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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逸明 1948年8月生于上海。第二、三屆中華詩詞學會副會長,第四、五、六屆上海詩詞學會副會長?,F(xiàn)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上海詩詞學會顧問。已出版詩詞選集有《飛瀑集》《新風集》《古韻新風》《路石集》《晚風集》《當代詩詞百首點評》等。 
當代詩詞概述
——《當代詩詞百首點評》代序 楊逸明 我小時候真正迷上中華詩詞是因為讀了《唐詩一百首》《宋詩一百首》《唐宋詞一百首》《元明清詩一百首》,還有少兒出版社的《陸游》《辛棄疾》《李清照》等等。這幾本小冊子的感染力、震撼力和作用力,真的對我影響很大。
讀古人詩詞佳作,特別是一些耳熟能詳?shù)奶圃姡纭鞍兹找郎奖M”、“紅豆生南國”、“舉頭望明月”……好像并無難字僻字古奧字,使人覺得識字不多就可寫詩,因為這些佳作大多詞語淺顯,似乎有了小學生的語文水平就能創(chuàng)作詩詞。可是品味這些詩詞作品的內涵,覺得思想深邃、感情豐富、識見高超,語言靈動。這些境界、思想、襟抱、情懷……即使是當代的大學生、大學教授,也未必都能修煉到這樣的高度和深度。怎樣的文化程度才能創(chuàng)作詩詞?當代詩詞作者,有官員、商人、白領、演員、工人、農民,老干部,大中學校的學生和教授……大家都在寫詩。不是識五千字的人就一定比識四千字的人詩寫得好,也不是識四千字的人就一定比識三千字的人詩寫得好。背得出新華字典不能就算是詩人,背得出英漢大辭典的人不能就與莎士比亞劃等號。識字當然越多越好,但詩人能通過形象思維或者叫詩性思維把漢字搞到鮮活,不能把字搞活就只能做死學問。詩人無非就是從字典里取出若干個字,找到一種新的排列方式,讓人看了感到新鮮甚至驚奇,感動并且珍愛。如此而已。一樣的碳元素,改變一下分子的排列方式,就成了“同素異型體”:一成石墨,普通;一成鉆石,名貴。“不可隨處小便”,同樣幾個字,換個形式排列,就成了“小處不可隨便”,意境不是一個檔次。一樣是《春曉》二十個字,排列方式換成:“落花眠不知,曉覺春多少。風雨夜聞聲,來啼處處鳥?!彪m然合平仄,也押韻,比起原詩來還不失粘,鉆石卻成了石墨。從幾千個漢字里找出二十個、二十八個、四十個、五十六個,排列組合一下,有的成了廢話,有的卻成了好詩。你說神奇不?所以葉燮在《原詩》中說:“世固有成誦古人之詩數(shù)萬首,涉略經史集亦不下數(shù)十萬言,逮落筆則有俚俗庸腐,窒板拘牽,隘小膚冗種種諸習?!边@樣的人我們也見過,學問很淵博,但是所寫之詩甚是板滯,毫無靈性。當代創(chuàng)作詩詞的人很多,中華詩詞正走出低谷,從復蘇走向復興。好像什么人都能寫詩詞,詩詞創(chuàng)作大軍據說有一百萬。人人可以寫詩,但不可能人人都成為真正的詩人。這就像是人人可以打乒乓球,但是不可能人人都是運動員;人人可以唱卡拉OK,但不可能人人成為歌唱家。孔子主張“小子何莫學乎詩”,認為“不學詩無以言”。但是孔子和他的弟子們沒有寫詩,他們只是一群很有詩性的人。只有成為有詩性的人,才會有詩人的襟懷,才會有對好詩的識別力和鑒賞力,才會成為合格的詩的讀者。當代有很多詩的作者,還沒有成為合格的詩的讀者,當然也就不可能成為一個合格的詩的作者。詩詞講究平仄,有人認為當代詩詞講平仄對于大多數(shù)讀者毫無意義。