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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初夏,地表逐漸升溫。田間地頭的一年蓬(植物名)隨處可見。 一年蓬并不好看,花瓣薄瘦呈舌狀,黃顏色的花蕊上儒動著不知名的蟲子。花體約小拇指大小,屬菊科植物。它的繁殖力適應性極強,干燥貧瘠的土壤中都能生長。它還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千層塔。 大風拂地而過,成片的一年蓬立在野地姿意搖擺。黑色的,白色的蝴蝶在風中時飛時落。熟悉的情景和四十多年前在鄉(xiāng)下看到的無任何區(qū)別,一個身影仿佛正顫顫巍巍向我走來,她就是我的外婆,在地下安息近三十年的外婆。 一、艱辛歲月 外婆在生下兩個女兒后,她的丈夫撒手人寰離世而去。母親當年才兩歲。三個女人怎么過呀? 為了讓孩子們活下去,外婆只能改嫁另一男人。本想期盼著有好一點的生活,哪知那個男人整天的謾罵毆打,這日子沒法活呀!外婆帶著兩個女兒遠離他鄉(xiāng)去了另一個僻壤鄉(xiāng)下和她生命中第三個男人成了家。 這個男人對外婆關心體貼。雖清苦的生活,兩個女兒也慢慢拉扯大。外婆又給這個男人生下一男二女。特殊的家庭,特殊的時代背景,過著朝不飽夕的日子。 母親讀了兩年書便輟學在家打豬草,下地干活,上山砍柴,干男人干得活。外婆心里苦,她知道母親懂事,曉得家里沒錢。又過了幾年,大女兒稍大些便早早的嫁人。聽母親說手底下的舅舅和倆姨媽也只讀了初中。在我的記憶里,母親只告訴我外婆結過兩次婚。隱去一段婚史,我想那是在母親和外婆心里最晦暗,最痛苦的日子吧。我理解母親的疼。外婆的這段婚史我是從父親寫得自傳里看到的。 1966年,母親從鄉(xiāng)下招工離開了鄉(xiāng)下。外婆一家人仍然過著清薄的日子。也正是這一年,外婆的一只眼睛瞎了。 太陽毒辣辣的,外婆在田里忙著收割。一粒谷子射進她的眼內(nèi),她沒在意。只是覺得眼睛癢,以為小蟲子在搗亂,不停用手揉擦。到了晚上,眼珠子彤紅。外婆也只是拿毛巾敷了敷。幾天后眼睛紅腫,急忙趕往幾十里外的縣城。醫(yī)生說要花費些錢,必須住院,打針吃藥。外婆拔腿就走,她知道家里拿不出這些錢,一家子人還要生活啊!就這樣,她的一只眼睛失明了。一遇刮風天氣和情緒不穩(wěn)定就掉淚。 我對外公沒有影響。母親說在我很小的時候他就離世了。平日里聽母親講她繼父的事,才知道一些。 母親懷著我的時候,特想吃酒釀。(糯米發(fā)醇剛出的酒)那個年代不通車,外公聽說后從鄉(xiāng)下步行幾十里送來。每次說到這件事,母親都熱淚盈眶。她沒有想到繼父會對她這么好,她沒有想到繼父此行竟然是最后一別。母親說外公有一次上集市賣菜,對方少付了五分錢,雙方發(fā)生爭執(zhí)而打了起來。那個年代,五分錢可以買不少東西。錢拿回來了,幾天后,外公就死了。 有人說外婆八字太硬。打那后,外婆幾十年里再也未嫁人。 二、打拼生活 因家中兄弟多,再加上弟弟又出生了,父母又要上夜班。正在犯愁,外婆托來口信,叫父母把我放在鄉(xiāng)下由她來帶。于是,我和外婆在一起生活了四年,那年父母送我去鄉(xiāng)下的時候,我剛滿四歲。 過去農(nóng)村的宅子都是木屋結構。圍成一個很大的四合院,院里都住著同一姓氏的人,有幾十戶人家。南北屋子上下正中央有兩間很大的廳,是院內(nèi)大家共用的,專門用來辦紅白喜事和開會用。院子中央種著幾棵桃樹。樹下放著石碾子和杵臼,它們都是石頭制成的。石碾子可以把許多豆類和各種谷物磨成粉,做出美味的食物。杵臼,也叫石搗臼。就是在一塊大石頭上,人們用錘子和鑿子,經(jīng)過千百萬次地錘打和刨鑿,在石頭上鑿出一個底小口大,圓鼓弧形狀的坑。