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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簡 介 鮮章平,男,1971年10月生,筆名榆楊,新疆作協(xié)、兵團作協(xié)會員、西部散文學會會員,新疆兵團第四師電視臺總編輯,四師文學工作者協(xié)會副主席,業(yè)余編輯《可克達拉文藝》季刊。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30多年,無甚建樹,只是在默默向前走著。多年來在各類報刊發(fā)表散文、詩歌、小說等作品50多萬字,出版作品集《站在阿力瑪里的土地上》、詩集《西部回聲》(與人合著)、《熱愛》等,發(fā)表網(wǎng)絡小說《迷離》、《暗嘆》等。 作品欣賞 在我的眼里,整個阿力瑪里,就狗蛋一家有些來路不明。 雖然那時候大家都是清一色的藍色工作服(本來那個年代最流行的是黃軍裝,可是被管教的對象卻沒有這個資格了),但是狗蛋的爹娘混在人群里就像兩顆土豆,或者一顆土豆一棵白菜放進了裝翡翠瑪瑙的盒子里,那樣的顯眼,怎么看,都不協(xié)調(diào)。 狗蛋是我的同學,之所以以他作為我的標題主角,是因為我的記憶里只有他現(xiàn)在還是清晰的,還繼續(xù)在阿力瑪里,在我們老家的屋后經(jīng)營著一家人賴以生存的一畝三分地。 那個時代為了響應偉大領袖的號召,婦女們都從工作崗位上回到了家里,沒事干就拼命地生孩子,狗蛋的娘雖然是異己分子,可是響應毛主席老人家的號召一點也不含糊,于是就有了哆來咪發(fā)少拉西多一樣排列的狗蛋的兄弟姐妹們。 孩子生下來就得起名啊,那時候好像大家都比著看誰家的孩子名字起得更賤,名字越賤越好養(yǎng)活,是那個年代非常流行的說法。因此狗蛋和他的兄弟姐妹們便應運而生。我的記憶里能和蛋組成的難聽詞幾乎被他們家給用完了。什么狗蛋、孬蛋、黑蛋、臭蛋之類的統(tǒng)統(tǒng)沒能幸免。當然,唯獨壞蛋有些太涇渭分明,狗蛋的老子可能是狠狠心放棄了它。再就是狗蛋還有一個姐姐和兩個妹妹,因為是女孩子,也幸免于被冠之什么蛋之類的大名。 那個年代,生活沒有方向,就像一條拋了錨的破船,任由它隨波逐流,而災難似乎也隨時發(fā)生,那破船就時時面臨著沉沒的危險,但是大家已經(jīng)習慣了。對于中國人,習慣貧窮和災難好像是與生俱來的天性。于是我們在某一個早晨或者傍晚,就常常會聽見某一家人哭天搶地的悲慟。而在這之前,大家都在平靜地生活,就像在默默等待噩耗降臨,雖然事先并沒有任何先兆。當然,災難來臨的方式也絕不雷同,總是有些讓人出乎意料,卻又好像來的天經(jīng)地義無法抗拒。人們便漸漸麻木了,習慣了生離死別的場面,頂破天會有人搖搖頭滿臉無奈地搖搖頭:唉,好人不長命,烏龜活萬年啊! 狗蛋的一家,便是在這種情形下開始了多桀的命運。 先是狗蛋的弟弟孬蛋,揭開了狗蛋一家悲慘命運的序幕。這孩子最后一個來到狗蛋家,倒第一個離開了這個世界。 那一天我趴在自家的窗戶上,脖子都快扭歪了,兩眼望得酸巴巴直流眼淚,好不容易才盼回了下井回來的爸爸媽媽。