格律對于一部分讀者也許沒有意義,因為這部分讀者不懂平仄。但是對于詩詞作者,不僅要懂,還必須熟練掌握。就像音樂家作曲,也許部分聽眾可以不十分懂音階和節(jié)奏,但是作曲家不能不懂。豈止要懂,還要得心應手,運用自如。詩詞格律不是鐐銬,我們分明看見許多年輕人遵守格律寫詩詞,就像按照舞蹈的節(jié)拍和旋律跳出了輕快的舞步。舊體詩詞也并不束縛思想,我們分明在大家的詩詞里讀出了大膽活躍的思索和豐富深邃的思想。好詩也沒有被唐代的詩人寫完,當代詩人依然用舊體詩詞這種古老的文學樣式寫出了當代人的思想情緒和生活場景。人人拿了傻瓜相機拍照片,卻不是人人都能成為攝影家,連攝影師也算不上。人人可以寫詩詞,但不是人人都能成為詩人。拿著相機到處亂拍照,當然拍出來的也是照片,但不會都是攝影藝術作品。必須講究用光,構圖,抓拍時機,表現(xiàn)主題、創(chuàng)作風格等等,照片才不會流于平庸,寫詩也是如此。專業(yè)照相機太復雜,不能普及攝影。于是有了“傻瓜相機”,滿足了許多愛好攝影卻不肯多動腦筋的人。簡化了詩詞格律,寫詩的人多了,就象有了“傻瓜詩詞”,寫起來方便,精品卻少了。所以相機最好是有點“傻瓜”,提供方便,又保留關鍵的幾個專業(yè)性能,不至于過多降低拍攝水平。當然也有用專業(yè)相機拍出蹩腳照片來的。至于有人愛用專業(yè)相機,有人愛用傻瓜相機,各人自由,只要能拍出成功的攝影作品就好。寫格律詩詞似乎也是如此。我們看唐詩,像是在欣賞美人,很養(yǎng)眼。有些人學了平仄平水韻四聲八病,竟像是學會了用B超,看人全是黑白影像,只管數(shù)據正常不正常。在專家教授眼里,更是像做核磁共振檢查,詩的美感一點也沒有了。我們看林黛玉是弱不經風的美女,在他們眼里,只看見檢查報告,左右肺有感染和積水。嚴羽說:“學詩有三節(jié):其初不識好惡,連篇累牘,肆筆而成;既識羞愧,始生畏縮,成之極難;及其透徹,則七縱八橫,信手拈來,頭頭是道矣。”目前詩詞作者印成的詩集鋪天蓋地,似乎大多是處于第一階段。第三階段的“信手拈來”與第一階段的“肆筆而成”似乎極為相像,但是如果不經過“羞愧”、“畏縮”、“透徹”,絕對上升不到“頭頭是道”。真想 “七縱八橫“,談何容易!詩詞的高境界是“意深詞淺”,也叫“深入淺出”。這個“淺”,不是淺俗到俗而不雅,不是淺白到毫無意蘊,也不是淺淡到淡而無味。這淺乃是千錘百煉,化繁為簡,出于自然,毫不留雕琢之痕,讓人回味無窮。袁枚《隨園詩話》云:“‘詩用意要精深,下語要平淡?!笃渚?,是一半工夫;求其平淡,又是一半工夫。非精深不能超超獨先,非平淡不能人人領解?!?/span>當然“意深詞深”也可,但是讀者一般不喜歡“意淺詞淺”,更不喜歡“意淺詞深”。美人必然“淡妝濃抹總相宜”。穿著綾羅綢緞披金掛銀當然美,但是穿戴樸素素顏淡妝也還是美人,或許更惹人憐愛。如果是個塑料模特,那濃妝還有什么意義?許多思想平庸感情貧乏卻堆砌大量華麗詞藻和生僻典故的詩詞,就象釆用了過度包裝的劣質商品,惹人生厭。即使這些包裝“嚴守平水韻”又有什么意義?“意淺詞深”的詩詞,讓讀者折騰了老半天,以為包裝盒里面是一支野山參,結果卻是一支干癟的胡蘿卜。遣詞造句應該“雅不避俗,俗不傷雅?!闭Z言隨時代而變。最能廣泛和長久流傳的語言,最有生命力的語言,是“口語化的書面語”,是“帶書卷氣的口語”,例如唐詩。太口語化,就太熟,而且口語未必“長壽”,例如元曲。太書面語,就太生,反而不易流傳,例如漢賦。