然后將蒸熟的糯米倒入臼內(nèi),由幾個有力氣的小伙子,拿著用茶樹做的,碗口粗細的舂頭,在有節(jié)奏地“嘿嚯”聲中,黏黏糊糊,香噴噴的糯米飯團就搗成了。伴著香呼呼的熱氣,院子里的每一個孩子都能吃上一兩口。不過這些讓孩子們望眼欲穿的景象,只有每逢過年才出現(xiàn)一次。 外婆家的屋子是直通的,從所謂客廳穿過兩間臥室便到了廚房。地面還是始初的泥巴,已讓人踩的梆硬。隆起的土疙瘩黝黑發(fā)亮。廚房下半截是石頭砌成,估計是擔心著火吧。每天一大早,外婆拿著一根空心竹筒腮幫子時鼓時息使勁往柴灶里吹氣,不一會兒,火苗噼里啪啦燃燒著。煙嗆得她的那只盲眼可勁地流淚。洗刷完大鐵鍋,放一小把米,舀一大瓢水,待稀粥快熟扔些菜葉兒,算是早餐了。舅舅狼吞虎咽喝下兩大碗,嘴角用爛衣袖一抹,出門掙工分去了。小姨媽只喝了點,便出門上學。我吃不下這種清湯寡水的稀飯,縐著眉頭。外婆看出我的心思。從碗櫥里端出一個小碗。 "外婆,哪來的魚呀?"我驚喜地問道。 "我在小河里捉的。華兒,快吃吧。"外婆摸著我的頭又說:"呆會兒去園子里摘些菜,還要拔些豬草喂豬。" 園子里的菜長勢很好。外婆摘了些豆角,青椒和幾個西紅柿。從兜里掏出塊手絹把一個西紅柿擦干凈遞給我。 "吃吧。"她笑瞇瞇看著我。 "好甜??!外婆。"我看見外婆的那只盲眼在掉淚。 回去路上,我看見地里長著高約半米左右的草,上邊開著白花。 "這是什么呀?真難看。" "華兒,這叫一年蓬。模樣難看,用處大著咧。" 我沒有理會外婆說的話,嘟嚕著嘴說:"反正好難看。" 中午,小姨媽先回到家。飯菜已弄好。外婆早已把圈里的豬喂好。 "媽,我餓了。"小姨媽迫不及待地吃了一口飯桌上的菜。 "等你哥一起吃。"外婆怒斥,用筷子打了一下小姨媽的手。 小姨媽淚珠子巴嗒巴嗒往下掉。沒有吭聲,徑直去了外面。舅舅滿頭大汗,一臉灰土從外邊進來。用瓢在木桶里舀了水咕嚕咕嚕大囗喝著,滿臉興奮地說:"媽,今天我砸了不少的石頭,估摸著掙的工分比昨天多。" "累著了吧,快吃飯吧。"外婆聲音有些哽咽。 "妹妹呢?"舅舅問了一句。 "在屋外生我氣呢,快去喊她回來。" 飯桌上,舅舅拿著筷子,手不停地抖。外婆掰開他的手,掌心里都是血繭子。 "孩呀,娘對不住你呀!"外婆的淚水往外冒。 "媽,我不讀書了,也去掙工分養(yǎng)家。"小姨媽抱著外婆哭喊。三個人哭成一團。 夜里,外婆收拾好里里外外的雜活,安頓好大家后,在煤油燈下縫制舅舅破舊的衣服。我睡在黑不溜秋的麻紋帳里看見她在偷偷抹淚。 "外婆,我睡不著。" 聽見我說話,外婆放下手中針線,哄我睡覺。 看見天上的星星眨眼睛,好奇地問:"外婆,天上的星星為啥會閉眼睛。" "星星也會泛困打盹呀,也要睡覺??!" 外婆枯瘦的手輕拍著我的胸脯,這一夜,我睡的特香。 天蒙蒙亮,外婆和往常一樣忙碌著。做好早飯,沖我喊:"華兒,到閣樓上去叫舅舅起床吃飯。"所謂的閣樓就是鋪著木板的貯藏農(nóng)作物用的。爬上閣樓一看,"這么黑呀。"我慌張地喊:"舅舅,吃早飯了。"沒聽見答應。忽然從一口黑漆漆的大棺材里邊舅舅站了起來,嚇得我直哭。 中午,自個覺得肚子疼。上了好幾趟茅廁。外婆煎了一些水端給我說:"華兒,吃吧。你鬧肚子。"水的味道清苦,難以吞咽。 "外婆,這是什么呀?好難喝?" "這就是你嘴里念叨說難看的一年蓬啊,喝了它,肚子一準會好。"最終,我還是縐著眉頭把它喝掉。 說也奇怪,幾天下來不鬧肚子了。才知道一年蓬可以入藥。 三、稍有起色 又過了些年,村里陸續(xù)蓋了磚屋,舅舅也蓋起了紅磚瓦房的新平房。有人牽線搭橋給他物色了一個媳婦。舅媽家中姊妹也很多,是幾十里地外的一個農(nóng)村過來的。這也算是門當戶對吧。舅媽也勤快,經(jīng)常在村里附近找些零散活干貼補家用。生下第一個孩子后,家里開銷也大了。生活的擔子又一次壓在舅舅身上。 舅舅是個精明的人。他發(fā)現(xiàn)每年莊稼遭旱時,村里人只能眼巴巴得盼天下雨。村里的大大小小的河流溝渠里的水白白地流走。他買來柴油發(fā)電機,購置一臺水泵裝上軟管,往溝里一放,水一抽,就解決了稻田灌溉問題。