我嗷地一聲大叫,就像一只撒歡的小狗娃子從黑黢黢的屋子里躥了出去。就是這個時候,我聽見我家屋后傳來一陣殺豬似的嚎叫,我不由得打了個哆嗦,那聲音實在是慘得瘆人。仔細一聽,是從狗蛋家傳來的,女主角是狗蛋的媽。 不一會母親就匆匆回來了,原來是狗蛋的小弟弟孬蛋出事了。那時候,大人們?nèi)ド习?,一般都是把孩子鎖在家里。孬蛋也就剛剛學會走路,大概是睡覺醒來渴了,就在家里找水喝,找到了放在墻角裝水的大鐵桶,就踮起腳爬上去喝,不曾想?yún)s一個倒栽蔥,掉進了水桶里,活活淹死了。 接著是狗蛋的哥哥黑蛋,家中的老大。那一年父母結束了被流放的日子,從沒有一滴水的黃土旮旯回到了山清水秀的阿力瑪里。大人們歡天喜地,我們小孩子自然也是像回到草原上的小羊羔,撒丫子蹦跶。從來沒見過水渠的黑蛋就把水稀罕得不行,尤其是看見水渠里還有游來游去的小魚,更是喜出望外。就在他逆流追隨著一尾小魚來到一個過水的涵洞下,小魚搖搖尾巴過去了,他卻因為身體太大,被卡在了涵洞里無法通過。黑蛋不得要領,不知道后退,而是拼命往里鉆,結果水越漫越高,最后他被自己的身體擋住的水淹死了。這一年,他大概15歲。 好在回到了阿力瑪里不久,團場就拉開了包產(chǎn)到戶的序幕,批斗大會再也不開了,人們的生活變得有了希望,狗蛋的父母也就慢慢從失去了兒子的痛苦中解脫出來。這時候大伙都開始卯足了勁往地里灑汗珠子,恨不得立馬從土里刨出金子來??墒枪返暗牡鶇s又不安心了,先是偷偷摸摸地從相鄰的地方農(nóng)村換來一點雞蛋,趁天黑給說好的人家送去。后來看看沒啥動靜,狗蛋爹的單子就慢慢大了起來,開始大明大方地從事起老本行來。 狗蛋爹在老家的時候?qū)W過殺豬,真所謂“殺豬殺屁股,各有各的殺法”,狗蛋爹可能是學藝不精,經(jīng)他宰殺的豬,血總是放不盡,所以肉就是血乎拉幾的,讓人看著不放心。再加上偶爾耍小聰明賣過幾次老母豬肉,大家就對狗蛋爹失去了信任,他的豬肉自然就不好賣了。如此幾番,狗蛋爹就更覺得失去了心勁。常常失魂落魄地坐在牛車上,任由老牛自己滿世界亂逛,走到哪個連隊就在哪個連隊吆喝幾聲,有時候迷迷糊糊睡著了,頂風冒雨地在外面晃悠一天,肉也賣不了幾斤。 沒辦法只好用剩下的肉剁碎了灌香腸??墒窍隳c依然做不好,甚至有些肉變質(zhì)了還要灌進去,連里人路過狗蛋家,大老遠就能聞到一股怪味,熏得人胃里翻江倒海。沒辦法,整個連隊的人出門都躲著他家走。 狗蛋的母親身體不好,大家都叫她“半條命”,她沒法干地里的活,也沒法幫狗蛋爹去賣肉,我的記憶里,見得最多的就是她坐在門前拿個錐子扎床板里的虱子。因為環(huán)境衛(wèi)生不好,狗蛋家成了虱子跳蚤的天堂,孩子一個個被咬得滿身紅包,哭爹喊娘的??墒怯捎谑犹啵馐怯缅F子扎解決不了問題。沒辦法,曬被子,曬床板就成了蛋狗家最大的工程之一。大太陽暴曬之下,虱子們躲不住了,就從床板的縫隙和小洞里爬出來,狗蛋娘這時候眼疾手快,只聽得叭叭的響聲,一個個虱子臭蟲就在手中粉身碎骨了。以至于最后一到冬天,狗蛋幾兄妹最大的樂趣就是抓虱子。冬天的時候,一個抱著一個的頭,那全神貫注的樣子,讓人想起峨眉山的猴子。