語言要有自己的個性和特色,寫出一種“熟悉的陌生感”來。紅樓夢寶黛初會,黛玉一見寶玉,便大吃一驚,覺得好生奇怪,倒象是哪里見過,何等眼熟。寶玉說出初見黛玉的印象是:“雖沒見過,卻看著面善,恍若是遠別重逢一般?!焙迷娨彩侨绱?,既有似曾相識之感,又朦朦朧朧想不起在何處見過。又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為人人心中所有;陌生,是因為人人筆下所無。熟悉,才會有親切感;陌生,才會有新鮮感。非如此不會動心。流傳至今的一些唐詩名篇,大多讀來通俗易懂,語言新鮮得就象是昨天才寫的,不象當代有些人的舊體詩詞,倒反而象是幾百年前寫的。白居易的詩語平易,傳說“老嫗解,則錄之;不解,則易之?!边@個“老嫗”,不會是文盲,她不寫詩,但是一定有些文學鑒賞能力。當代詩詞創(chuàng)作要不要體現(xiàn)當代?目前好像還存在不同的看法。嚴羽說“詩之是非不必爭,試以己詩置之古人詩中,與識者觀之而不能辨,則真古人矣?!边@是一種標準。當代也有這樣的評論,說是寫舊體詩就是要放在唐詩宋詞中可以亂真。我們覺得如果當代作品放在唐詩宋詞中可以混為一體,那也只能放在三四流的唐詩宋詞一起,如果放在一流的唐詩宋詞中我們一定一眼就能看出來。當代詩詞的立意和情感全是古人的,那就是假古董,是唐詩宋詞的山寨版。袁枚認為作詩“以出新意,去陳言為第一著?!?nbsp;胡適認為“所謂務去爛調套語者,別無他法,惟在人人以其耳目所親見親聞所親身閱歷之事物,一一自己鑄詞以形容描寫之;但求其不失真,但求能達其狀物寫意之目的,即是工夫。其用爛調套語者,皆懶惰不肯自己鑄詞狀物也。”這又是一種標準。寫詩的目的不是混在唐詩宋詞中去亂真。當代優(yōu)秀詩詞放在唐詩宋詞里應該依然能夠閃耀著當代思想的光輝。寫詩只求酷似唐詩宋詞,就沒有了詩詞創(chuàng)作的當下發(fā)展。詩詞創(chuàng)作中,繼承是過程,創(chuàng)新是目的。不肯繼承是偷懶,是無知;不肯創(chuàng)新是更大的偷懶和無知。懶人不肯繼承,庸人不肯創(chuàng)新。寫詩要體現(xiàn)當代性。要寫出與李白杜甫一樣的詩你就先要生活在唐代,即使你真能活到唐代哪里就那么容易寫出經典的唐詩。唐詩登唐代巔峰,宋詞登宋代巔峰,當代詩詞登當代巔峰。都要反映當下。生活在當代,連當代的好詩也寫不出,不可能反而寫得出優(yōu)秀的唐詩宋詞來。當代詩詞創(chuàng)作,不能復制古人。葉燮說:“詩,末技耳,必言前人所未言,發(fā)前人所未發(fā),而后為我之詩。若徒以效顰效步為能事,曰:‘此法也?!坏娡?,而法亦且亡矣。”明代詩“言必盛唐”,結果很少讀者,人們讀明詩,還不如直接讀唐詩,這是明詩創(chuàng)作失敗的重要原因。當代詩詞創(chuàng)作有沒有讀者,這是個值得關注的問題。高適王昌齡王之渙在旗亭聽歌女唱他們的詩,白居易在旅途中聽僧侶歌女村民吟他的詩,白居易說“自長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鄉(xiāng)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仆詩者,士庶、僧徒、孀婦、處女之口每每有詠仆詩者。”柳永的詞只要在有井水處就可聽到傳唱,可見那時讀者多于作者。當代卻是作者大大多于讀者,基本上讀者就是作者,而有些作者還不愿當讀者。這是個廚師多于食客的時代。沒有讀者的詩人,寫了詩沒有用,就像沒有食客的廚師,開不了飯店。