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我家寶貝就三歲了。為了鎖住一份吉祥，再給送子娘娘姐姐備一份獻禮，在民間留傳下一些活動儀式。粘五色衣料、五色鞋，扎雞雞花花，打枷枷這些程序都不能少。黃河人總是把自己的生活裝點的豐富多彩，在忙碌中享受生命的長大與過往。我是俗人，即使再忙這些俗氣概不能脫，而做那些手工活計的原材料只有秋收時才能尋到。

我穿行在收獲后深松過得一畛畛玉米田，眼前突然一亮——紅高粱，這年頭居然有種紅高粱的。這些年，受經(jīng)濟利益的驅(qū)使，產(chǎn)量高而適合做飼料的玉米占據(jù)了大片耕地，我們已經(jīng)很久不見紅高粱了。切穗穗的鏨刀銹了農(nóng)耕文化的標點，搗擊高粱穗的棒槌也填進以往的爐膛，剝殼機和脫粒機似乎也沉眠于史海。歲月之河鉤沉那一頁頁舊黃歷，心之所望如情歸故里，十多年后再見紅高粱，我怎能不為之動容。

我撫摸著再現(xiàn)眼前的紅高粱堅硬而剛直挺拔的秸稈，一如捉到了久別重逢的手臂，雖秋風習習而溫暖卻從心底流淌出來，時光如鏡倒影著羊肚子花手巾下那一群在皇天后土耕作的人們。是啊，無論我們的日子曾經(jīng)艱難還是走向富裕，記憶中總有一些東西叫我們無法抹去。

黃土地是紅高粱的老家。從祖先拓荒造田開始，這個糧種從許多草籽中脫穎而出和谷子的一并充當了黃河流域先民的主要食物來源，五谷中的粟便是紅高粱。在當?shù)?，韜粟這個名字一直沿用至今。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飲食文化。

很久以來，根植于黃土地的紅高粱被人們當做主食，除了優(yōu)于其他農(nóng)作物的產(chǎn)量外，所以得到百姓的親睞在于它可以烹煮出花樣眾多的面食來，而晉中也因此成為久負盛名的面食之鄉(xiāng)馳譽千里。晉中人的早晚餐可以沒有酒肉、茶水，卻不能沒有米湯、高粱面，餾格豆炒黃菜是我的最愛。滾一鍋沸水把面潑起，在主婦們的手中就會變魔術(shù)似得生出許多花樣來，拿鐵擦子擦了，在籠屜里蒸熟叫餾格豆。光餾格豆便有數(shù)不清的吃法，春夏的菠菜涼拌，茴子白熱炒；秋冬的土豆絲、干白菜、胡蘿卜、豆芽菜、黃菜，每一樣菜配了都有不同的味道。把燙面搟成皮卷起來配了調(diào)料吃叫蘸卷、卷了韭菜叫韭菜卷，面皮切成絲叫餾切尖；搓成面條叫格錢錢，在秸蓖蓖上拿鐵鏟卷了叫面卷兒，拿母指推出來叫栲佬佬；把燙面包了韭菜胡蘿卜餡叫菜角子，沒有包餡的叫實窩窩；和生土豆絲參和在一起團成團子，蒸熟后叫山藥蛋丸子；發(fā)酵后蒸出的饃叫起窩窩、燒成面餅叫起面餅子。還有一種吃法，是把高粱面用滾燙的水潑好，攪拌成均勻的顆粒狀，再拿胡蘿卜、蘿卜或茴子白、莙荙菜騰熟了吃，叫鍋麳。最難忘的是母親烙的蔥油韜粟面餅子，每到秋天起了老蔥，母親便用油鹽拌蔥葉子做餡烙成餅子給我們吃。蔥油餅子外脆里嫩、油鹽焦香撲鼻，味道絕對不比老外的漢堡包差。而茭瓜“糊特特”其實就是中國式披薩餅。

午餐一般是面飯。所謂面飯是把高粱面粉拿溫水和好，再做成不同的形狀煮出來，澆菜吃。高粱面不同于小麥面，不可用涼水和，因為它的面筋少，粘結(jié)不牢，若是拿涼水和面，下在鍋里會化掉的。所以，做高粱面飯不僅要用溫水和，有一樣添加劑——榆皮面也必不可少。榆皮面是把榆樹皮粉碎后碾磨的粉，粘結(jié)性能很好，那時候，供銷合作社都有得賣。祖先們發(fā)現(xiàn)了榆皮面的功能，高粱面食便有了不同的花樣：有擦格豆、抿格豆、擦片片、鏟片片、錢魚魚、格朵朵、拔拉拉、搶拔咕、拖魚兒。每逢小時節(jié)，母親還會把高粱面拿白面裹了搟成片、切成條下在鍋里，美其名曰“銀裹金”。這些面食撈出鍋后，可以澆燴菜、炒菜，也可以澆鹵或西紅柿或炸醬等，拖魚兒則是把茄子切成條或豆角拖了面糊煮熟蘸調(diào)料吃。還有適合老年人和小孩子胃口的湯飯，握溜溜、拌湯、和子飯、捂捂飯、麻麻飯。

