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梨樹的記憶

  劉文光

     　記得村邊有一株大梨樹，年紀(jì)很老了，老樹皮縱橫交錯，布滿了深深的皺紋。抱圍粗的干似一條虬龍在空中盤旋，橫在它身旁的村路上。這條路是村子的主要通行道。夕陽西下，村人挎著大竹籃，擔(dān)著籮筐，扛犁掮耙從這條道走回各自的家;或趕一群鴨，牽一頭牛，趕數(shù)只羊，至牛欄羊圈鴨棚里。天微微亮，一兩聲雞鳴，一切還都似醒未醒，早起的村民們又從這條路從梨樹旁走向田畝、河灘、陡峭的山坡，漁獵耕樵，又開始了一天的勞作…

        梨花開了，輕靈的蝴蝶繞著雪白的梨樹，翩翩上下起舞。蜜蜂也不甘寂寞，從這一簇花飛到那一簇花，嗡嗡作響。偶爾輕風(fēng)吹過，一片一片花瓣輕輕飄落，悠悠地落在旁邊人家的瓦楞上，瓦溝里。夜里如有月，村民們會不約而同坐在梨樹下說笑談天說地，我們?nèi)齼蓚€小孩也會來到這開滿花的梨樹下，看遠山連綿起伏的輪廓，聽田野里傳來呱呱蛙鳴與切切蟲聲…有時，還會突然聽到一聲"x寶幾回來了嗎？"接著一聲"回來了"，然后"嘩啦"一聲水響。這必定是某家的小孩被驚嚇或者得了重病，家人為他在田埂上"喊魂"了。一人在前提著煤油燈，一人在后手拿飯?zhí)曰?，前頭的人叫，后頭的人應(yīng)，隨即把箕往水里一撈，反反復(fù)復(fù)，一路地叫，一路水響，緩緩沿著田埂漸行漸遠…

      夏天白日長，支了吱一呀一吱一呀悠長的叫，密密的枝葉間累累梨的果實，肥碩金黃，泛著誘人的光澤，因為色澤金黃，故而我們當(dāng)?shù)亟兄疄榻瘘S梨。我們細(xì)伢子常常爬上樹，把貪吃的金龜子捉下來，用細(xì)線拴住它的一條腿，任它嗡嗡飛，有時一失手，只好眼睜睜看著它拖著長長的線飛走了。雖說是老樹，卻也有主人(那樹主家離樹較遠的)，所以不能上樹摘梨，但也有偷著上樹的。一次一個伙伴上了樹，我們在樹下喊:來了！來了！他立刻從樹上梭下來，大腿巴被老樹皮蹭破了皮，不顧了，一溜煙跑，轉(zhuǎn)一面矮土墻，穿過土巷瞬間不見蹤影。后來，得知我們說假，撅嘴幾天都不理我們！我們也都覺得很不好意思的。大多的時候我們等風(fēng)吹，一聽到樹葉嘩嘩響，就一個個排在人家屋檐下，眼巴巴望著樹葉飄，心里在默念:大些，再大些，給我刮大風(fēng)哦!還真如我們所愿，狂風(fēng)大作起來，碩大的雨點挾帶梨子紛紛而下，砰砰砰…有的落在路面，有的落在草叢，有的落在碎石間，還有水溝里，我們像一群野蜂射向滿地的梨子，手忙腳亂，大呼小叫比賽著誰更快！

      最有味的是夏夜。一輪明月在天，我們一二十個小孩齊聚在梨樹前不遠的大土坪。大土坪其實是宅基地，聽大人們說，起了大火把上面的木屋燒掉了，所以我們管大土坪叫"老殿屋里"。那時大土坪的四周草叢里還散布有一個個石礎(chǔ)，上有浮雕，但漫漶不清了。月光如水，樹影婆娑，我們在月光下做游戲。一人做"老虎"，"老虎"對面一高大者為首，后面牽一隊長長的小個子。為首者說:"高山嶗上的老蟲莫落來!"

     　"要落來！"

    　 "落來搞某個！"

  　   "落來呷包子！"

  　   "一只？"

   　  "少了！”

   　  "兩只？"

  　  "少了！"

  　   "三只？"

  　   "少了！"

   　  "天多地多！"

    　 "多了！"

  　  "樟樹蔸根，樟樹蔸根…"所有孩子齊呼起來，"老虎"向左，為首者張開雙臂迅速移向左，免得老虎"把后面的"包子"吃掉了。而后面的小孩象長蛇擺尾扭身擺向左，"老虎"撲向右，為首者馬上移向右邊，后面的跟著擺向右邊…"老虎"終于竄過來，把爪子猛地戳向一個"包子"，"包子們"轟的一聲作鳥獸散，四處奔逃…土坪里笑聲尖叫聲倒地聲哭喊聲響成一片，不知是誰家的黃狗，也跑來湊熱鬧，加入了我們，在我們中間竄過來竄過去…

  　  那是某個秋日。小土山頂亂石堆間長著一株草，狀似蓖麻，寬葉圓莖，莖空，有兩三尺高。我把它拔了回來，捋去葉子，用柴刀去掉頭尾，就成了一根小小的"吹火筒"，高興地來到我家門前桃樹下，舉莖嘬口做吹簫樣，"嗚哦嗚哦…"吹了起來，正得意處，針刺般怪樣的疼痛直刺腦心，我跳了起來，幾乎暈了。就見一條蜈蚣從我嘴角掉下來，扭著千足迅速爬進石縫里了。原來草莖里藏著蜈蚣！嘴角很快紅腫起來，疼得我哇哇直哭，父親聞聲從屋里跑出來，急忙把我送至阿婆家。阿婆家就在梨樹旁。阿婆頭發(fā)雪白了，就似滿樹的梨花，慈眉善目的，但老掉了牙，嘴巴癟癟的。阿婆在灶屋里用竹勺舀了一碗水，嘴嚅動著，小聲念念有詞，同時一根手指在水面上比劃比劃，"好了！呷了就好了!"說著把碗 端給我讓我喝下，神了，痛感立即減弱，不一會兒就好了。聽人說，阿婆是做這事的，很靈！這下真的見識了。我不知道阿婆真的有法術(shù)，還是在里頭放了點什么，至今還未弄明白。

      老梨樹后來建房時被砍了。大土坪也建了一棟豪華大樓。桃樹李樹圍繞的茅檐瓦舍都不見了，現(xiàn)在是一幢幢鱗次櫛比漂亮的樓房。但是，繞村的溪水，被一家家豆腐廠與一個個養(yǎng)豬場污染了。走在溪邊，污濁的溪水腥臭難聞，偶爾嘩啦一聲水響，驚喜水里有魚!卻是老鼠在躥。村子里小孩子也不做游戲唱歌謠了，一個個歪在沙發(fā)里玩智能手機，沉浸在"王者榮耀"之類的電子游戲里。

       村莊不再熟悉！

       何時也給孩子們一株梨樹啊！        

                       2018.06　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