詩詞圈子里的作者都會寫詩,深諳平仄押韻拗救之道,所以一看到別人的詩作就先檢查有無出律出韻,倒不如圈子外的不寫詩的老嫗,讀詩詞先憑直覺看意思、語言、意境,有時欣賞水平倒反而在大多數(shù)詩詞作者之上。有人不無輕蔑地對我們說李白的靜夜思這么簡單的幾句不合平仄的話怎么能算是詩!我說,你闔府團聚,在自己舒適的家中好吃好喝,當然不用讀這樣的詩。如果將來你離鄉(xiāng)背井,獨自在異國他鄉(xiāng)見到月亮,第一句涌上你心頭的詩一定會是:“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蹦切┛桃獾褡恋綇碗s累贅矯揉造作的句子又有何用?在某些“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的特定場合,能使你百感交集愴然涕下的那幾句雖簡單平淡似乎波瀾不驚卻無計回避揮之不去的文字,一定是天地之間最好的詩。好的詩句,每每在某個特定場合會自然而然地涌上心頭。他鄉(xiāng)望月,自然會想“疑是地上霜”;思念友人,自然會想起“春來發(fā)幾枝”;登山臨水,自然會想起“欲窮千里目”……昨天參加一個頗高規(guī)格的詩詞研討會,在歡迎宴會上美酒佳肴,人們不斷“勸君更盡一杯酒”,卻不見誰“斗酒詩百篇”。酒足飯飽之馀,桌上剩菜很多,不禁使人想起“誰知盤中餐”,甚至想到了“朱門酒肉臭”。我“停杯投箸不能食”,真不知是什么滋味。憑什么人家要讀你的詩?你為詩付出了多少?屈原把命也賠上了,李白吃過官司被流放,杜甫幾乎一輩子顛沛流離,蘇東坡、黃庭堅被貶謫到蠻荒之地,黃仲則更是窮病而死……唐人選唐詩似乎還不大肯選杜甫的詩,杜甫生前沒有出過詩集,死后多年才出第一本詩集。我們很幸運,飽食終日,游山玩水,品茗談詩。讀者是買不來的,他們精明得很,詩人應該老老實實寫詩,爭取有讀者,一有讀者就應該感恩。詩詞創(chuàng)作有三個層面:技術層面、藝術層面、思想層面。想從心所欲表達思想層面的“意”和藝術層面的“象”,不能逾技術層面“音”的矩。人的氣通過笛子的孔才能轉化成美妙的樂曲。對于詩詞格律,有人主張傳承,不主張創(chuàng)新;有人大談創(chuàng)新,對傳承不以為然。我們覺得所謂創(chuàng)新,應該主要是思想內容和語言的創(chuàng)新,而不僅僅限于形式。創(chuàng)作詩詞,第一要寫得“通”(順),這是體現(xiàn)作者駕馭語言文字的能力。第二要寫得“美”,這是體現(xiàn)作者審美情趣。第三要寫得“妙”,這是體現(xiàn)作者的思想和智慧。只有寫到妙,讀者才會拍案叫絕。當代詩詞應該用舊瓶裝好酒,否則就成了“瓶裝水”。所謂舊瓶,就是舊體詩詞的形式和格律;新酒,就是有時代特征的思想、內容和文字。我們只有釀出當代的好酒,裝入嚴守平水韻的傳統(tǒng)典雅的瓶子也好,裝入時尚新穎的新聲新韻乃至新詩的瓶子也好,都會有廣大的品嘗者。有些當代詩詞,“淚痕”,“傷心”,“斷腸”、“青衫濕”,等等詞語俯拾皆是,情緒很是低沉,卻并不感人。屈原為“民生之多艱”而“掩涕”,杜甫是因為“國破山河在”而“感時花濺淚”,李煜是因為亡國后“垂淚對宮娥”……如果僅僅描摹傷心,卻寫不出傷心的理由,或者說出的理由一點也不充分,讀者就會覺得你在無病呻吟。詩詞創(chuàng)作的語言可以有多種風格。杜甫有《秋興八首》《諸將五首》《詠懷古跡五首》等典雅風格的詩,開李商隱一路;也有《江村》《客至》《又呈吳郎》等淺顯風格的詩,開白居易一路。