除了充饑的正餐，還有解饞的飲品。人們把高粱面粉焙制成炒面，撒在開水鍋里，加粉條、豆腐、豆芽、蔥花，淋上香油便是面茶，這一道面茶還是正月初八祭星的傳統(tǒng)供品呢；把炒面用耗熱的牛、羊油潑起，盛在碗里成型，晾好后從碗里脫出來，這是越冬時暖身子的油茶。油茶可以依各人的口味調(diào)成甜味或咸味。

別具一格的是平遙家的紅面糊糊。做糊糊很講究，得先在一小盆里放一勺高粱面粉，兌涼水攪拌成面糊，待鍋開后倒入鍋內(nèi)迅速攪均勻。攪面也有講究，得順著一個方向鏟著鍋底攪，待面湯鍋開后再一把一把撒面粉，用力攪動。直到鍋底散發(fā)出糧食的焦香味，蓋好鍋蓋，小火燜15到20分鐘，再攪攪就可以起鍋了。吃糊糊更有講究。把糊糊攤在碗或盤子里稍晾，趁熱蘸著調(diào)料吃。春夏調(diào)料用山西陳醋配以蔥或韭菜或蒜和辣椒粉加少許醬油、芝麻油調(diào)成，夏秋炒西紅柿，冬季則燒黃菜酸湯。

高粱抽穗的時候，有些植株不能抽穗便生出一種菌類叫莓莓，青黃不接的時候是孩子們鐘愛的“小點心”，那些年，小孩子們下學后便結(jié)伴鉆進青紗帳里認莓莓。有些人家還把莓莓炒了當飯菜。

莊稼也挑地兒呢。同樣的高粱種子，同樣的日照與溫差，撒在不同的土地上品質(zhì)便不同。僅相隔數(shù)里，汾河灌區(qū)與機井灌溉的土壤所生長的莊稼就不同，汾河灌區(qū)有能保持水分的粘土層，有充沛的水資源，相應(yīng)地延長了喜水的高桿農(nóng)作物的生長期，因而，紅高粱的子粒飽滿品質(zhì)優(yōu)良。因為那里的高粱面烹煮的面食綿香滑嫩，在過去是農(nóng)民饋贈親友的佳品。

人們總在不斷的探索中發(fā)現(xiàn)、發(fā)掘著紅高粱的作為。

青高粱秸稈含有豐富的糖分，在適當?shù)臏囟认掳l(fā)酵，它會發(fā)出酸甜的味道。當?shù)厝饲锛鞠矚g腌制黃菜做越冬的家常菜。黃菜是把芥菜連根帶葉洗凈、剁碎，壓在菜缸里腌制的一種酸菜。平遙人的黃菜不同于別處的酸菜，其味道鮮酸質(zhì)脆，散發(fā)著醇的芳香。走遍中國，沒有那里的酸菜可與之相媲美，因而，也是流浪在外的平遙人念念不忘的家鄉(xiāng)味。黃菜之所以好吃，除了它獨特的腌制方法，重要的是用了當?shù)氐母吡唤斩?。人們把芥菜搗壓踏實后在上面密密地碼上兩層秸稈（品質(zhì)最佳的是高粱秸稈），再倒入涼開水沒過秸稈，壓上石塊，使秸稈與芥菜在陽光下親密發(fā)酵，從而造化出黃菜與眾不同的神奇美味。

高粱面的吃法是有季節(jié)性的，那個季節(jié)收了什么菜便有那一種相應(yīng)的吃食匹配。因此，我們從小培養(yǎng)的家鄉(xiāng)口味便隨季節(jié)和生物鐘的調(diào)節(jié)，有了周而復(fù)始的期盼。黃土地的主婦們活著，累著，快樂著，一日三餐作務(wù)著鍋、碗、瓢、盆，其花色磨碎了手上的掌紋，其咸淡盡在男人和兒女們的嘴里、胃里。晉中人的日子和高粱面食和在一起，家，便有了難以割舍的味道。高粱面食豐富了家的內(nèi)容，暖暖地融進了親情里。