按小時收費。家里的日子稍有好轉,有人也學著他購買設備,競爭的人多了,錢自然不好掙。他又四處借錢購買一輛手扶拖拉機搞運輸。在周邊村落里拉磚拖沙運木頭。改革中期,大家的思維都變了。變得進步了,都卯足勁想辦法讓家富裕。舅舅干啥事總是先人一步。村里的人有啥事都愿意去找他合計商量。他都樂意幫襯出主意。在村里很有威望。他已有倆個孩子了。 村里有一條溪流,為了灌溉,鄉(xiāng)里組織村民在溪水源頭筑了一個小水壩。遇上干旱之年可以用抽水機把壩上的水打到莊稼地里。孩子們也樂壞了。一到夏天,就跑到壩上游泳洗澡。 那天,外婆正在家中忙活。舅舅在外邊跑運輸。舅媽也在村里做散活。 "奶奶,我?guī)У艿苋ネ膺呁妗?/span>" “別走遠了,不許去壩上玩。你們不會水。” 外婆囑咐了一句。 哥倆不知不覺來到小溪。許多男孩光著屁股在壩上蹦跳。濺起的水花,開心地笑聲,哥倆不由自主地上了壩。 "哥,我想下水玩。" “不許去,咱倆不會水?!?/span> 許多淘氣的孩子搬來許多干稻稈撒在水面上,然后睡在上面。 "哥,你看,他們有些人也不會水。"話說完,弟弟也學著他們的樣,搬了許多的干稻稈撒在河邊上。小心地躺在上面。 “快上來,快上來呀!”哥哥非常著急。 "哥,沒事的。要不你也上來。" 稻稈慢慢向河心飄浮,稻稈慢慢浸濕下沉。 “救命啊,快救我?!钡艿茉谒飹暝?/span> 壩上都是些十來歲的孩子,都驚慌地爬上壩,不知如何是好。都在壩上拼命喊救人。 弟弟身體沉了下去,頭沉了下去,一雙小手沉了下去。哥哥目睹這一切,心沉了下去。 舅舅的小兒子意外離開人世,猶如晴天霹靂。很長一段時間,家中沒有笑聲,沉默寡言,死氣沉沉。外婆躲在屋里責備自己。舅舅的大兒子很少出去玩耍,悶在家里看書。這件事讓舅媽和外婆之間的關系有了一道很深地裂痕。冷戰(zhàn),埋怨,奚落,當然這一切都是背著舅舅干的。外婆心里壓著巨石,她透不過氣。牙掉光,發(fā)全白,神暗淡,行無力。 五、悄然離去 八十年代末,我技校剛畢業(yè)。一年蓬正值盛開。父母心急如焚趕往鄉(xiāng)下。我心里有種不詳預感,一定發(fā)生什么大事了。 母親打電話,讓我去趟外婆家。 離著外婆家還有一段距離,看見屋外站著許多人。趕到屋子里一看,我驚呆了。外婆躺在棺木里,身穿壽衣壽鞋,那只盲眼的眼角分別還有未干的淚水痕跡。舅舅,母親,三個姨媽哭聲一片,悲痛欲絕。周圍的人都悲慟哀悼。前幾天我還讓母親捎去我的助學金給她,外婆好好的,這是怎么啦?我撲通跪倒在地,淚水漣漣。 事后,母親告訴我說,是因為外婆的小孫子意外溺水身亡,舅媽和外婆心里上有了隔閡,有一次吵嘴,外婆喝農(nóng)藥自殺。 一段時間里,我真恨舅媽。同時又可憐外婆。日子好些,外婆呀,你咋糊涂呢。為啥選擇這條路。這么多苦難都熬過來了,你在我心里是堅強的女人。我一直困惑著,煎熬著,追思著。 現(xiàn)在,舅舅姨媽們都蓋了三層樓的新房。都當了爺爺奶奶。生活富裕了。 前不久從父親嘴里得知一個秘密,就連母親都不知道。原來當年舅媽和外婆吵口時,舅媽一時心急說了句,那你就去死。外婆哭哭啼啼找到三女兒評理,誰知三女兒也隨口說了同樣一句話。親骨肉這樣說,外婆傷透了心,才選擇決絕的極端方式離開大家。這個秘密至今已近七十的母親還未知曉。我也打算把這個秘密深埋,不去破壞母親姊妹間已修復好的情感。我想,外婆也會同意我這么做的。 木屋沒了,桃樹沒了,石碾子杵臼都沒了。外婆化作風走了,我一直在尋找夜幕下天空中那顆睡著了的星星。 3、本刊對所錄用的稿件保留刪改權,文責自負。來稿請附作者簡介、通訊地址、聯(lián)系電話及個人照片,以正文加附件形式(在其它公眾號發(fā)表過的勿投本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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