不像當代有很多詩詞作者只認死理,只走一條死胡同。飲食也有滿漢全席宮廷菜,也有民間小吃家常菜,也有生猛海鮮高檔菜……不拘一格多樣化,才能豐富多彩。詩詞創(chuàng)作者應該有廚師雅量,燒好自己的菜,粵菜不必攻擊川菜,東北菜不必詆毀上海菜。語言風格不同,可以有傳統(tǒng)型,創(chuàng)新型,等等,只要有自己的感想、感慨、感悟在,而不是無病呻吟或老調重彈,采用任何一種語言風格,自有其讀者和食客在,不合口味者自可別選飯店,根本不必在人家店門口尋釁相罵也。俗語云:蘿卜青菜,各有所愛。于詩亦然。不愛蘿卜,不是說蘿卜營養(yǎng)不好。不愛青菜,也不是說青菜營養(yǎng)不良。只是口味不同而已。古人云:“少陵不喜淵明詩,永叔不喜少陵詩,雖非定評,亦足見古人心眼各異,雖前輩大家,不能強其所不好?!?/span>我們讀古人的詩,總覺得作者是活的。我們讀很多今人的詩,反而覺得作者是死的。古人能原創(chuàng)首創(chuàng)新創(chuàng)獨創(chuàng),今人卻往往拾人牙慧人云亦云亦步亦趨。前人說:“恨不躍身千載上,趁古人未說吾先說?!睘槭裁矗恳驗楣湃苏f過了,我們就不能也不必重復說了。而當代很多詩人,卻是“幸得生于千載后,趁古人說過吾重說?!鼻叭擞终f:“文章切忌隨人后?!碑敶恍┰娙藚s是“詩文恨不隨人后”。蕭子顯在《南齊書·文學傳論》里很不滿意詩歌“緝事比類……或全借古語,用申今情”。但我們覺得借古語申今情還不算什么壞事,很多人借古語申古情,甚至借古語還申不出情,毫無靈氣生氣,真不像活人寫的哩!讀到一篇文章,有一段話說得真好:“周有光說:‘中國的白話文詩歌到徐志摩成熟了,小說到沈從文成熟了。’那些成熟期的作品,白話面子,文言底子,拙樸存典雅,率真有節(jié)度,霽日光風,草木欣欣,后世熟滑巧華文字豈可企及?!碑敶娫~創(chuàng)作的語言風格,也應該是“白話面子,文言底子?!比绻恰拔难悦孀?,文言底子?!碑斎坏溲?,只是有點陳舊。如果是“白話面子,白話底子。”就有點俚俗。而如果是“白話底子”,還要裝“文言面子”,不但裝不像,而且非常滑稽可笑。就像當代有些賦:“肚子餓了乎?可以吃飯了兮!”詩的創(chuàng)作源泉來自于何處?應該來自于自己的生活。如果光把古人的語言作為詩的創(chuàng)作源泉,寫出的詩就會顯得空泛和蒼白。有一篇評論當代擬古詩詞的文章,其中有一段話值得深思:“以學習古人為名,掩飾自己對于社會生活的漠然,掩飾自己關懷精神的缺位,這種行為,難道不是缺乏詩人襟抱的表現(xiàn)嗎?在他們的詞作當中,見不出一點作為當代人的獨特感受,仍然是宋代市民階層的離愁別緒,歷史仿佛根本撥動不了他們的心弦。作品的主語是古人,不是作者?!?/span>當然,當代詩詞創(chuàng)作的許多作者正在做著可貴的嘗試,我們讀到過當代詩詞中不少優(yōu)秀的作品,能夠反映當下,詩意盎然,閃耀著當代詩人思想的光輝,富有詩詞的藝術感染力,被讀者爭相傳誦。這些作品的產生,無一不是源于作者對于當代社會和現(xiàn)實生活的充滿熱情的關注和思考。《全唐詩》收集的詩人達二千二百多人,《全唐詩補編》又補收了詩人一千五百多人,但真正代表著唐詩成就的是李、杜、韓、白以及王維、孟浩然、高適、岑參、元結、劉長卿、韋應物、李益、元稹、孟郊、柳宗元、李賀、李商隱、杜牧、賈島等四五十位大家,而不是剩下的那三千六百五十個小家。當代人選當代詩詞,不可能搞出像《唐詩三百首》一樣水準的選本來?!