俏矣职ぶf山坐下來，我問他：“還有啥重要的事啊，你說吧?！?/p>

　　胡萬山那時候已經(jīng)很老了，說一會兒話嘴角就流出一灘口水，他用袖子抹了抹嘴，嘆了一口氣說：“小三兒啊，你知道你爹當(dāng)年是咋變成啞巴的嗎?”

　　那時候我早就知道了真相，因?yàn)樵谖椅迥昵疤优艿臅r候，劉奉來和王大和已經(jīng)跟我說了，但我不想讓他知道我那些丟人的往事，就說：“還不是被那個叫黃七的家伙陰了啊，不過我已經(jīng)報過仇了?！?/p>

　　“小三兒啊，你錯啦，你爹不是黃七害的，是被劉栓害的?！?/p>

　　我當(dāng)然裝作不肯相信的樣子，冷笑著問他：“胡萬山，你是不是故意栽贓啊，不能因?yàn)閯⑺ù彘L批斗過你，就想把屎盆子扣人家頭上，然后再讓我替你出氣吧?”

　　“你咋就不相信我呢，我說得可全是實(shí)話啊?！?/p>

　　“實(shí)話?那你為啥要告訴我啊?”

　　胡萬山咳嗽了一聲，清清嗓子說：“三貴啊，你看我都老成什么樣子啦，說不準(zhǔn)哪天就嗚呼了。我可不想憋著一肚子秘密死去，那樣死了都會不得安生的。”

　　我想，或許胡萬山能告訴我點(diǎn)更有用的東西吧，就說：“那你說吧，我聽著?！?/p>

　　“你爹唱戲那天，我捧著一只小砂壺喝著茶在戲場里轉(zhuǎn)悠著玩。喝到后來茶壺沒水了，我就跑到后臺要水，就在那時候我看到劉栓正把一包東西往你爹壺里倒，看到我過來了，劉栓就一把抓起茶壺走了出去。我那時還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后來想想他肯定是在下毒，因?yàn)槌昴菆鰬蚰愕蛦“土??！?/p>

　　“是啊，那接下來呢?”

　　“后來劉栓怕我傳出去，就借反革命的罪名往死里折磨我，這你是知道的啊!”

　　我當(dāng)然記得，我還在村里跟劉栓干的時候，親眼看到過胡萬山被一次次地批斗，確實(shí)下手挺狠的。

　　“你爹命苦啊，后來不知啥原因就瘋了，整天和那個傻子二牛在一起玩，他們一起光著身子跳到河里洗澡，一起躺在大街邊上曬太陽。有一次他們不知從哪弄了兩面小紅旗，就舉著滿大街跑，看到有女人路過就沖她們笑，有時候他們看到兩條狗在大街上走，也要舉著旗搖上好一陣子?！?/p>

　　我聽著聽著忽然又有點(diǎn)難受了，我一直在想我爹瘋了之后是什么樣子，我真想回到那時候看看我爹，可那些都已經(jīng)是過去很久的事了，回不去了!

　　胡萬山又說：“你爹后來就被村里人罵成‘千人嫌，萬人嫌，豬狗鵝鴨不喜歡’的老不正經(jīng)，劉栓本來是不想管他的，后來東家媳婦兒西家婆姨的全向他哭哭啼啼地告狀，劉栓頂不住壓力，就把你爹綁起來當(dāng)著大家的面狠狠打了一頓，沒多久就死啦!多好的人啊，咋說瘋就突然瘋了呢?”

　　我終于憋不住了，就大聲對胡萬山說：“胡萬山啊，你知道我爹為啥瘋了嗎?因?yàn)樗盐覂鹤幼兂晌倚值芰税?”

　　胡萬山愣了一下，等他突然想通時就大聲喝叱我說：“胡說八道，你爹是什么人我還不知道，我聽他的戲聽了幾十年，他的為人我還不知道，你肯定錯怪你爹了!”

　　“可是滴血認(rèn)親證明，那孩子是我們家的種啊?！?/p>

　　“小三兒，你糊涂啊，你忘了你娘咋死的了嗎?”