紅高粱不僅是我們的主食，還被人們發(fā)酵釀造成酒和醋。可以這樣說，因為有山西的紅高粱，才成就了山西汾陽的杏花村、祁縣的六曲香，打造出山西太原的老陳醋“寧化府”品牌。酒糟、醋糟還是養(yǎng)豬、喂牛的上乘飼料。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民俗文化。

正是因了紅高粱在黃土地的廣泛栽培，黃土民俗與紅高粱結(jié)下了解不開的淵源。從正月初八祭星的面茶，到臘月初八的臘八粥；從嬰兒做滿月回送的韜粟（套住的意思），到壽終正寢時扎花圈的骨架，紅高粱充當著我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角色。

高粱穗脫粒后剩余的空穗叫“韜粟窩”，農(nóng)民們用它扎掃地的笤帚，刷鍋的鍋刷。秸稈最頂端的一節(jié)叫“秸秸”，秋天，女人們削了“秸秸”用麻繩結(jié)出來叫“夾蓖蓖”。夾蓖蓖有圓形的，還有方形、六角形、八角形的，大的蓋水缸、瓦甕，小的在圓心縫綴羊腿骨節(jié)做鍋蓋，人們擺放包子、餃子、月餅也用它。手巧的農(nóng)民還會用秸秸扎雞籠、鳥籠。農(nóng)民把長秸稈叫做“茭棍”，一般都是挑既粗又直的茭棍做架柴。農(nóng)家隔幾年便扎一次屋內(nèi)的頂棚（叫“勢幁”，相當于天花板），人們把架柴扎成整齊的方格，再一層一層糊上平展展的麻紙，最后再刷上白粉，一間“勢幁”就扎好了。次一些的茭棍扎籬笆用來圍院子、菜園子。最次的秸稈和高粱的禾茬（根）便堆放在院子角落里，用做燒飯的柴火。柴火燃燒后的灰燼撒在田里是鉀肥，種山藥蛋時，農(nóng)民便用柴灰拌種塊催苗。人們還把秸稈切成寸把長的小節(jié)發(fā)酵后喂牲口。人民公社時期，高粱秸稈被國有企業(yè)大量收購做造紙的原料。

高粱骨節(jié)皮堅韌而苒松軟，容易燃燒。是女人和孩子們做手工的最佳材料。把茭棍拿火烤了，彎曲成型，燒點的花環(huán)、紙院子、金銀山、金馬駒、聚寶盆等的骨架就都有了。孩子們的玩具也拿高粱桿做，男孩子的戟、叉，女孩子燈籠、南瓜、磨盤、跳兔子，還有風箏、風車等，在尋常百姓家，高粱總有它的用武之地。

田間，一個婦女正在切她的高粱穗穗，我怕以后看不到紅高粱了，便請她給我拍照。她說去年就有人種高粱了，一公斤高粱三塊四，比玉米多了六毛呢。更何況，用它扎的笤帚是其他材料無法企及的呢。高粱籽粒含有豐富的營養(yǎng)成分。據(jù)分析，籽粒中干物質(zhì)占總量的85.6%～89.2%，其中淀粉含量65.9％～77.4％，蛋白質(zhì)含量8.26%～14.45％，粗脂肪2.39％～5.47％。每100克高粱米釋放的熱量為360千焦耳，僅次于玉米（362千焦耳），高于其它禾谷類作物。是啊，自然經(jīng)濟會自然調(diào)節(jié)，黃土地有它寬厚的胸懷，只要有市場，農(nóng)民就不會拋棄紅高粱的。

紅高粱的一生是平凡的，然而，它從上到下都被人們有效地利用起來，生命便有了價值。

像自然界的其他生物一樣，紅高粱從它的種子埋進土地開始便卯足了勁往上長。發(fā)芽、破土、拔節(jié)、抽穗、灌漿、成熟，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與功利無關(guān)，更不會以名望為目的，因為，成長是它的本能。紅高粱立足于大地之上、秋色之中，不會為不成大器而卑微；他們浩浩蕩蕩與小草相毗鄰，也不會因為人類赴湯蹈火而自傲。他們默默地貢獻出畢生的能量，一代一代在黃土地演繹著——不卑不亢、不媚不俗、不浮不躁，一代一代生生不息地奉獻出畢生的能量。

人與自然是分不開的, 我想，紅高粱的一生是生命本來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