短迫诉x唐詩》也并不理想,但是總比沒有好。 參加過幾回當代詩詞研討會,好些個著名教授說不看當代詩詞,認為當代沒有好詩詞。我就覺得奇怪,既然你們不看,怎么就說沒有?你以為在當代熙熙攘攘的詩詞表演、詩詞大賽、詩詞大會里能找到詩?沒門!詩究竟在哪里?辛棄疾可以回答你:“眾里尋他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span>給當代人看當代詩不能太多太爛,不能浪費人家時間,太多太爛還不如讓人家去看唐詩宋詞。人家看唐詩宋詞也沒有看全唐詩全宋詞,為什么卻要看那么多那么全的當代詩詞呢?林語堂說過:“中國沒有宗教,詩教可代宗教。”他說得很悲壯。上個世紀四十年代,柳亞子曾經說:“再過五十年,是不見得會有人再做舊詩了。”他說得很無奈,但是幸好沒有言中。上個世紀的六十年代初,郭沫若這樣說:“舊體詩詞,我看有些形式是會有長遠的生命力的。如五絕、七絕、五律、七律和某些詞曲,是經過多少年代陶冶出來的民族形式?!绻苷婺茏龅健扔袧庥舻脑娨?,語言又生動易懂’,我看人民是喜聞樂見的?!彼f得很中肯,目前詩詞界的現(xiàn)狀也證實了這個論斷。毛澤東預言,舊體詩詞一萬年也打不倒。他說得很堅決。現(xiàn)在有不少人覺得當代人不必再寫舊體詩詞了。因為魯迅說過好詩到唐代已經被寫完了。當代人再寫也寫不出《將進酒》《蜀道難》《琵琶行》了。按照此理,寫游記散文的到現(xiàn)在似乎也沒有寫出《滕王閣序》《岳陽樓記》《前赤壁賦》那樣的經典作品來,看來好的游記散文到王勃、范仲淹、蘇軾已經寫完,當代人也不必再寫游記散文了!長篇小說寫到現(xiàn)在也沒有寫出《三國演義》《儒林外史》《紅樓夢》來,長篇小說到羅貫中、吳敬梓、曹雪芹已經寫完,當代人也不必再寫長篇小說了!文學評論的寫到現(xiàn)在也沒有寫出《文心雕龍》《詩品》來,好的文學批評到劉勰、鐘嶸已經寫完,當代人也不必再寫文學評論了。我們生活在當代,為什么我們的詩會被古人寫完?我們的前輩創(chuàng)造了科學文化藝術的高峰,不應成為我們固步自封、停滯不前的理由。我們確實有輝煌燦爛的唐詩,使我們作為中華民族的后代引以為自豪??墒俏覀儾荒芤驗槲覀兊那拜厡戇^好詩,我們自己就喪失了繼續(xù)寫出好詩來的信心。為什么世人對于詩詞的要求就如此苛刻?我覺得,當代人應該理直氣壯地創(chuàng)作詩詞,寫出當代的詩詞精品來!大眾創(chuàng)作,小眾不看甚至大眾都不看。小眾創(chuàng)作,小眾看大眾不看甚者小眾也不看。這種現(xiàn)狀下討論詩詞創(chuàng)作的小眾化或大眾化都沒現(xiàn)實意義。只有小眾創(chuàng)作大眾(包括小眾在內)欣賞,這才是精品。流傳至今的古典詩詞,包括唐詩宋詞,都是這樣的經典。小眾寫,小眾愛看,那是山珍海味;大眾寫,大眾愛看,那是大餅油條;小眾寫,大眾愛看,那是私房家常菜。無論誰寫,小眾大眾都不愛看,那是浪費原材料。柴米油鹽醬醋茶,這是尋常老百姓的生活。琴棋書畫詩酒茶,這是文人雅士的修養(yǎng)。一樣是茶,站隊不同,檔次就不一樣。也唯有茶,兩面可以沾邊。有些詩就是“雅不避俗俗不傷雅”,真正能夠做到雅俗共賞。有人說:“唐代有那么多的好詩!為什么當代人寫的好詩我一首也沒有讀到過啊?”唐詩流傳到今天有《全唐詩》,大約有五萬首。可是真的為今天有中等文化水平的人所熟悉,恐怕也只有三、五百首,而能被一般的老百姓所熟悉并朗朗上口背得下來的恐怕就只有幾十首了。