　　“我娘?”我當(dāng)然記得我娘是咋死的啊，我記得五歲那年我娘生了一個女孩，我爹就跟他整天跟她吵架，后來那個女孩就不見了，我娘也就投井死了。

　　“你娘就是這樣被你爹逼死的啊，那時候你還小，你娘生了一個女兒，你爹卻說不是他的，那時候也是用得滴血認(rèn)親，那血沒和你爹的溶在一起，你爹就拎起那個嬰兒扔到咱村南面的蘆葦蕩里淹死了，你娘委屈啊，就撇下你們哥仨跳井了?！?/p>

　　“那女孩到底是誰的啊?”

　　“后來你爹仔仔細(xì)細(xì)算了算日子，不是他的還能是誰的啊，你爹那個悔啊，可是有啥用，你妹子和你娘都已經(jīng)沒了。你想你爹這么傳統(tǒng)的一個人，又咋會動自己的兒媳呢，你一定冤枉他了!”

　　我心里就像打翻了調(diào)料瓶，苦的酸的咸的辣的味全出來了，難受得想掉淚，就站起來摘了頭上戴著的白孝帽子走了，胡萬山還在后面喊著：“可不敢再做傻事啊，小三兒……”

七

　　日子轉(zhuǎn)眼間又過去了一年，大軍還在我爹屋里住著，老大不小了連個媳婦兒還沒有呢，我和巧娥就開始四處幫他打聽，看有沒有合適的姑娘。

　　生產(chǎn)隊(duì)里的獸醫(yī)金老六有個女兒叫金花，我就讓巧娥去打聽打聽，巧娥回來后告訴我，那個金花今年剛剛二十一歲，人長得還不錯，心眼也很好。

　　金老六聽說是給城里來的大醫(yī)生介紹自己的女兒，手腳馬上就慌了，他生怕自己大字不識的女兒伺候不了知識分子羅大軍，就磨磨蹭蹭不肯回話。我一急就拎上幾瓶老酒，帶著大軍直接跑到了金老六的家里，金老六看到大軍是個老實(shí)厚道的人，才終于同意讓我們見見他的女兒。

　　還別說，倆人一見面就看對眼了，接下來事情也就順理成章地辦成了，金老六同意讓倆人年底的時候結(jié)婚，但條件是，結(jié)婚后大軍必須得繼承他的獸醫(yī)職業(yè)。大軍從來沒給牲口看過病，所以心里很沒底，我就勸他說：“大軍啊，這牲口和人是一樣的，都要喝水都要吃飯，醫(yī)法一定也差不太多，況且把牲口醫(yī)壞了最多賠點(diǎn)錢，把人醫(yī)死卻要判你個反革命，你想想，還是做個獸醫(yī)安生啊?！贝筌娤肓讼?，就點(diǎn)點(diǎn)頭同意了。

　　可是結(jié)婚前還得先給他找點(diǎn)事做啊，一個大男人整天閑著也不是辦法，大軍的腿傷早就好了，他也正閑得發(fā)慌，于是我又想到了去找劉栓。

　　我是在齊肩高的玉米地里遇到劉栓的。劉栓看到我，木木地笑了笑就想趕緊走開，我知道，他是因?yàn)槲业氖聦ξ倚拇胬⒕?。可我心里對他早就沒有一點(diǎn)恨意了，反正我爹已經(jīng)死了，追究也沒有用了，就像順生已經(jīng)出生了，我再埋怨我爹和巧娥都沒有用一樣，日子還得過下去啊，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干嘛還要去瞎折騰呢，所以我還是把劉栓當(dāng)成最好的村長。

　　劉栓正要走開，我卻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劉栓只好不情愿地轉(zhuǎn)過頭來。

　　我說：“村長，你看能不能幫大軍在生產(chǎn)隊(duì)里安排點(diǎn)活啊，讓他也掙點(diǎn)工分，好積攢點(diǎn)東西娶媳婦用?！?/p>

　　劉栓抬起頭來，眼里閃著淚花盯著我看，直到我又重復(fù)了一遍剛才的話，他才猛地回過神來說：“好，好，三貴啊，你明天讓他來生產(chǎn)隊(duì)干活就行了，我給他加工分?！?/p>

　　我千恩萬謝地想離開，卻看到劉栓已經(jīng)扭過臉去偷偷抹眼淚了。我傻站了半天不知該說些什么，嘆了口氣就回家了。

　　從那以后大軍就每天跟著我出工，大軍剛開始時怎么也學(xué)不會干莊稼活，不過后來慢慢習(xí)慣了就好多了。

　　日子像抹了油的繩子，吱溜一聲就到了年底。我在院子中間豎起一座墻來，把東堂屋和西堂屋隔開，東堂屋我和巧娥住，西堂屋就讓給了大軍，讓他收拾收拾，當(dāng)作娶媳婦用的新房。

　　結(jié)婚那天，大軍穿著一套從劉栓那借來的綠色軍裝，上衣口袋還特意別了一支不知道牌子的鋼筆。那天的婚禮很簡單，來得人卻很多：有巧娥娘家人，有我以前的木匠同行。劉奉來和王大和也捏著請柬和紅包樂呵呵地跑來了，甚至連二牛都蹲在我家大門口，呵呵傻笑著來湊熱鬧。我們家好久都沒這么熱鬧過了，巧娥和我都激動得不得了，我感覺比我自己結(jié)婚都高興。婚禮開始前，根水媳婦和巧娥早就做好了當(dāng)伴娘的準(zhǔn)備，劉栓也在我的生拉硬扯下同意充當(dāng)一回主婚人。

　　大軍背著金花踏過我們家門檻的時候，所有人都?xì)g喜得嗷嗷叫。金花的娘家只剩他爹金老六了，他不會給姑娘打扮，所以一切程序都拉到我們家來辦。巧娥和根水媳婦幫金花打扮好了，就一人拿著一顆雞蛋在她臉上滾幾圈，然后根水媳婦又拿著幾根棉線把她臉上的汗毛拔掉幾根，這就代表金花已經(jīng)是大軍的人了。

　　伴著噼哩啪啦的鞭炮聲，大軍和金花終于手挽手地進(jìn)了洞房。客人們都散了，我和巧娥也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了自己屋里。我躺下來剛想松一口氣就聽到巧娥的驚叫聲，我趕緊跑過去問她：

　　“咋了?”

　　“你摸摸，你快摸摸，順生這孩子的頭咋這么熱啊?”巧娥驚驚慌慌地說。

　　我看到順生閉著眼睛躺在床上，就用手摸了摸他的額頭。這一摸把可把我嚇壞了，因?yàn)槟呛⒆拥念~頭真的太燒了。我和巧娥白天只顧著忙，沒有時間看他，誰知道他竟突然病得這么厲害。

　　巧娥那時已經(jīng)完全慌了手腳，我拉開門就往大軍的屋門口跑。大軍倆人剛閂上門就被我敲開了，大軍問：“咋啦?出啥事啦?”

　　“順生病了，燒得嚇人啊，你快去看看吧!”我深吸一口氣，故作平靜地說。

　　大軍一聽，就趕緊披了件衣服跟我走。我本以為順生只是普通的發(fā)燒而已，可是大軍檢查后完卻告訴我：“孩子得的可能是腦膜炎，得趕快送醫(yī)院才行啊!”

　　我們村只有一個赤腳醫(yī)生，鎮(zhèn)上也只有一個小診所，要去醫(yī)院就只能跑到三十里外的縣城了。我有些猶豫，誰知大軍二話沒說背起順生就走，巧娥也火急火燎地跟了出去，我看情況不對也跟著跑了出來。

　　我和大軍輪流背著順生往縣城跑，等趕到醫(yī)院時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

　　那年冬天很冷，夜里就更冷了，等著掛號的時候，巧娥抱著順生冷得渾身發(fā)抖，我就把外套扒了披在他娘倆身上;大軍跑前跑后地去找醫(yī)生，仔細(xì)跟他們說著順生的病情;只有我不知道該干些什么，只能抱著肩膀蹲在墻角發(fā)呆。

　　順生終于還是住院了，但四五天過去了燒還是沒有退，醫(yī)生決定再給他做一次檢查。檢查完了之后，大軍臉色沉重地跑過來對我說：“哥，順生要活不成了，他發(fā)燒時間太長，把神經(jīng)燒壞了。”

　　“那……那咋辦啊?就一點(diǎn)法子都沒有了嗎?你看你巧娥嫂子，都嚇蒙了，你可得想想辦法啊!”我指了指坐在病床邊的巧娥說。

　　大軍點(diǎn)點(diǎn)頭，想了想說：“辦法是有一個，就是……就是太冒險了。”

　　“再冒險也得試試啊，反正這孩子也快被你們判死刑了，就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吧。”我說。

　　“哥，我說得冒險是，得找個合適的人給他換骨髓才行啊。被抽骨髓的人身子可能因此壞掉，換骨髓的人能治好的機(jī)率也不太高啊!”