唐王朝近三百年,如果以流傳下來并為當代人耳熟能詳?shù)暮迷娪形濉⒘偈子?,一年也就大約只流傳兩首。這就是我國詩歌的黃金時代了!據統(tǒng)計,當代有上百萬人創(chuàng)作舊體詩詞,每天有五萬首詩詞誕生——相當于《全唐詩》的總數(shù)!以每天50000首乘以365天,得出的是一個很大的數(shù)字。在這么多的詩詞作品中,如果有一到兩首詩(詞)能夠流傳后世,我們就也像唐代一樣是詩的黃金時代。誰在當代就能讀到這首將來會流傳的好詩,比中福利彩票的大獎還難哩!這里我們編選了一本《當代詩詞100首》,我們還為每首詩詞做了簡要的點評,希望能給讀者閱讀和欣賞時提供一些幫助。詩有想得到的好:所謂在意料之中,未出意料之外,雖筆底尚無,卻心中已有。有想不到的妙:所謂非常人能道之語,出人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把想得到的好反反復復說成了想不到的妙,就太繁瑣太嘮叨了。所以我不大愛讀有些專家的唐詩宋詞的長篇大論的鑒賞文章,也不大愛聽有些教授的不著邊際的對于名篇名作的講解。我很愛看前人一些唐詩宋詞的匯評,往往寥寥幾字,就點到穴位,搔到癢處。我們的點評不算很長,如果讀者還是嫌長,也可以不看。還有一個問題,就是當代人評詩每每過譽。袁枚云:“以部婁(小山丘)擬泰山,人人知其不倫,然在部婁,私心未嘗不自喜也?!比患词官澴u泰山,如云比珠穆朗瑪峰還高,則泰山也未必自喜也。點評佳作,寥寥數(shù)語到位即可,不必摻入許多水份。過譽者只說明識見之淺之低,否則就是評者別有所冀,另有隱情也。真正的知音,應該是說好能說到位,說不好也能說到位。我們絕不是說這一百多首詩已經把當代的好詩都搜羅來了,此外已無遺珠。實際上,入選的當代詩人很多還不是名家,而當代詩詞名家的作品我們倒是還選得不多。我們只是希望這本《當代詩詞100首》中有幾首詩能讓你讀到好詩如中大獎。當代詩詞能迅速流傳,一是要作品本身寫得好,二是要有人廣為宣傳介紹。二者不可缺一,有時甚至后者比前者作用更大。入選《唐詩三百首》和《千家詩》的詩作,因為已被印刷出版幾千萬甚至上億冊,當然就比僅選入《全唐詩》的詩作流傳更廣。演員好不好由觀眾說了算,詩人好不好由讀者說了算。無論你懂不懂詩詞格律,都不妨礙你對于好詩的欣賞的評判。因為好詩主要是由立意的思想層面的高度和深度、感情的真摯和豐富,意象意境塑造的新穎、遣詞造句技巧的藝術感染力、謀篇布局的跌宕起伏等等決定的。但是如果你能進一步了解一些詩詞平仄、押韻、拗救、對仗的常識,定會感覺到這些當代詩詞作者也能“從心所欲而不逾矩”。欣賞詩詞就像觀賞舞蹈:詩如跳舞,可分上中下三段,亦猶詩之三個層面。腳步分左右,滑動須流暢,踩點按節(jié)拍,此為技術層面,如詩之有平仄押韻;身段悠美,轉動適度,配合默契,此為藝術層面,如詩之有意境和語言;頭臉表情自然,眉目含情,顯大家風度,此為思想層面,如詩之有立意、氣象、格調、襟抱。三者組合成翩翩舞姿,渾然一體,始臻上乘。同樣,就像你熟悉了游戲規(guī)則再看象棋和足球比賽,會更加覺得興致勃勃和趣味盎然。本小冊子詩詞和點評的正文字數(shù)不多,倒是這篇前言寫得長了,聊當與讀者諸君一席之長談也。2019年9月16日于上海 11月15日改于吳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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