　　我眉頭緊皺地拿出煙袋鍋?zhàn)酉氤橐豢冢瑓s被大軍一把奪了去：“哥，醫(yī)院不讓抽煙，要罰款的?！?/p>

　　我沒有辦法就熄了火抱著頭發(fā)愁。巧娥這時站起來說：“抽我的吧，我不怕身子壞掉，我一個女人家就是好好的也干不了什么重活，抽我的吧?！?/p>

　　大軍為難地說：“嫂子，你可得想好啊，就是換了骨髓順生也不一定能治好啊?！?/p>

　　巧娥想都沒想，就狠狠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大軍又為難地轉(zhuǎn)過臉來看著我叫：“哥……”

　　“還是抽我的吧，我身子硬，抽不壞的?！蔽覑灺暤卣f。

　　可是等驗(yàn)完之后卻只有巧娥的型號和順生一致，這是我早就想到的，所以我只好嘆口氣走到一邊去了。

　　沒想到的是，換了骨髓之后順生的命竟真的保住了，不過巧娥卻因此大病一場，好了之后腰就再也沒直起來，以后的日子吃飯和走路就只能弓著腰了。

　　順生這孩子醒來后，第一句話就是叫了我一聲“大”，我猶猶豫豫沒肯答應(yīng)，那時我還沒有意識到這是順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能夠叫我“大”了，因?yàn)楫?dāng)我們把他帶回家后他就突然癱瘓了，話也不能說了，以后的日子醫(yī)了好多次都沒醫(yī)好。

　　幾年后的一天早上，我和巧娥剛剛喂完順生吃早飯，就聽到大街上傳來好多人的哭聲。大軍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進(jìn)來哭著告訴我說：“哥，哥，毛主席他老人家，他老人家走啦……”

　　我心里馬上就“咯噔”了一下子，他老人家走了，他不要我們了，這以后的日子該咋過啊。

　　我跟著大軍跑到大街上，看到滿街都是痛哭的老老少少，劉栓村長坐在自家房頂上邊哭邊喊著：“老人家不要我們啦，他是嫌我們不聽話，鄉(xiāng)親們哪，他是生我們的氣了啊……”

　　那一天，我們最怕的就是太陽落山，因?yàn)槲覀儾恢赖诙斓奶栠€能否照常升起。天黑了之后所有人都沒有睡覺，所有人都在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等待，直到東邊的天出現(xiàn)了魚肚白，紅亮亮的太陽又露出臉來，大家才終于放了心。

　　安生就是在那年出生的。

　　那個時候，大軍早已經(jīng)從我們家搬出去，自己蓋了一處院落，他和金花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名字叫羅浩冉。浩冉比安生大六個月，也就是說，當(dāng)浩冉已經(jīng)可以滿大街跑的時候，安生卻還在我懷里咿咿呀呀地學(xué)說話。又過了些日子，浩冉就可以拉著安生的手一起玩了。大軍那時候已經(jīng)成了十里八鄉(xiāng)最出名的獸醫(yī)，整天忙著去給人家的牲口看病，金花整天忙著在家晾曬牲口用的草藥，他們沒工夫看孩子，我就把浩冉接過來，和順生安生一起養(yǎng)著。

　　安生和浩冉這兩個小家伙，說起來真他娘的調(diào)皮，他們一個比一個鬼機(jī)靈，沒事干就想法子捉弄坐在床上的順生，把順生氣得捶著床板哇哇大叫。我就訓(xùn)他們說：“順生是你們的哥哥，你們要待他好點(diǎn)，再敢欺負(fù)哥哥我就他娘的打爛你們的屁股?！?/p>

　　那幾年的日子過得出奇的順溜，很快生產(chǎn)隊(duì)的大鍋就被砸了，我也承包了十幾畝果園。我在果園里種了很多的西瓜和甜瓜，打算靠它們多賺點(diǎn)錢，好給安生他們買肉吃，誰知浩冉和安生兩個小家伙卻讓我整天氣得頭頂冒煙。他們兩個等不到瓜熟，就在夜里偷偷摸摸爬進(jìn)果園里，把每一個瓜都咬上一口，好吃的就把它吃掉了，不好吃的就用草把咬開的口子蓋住，再不過癮就干脆往瓜里撒一泡尿，然后就樂滋滋地腆著圓滾滾的肚子回家。那時候我在果園里養(yǎng)了一條叫虎子的大黑狗，我看到瓜被毀了就生氣地埋怨虎子，虎子委屈得嗚嗚叫，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我竟然忘了虎子跟那倆搗蛋小子早就是最好的朋友了，朋友進(jìn)園它怎么能攔呢。兩個小家伙拉著手回到家，還不忘給順生捎回來幾個，喜得順生不停咧著嘴笑。也正因?yàn)檫@他們沒少挨了我的板子，屁股都被打開花了。

　　每當(dāng)我打他們的時候，他們就哭哭啼啼地對我說：“爸，爸，我改啦，再也不敢啦……”

　　可是每次當(dāng)我剛剛有點(diǎn)心軟的時候，他們就嘻嘻笑著跑得沒影了，我也就只好搖搖頭，很無奈得看他們跑開。

　　安生不叫我爹，也不叫我大，而是叫我“爸爸”，我不習(xí)慣啊，就問他：“為啥不叫我大，叫爹也行啊。”安生很不滿地說：“人家浩冉都叫爸爸，我也要叫爸爸?！?/p>

　　聽說浩冉叫知識分子羅大軍“爸爸”，我一個小木匠的兒子也叫我“爸爸”，那優(yōu)越感就騰一下子冒出來了，我也就不再怪安生了。

　　有一年春天，正是榆錢兒成簇成簇掛在樹梢的季節(jié)，兩個小子又給我惹事了，我是在后來訓(xùn)他們的時候才知道事情原委的。

　　安生和浩冉同鄰家的洪星一起去摘榆錢兒，洪星眼尖看到一條榆錢兒最多的樹枝，就像猴子一樣很快爬上去把樹枝掰下來，想把榆錢兒據(jù)為己有。安生和浩冉看著比自己強(qiáng)壯許多的洪星大口大口往嘴里塞著榆錢兒，只能干咽唾沫，因?yàn)樗麄冎雷约簬捉飵變?，倆人合起來也打不過洪星，但他們不甘心啊，于是這倆小子轉(zhuǎn)轉(zhuǎn)眼珠壞心眼就出來了。那時候的小孩子們流行玩一種叫“摔炮”的東西，“摔炮”里面有一小片榆錢兒大小用紅紙包裹的炸藥，炸藥被一擠或者一壓就會“咚”一聲炸響。安生從口袋里摸出一小片紅紙炸藥，悄悄塞進(jìn)洪星裝滿榆錢兒的口袋。洪星看他們兩個不懷好意地盯著自己，以為他們要來搶，就拼命往嘴里大把大把塞著榆錢兒，還不停咕噥著：“這都是我的，不給你們，你們要是敢搶我就揍死你們……”

　　安生和浩冉早沒有搶他的意思了，他們只是靜靜地看著洪星，直到洪星嘴里“咚”一聲噴出一陣煙霧，他們才哈哈笑著跑開了。后來洪星他娘就找上門來了，說她兒子被炸掉了兩顆門牙，要我賠錢。我氣得拉過來安生和浩冉就是一頓暴揍，但錢最終還是賠了人家。

　　提起他們倆人小時候，那好玩的事三天三夜恐怕也說不完：捅馬蜂窩被螫，堵人家的煙囪被抓，用麥秸調(diào)戲人家的驢子被踢……。

　　很快他們兩個就到了要上學(xué)的年齡了，巧娥給他們兩個一人縫了一個粗布書包，大軍去鎮(zhèn)上給牲口看病時順便又給他們捎了幾支鉛筆和幾個小本，于是他們就背著書包屁顛屁顛地上學(xué)去了。

　　誰知他們?nèi)チ藢W(xué)校也不安生，學(xué)校的老師三天兩頭跑我家來告狀，不是倆人把其他同學(xué)給打了，就是把人家小女娃子的發(fā)卡給偷了。有一天放學(xué)后安生剛一進(jìn)門就喊：“爸，爸，快來接我，累死我啦!”我出去一看，不由又好氣又好笑，因?yàn)樗麄儌z人竟然套著一條褲子跑回來了，幸好那褲子夠肥，不然非撐壞不可。我看到他們一手提著褲子一手互相扶著對方肩膀，跟打了敗仗的土匪似的，就問他們怎么回事。浩冉告訴我說，學(xué)校老師要用教鞭打安生，安生就“噌”一下子爬到一棵大樹上去了，挨打是逃過了，褲腿卻被樹枝劃爛了，浩冉就只好貢獻(xiàn)出一條褲腿共用，倆人一瘸一拐地就走回來了。我看著他們不知道說什么好，一人給他們頭上一煙袋鍋?zhàn)泳土耸铝恕?/p>

　　上了初中之后倆人還在一個班，但都懂事了不少，沒給我惹過什么事不說，還能時不時地捧回幾張大紅獎狀。我就跟大軍說：“大軍啊，要是日子能一直照這樣下去，我們還圖啥啊，安安生生的就足夠啦!”大軍也點(diǎn)著頭說：“是啊，我們好好供他們，將來讓他們考高中，再考大學(xué)，我們的任務(wù)也就完成啦!”

　　“考大學(xué)?我還沒想這么遠(yuǎn)呢，等他們考上了大學(xué)，不知道還能不能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剡^日子?！?/p>

　　“當(dāng)然可以啊，考大學(xué)就是為了讓我們更好地過日子啊!”大軍說。

　　我沒有說話，只是悶悶地抽著煙，心里突然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模模糊糊的，讓我有點(diǎn)害怕。

　　大軍給牲口看病看得好，名聲也就越來越響，他就干脆在村里開了一家獸醫(yī)站，生意很好，掙得錢也就多了，于是大軍家就買了我們村第一臺電視機(jī)。那時候安生和浩冉正上初一。一到晚上，大軍家院子里就站滿了來看電視的人，那場面比村里放電影時還熱鬧。那時我正坐在大軍屋里的八仙桌旁悠哉悠哉地抽著煙袋鍋?zhàn)?，看大軍噼哩啪啦擰著電視機(jī)上的旋鈕換臺。

　　有一次，我看到電視上出現(xiàn)一大群學(xué)生正舉著橫幅在街上走，就很驚慌地問大軍：“大軍，大軍，你看世態(tài)是不是要變了啊?”大軍看了看說：“沒事，那是學(xué)生們在向政府請?jiān)?，咱們的社會主義有個人自由，誰有意見都可以向上面提的?！庇诌^了些日子，我又看到一群學(xué)生，他們口號不喊了，街也不游了，只是不吭氣地盤著腿在大太陽底下坐著。我就又問大軍：“大軍，大軍，你看世態(tài)是不是真的要變了啊?”大軍看完后臉色一沉罵道：“這幫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學(xué)生，做得太過啦，作死啊。”再后來電視上就沒有學(xué)生們的消息了，大軍說他們都被勸回家好好反思去了。

　　這讓我心里的矛盾疙瘩又開始出現(xiàn)了，我在想，假如安生和浩冉將來都考上大學(xué)了，他們會不會也像電視上的學(xué)生一樣去鬧事;他們都成了知識分子的話，還會不會被人當(dāng)成反革命拉出去批斗;他們要是被批斗了，那我們的安生日子是不是又沒辦法過下去了。我把自己的憂慮告訴大軍，大軍勸我說：“不會的，哥啊，你放心好了，世態(tài)已經(jīng)變啦，咱們的日子會越過越好的?！?/p>

　　大軍的話讓我松了一口氣，可是晚上做夢時，我卻總是夢到安生和浩冉，我夢到他們?nèi)⒓诱堅(jiān)噶?，然后就再也沒回來。這個噩夢一直持續(xù)做到了安生初三畢業(yè)。

　　一個冬天的下午，我閑著沒事就開始修家里一架已經(jīng)壞掉的木排車，那還是當(dāng)年我拉著巧娥看戲時用過的車呢。修著修著我就聽到有人在敲門，我放下手里的活過去開門，誰知還沒等我走過去，外面的人就自己走進(jìn)來了。那是一個高高的，穿著破軍大衣，滿臉胡子的人和一個跟我個頭差不多，皮膚黝黑的中年人。我傻了半天也沒想起來他們是誰。

　　那大胡子呵呵笑著拍我的肩膀，那個中年人也不停沖我笑，我突然感覺那笑臉好熟悉，心里不由一陣激動，就聲音發(fā)顫地問：“二……二哥，是你嗎，二哥?”

　　那中年人也激動萬分，緊緊地握住我的手說：“是我啊，小三兒，我是二貴啊……”（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