記得有一次我去狗蛋家拿個東西,狗蛋娘很熱情地請我坐,可是看著黑咕隆咚的屋里到處是油光發(fā)亮的臟衣服和散發(fā)著臭味的香腸,我哪里能坐得下去??!在屋子里站了一會,我拿上東西就趕緊離開了。可即使是這樣,回到家我就開始渾身發(fā)癢,第二天起了一身紅疹子,抹了好多天膚輕松軟膏也不見好轉,后來實在沒辦法,父親帶我去師醫(yī)院開了中藥才慢慢治好。 上世紀八十年代,由于好政策的來臨,大家的日子都慢慢有了起色??墒枪返凹矣捎趧诹ι?,又不會經(jīng)營,日子依舊過得窩窩囊囊。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段時間蛋狗一家人平平安安,再沒有出現(xiàn)什么意外。要說意外,唯一的一次也就是狗蛋掏黑八出了點事,好在有驚無險。我現(xiàn)在想想“大難不死必有后福”這句話好像就是專門為他準備的。團場的孩子有個好處,不管家里再窮,學是一定要上的。所以即使家里臭肉堆積如山,狗蛋一天到晚一樣和我們一起背著軍綠色的書包大老遠地跑著去學校。別看狗蛋長得很木訥,而且腿短胳膊長,活像一只大猩猩,可是他有一個特殊的本領,就是掏鳥窩。再高大再滑溜的樹,他往手心里吐兩口口水,然后抱著樹干,兩腿一夾,哧溜哧溜就上去了。所以我們都喜歡和他一路上學放學。有一天中午,走到半道上,聽到路旁的高壓電線桿上有“嘰嘰喳喳”的鳥叫聲,狗蛋一聽內(nèi)行地告訴我們:這是一窩小黑八,再不掏下來就要出窩起飛了。我們看著電線害怕地說:上面有高壓線,會打死人的!可是狗蛋毫不畏懼三下兩下就爬上去了。正當我們?yōu)樗境鲆恢患饨械男▲B鼓掌的時候,只聽一陣噼噼啪啪的響聲,狗蛋哎呀一聲雙手丟開了水泥桿,身子懸在半空中,隨著高壓電線一上一下,我們嚇得大哭起來。好在上下懸浮了幾下,電線的吸力減弱了,狗蛋從高空中掉了下來,正好落在一堆沙子上,滿嘴冒著白色的泡沫,就像剛開瓶的啤酒,豐富而恐怖。我們趕緊跑去找來連里的衛(wèi)生員,把狗蛋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 時間一晃就到了九十年代,大家的日子越來越紅火,可是狗蛋家依然沒有多大起色,厄運卻又不斷糾來纏著他家。先是出嫁的大妹不堪家暴,喝了一瓶“敵敵畏”農(nóng)藥自殺了。接著弟弟孬蛋又得了癔癥,一天到晚歪著個脖子看誰都不順眼,動不動就和連隊里的小伙子打架。后來莫名其妙地離開了連隊據(jù)說是出去闖世界,就再也沒有回來。 沒幾年,狗蛋的父母也都先后去世了,狗蛋一家就剩下姐弟四個。生活也開始漸漸有了好轉。大姐嫁到了遠方,一直過得不瘟不火,算是平平安安吧。妹妹的情況要差一些,嫁了個隔壁連隊的青年,感情不和離了婚。回來不久,男人又遭了秧,中風癱瘓在床,妹子看著不忍心,又回去端屎端尿地伺候。那個之前生龍活虎動不動就動拳頭的男人哭了好多場,覺得自己對不起老婆,幾次想要自殺都沒有成功。 經(jīng)過二三十年的改造,連隊的戈壁灘變成了寶地,阿力瑪里成了名副其實的蘋果城,狗蛋帶著弟弟響應團場多元增收的號召,在果園里養(yǎng)雞養(yǎng)鴨,很快也成了腰包鼓起來的一族。有一天狗蛋的外甥來報喜說,自己考上了大學,看在死去妹妹的情分上,一向摳門的狗蛋咬咬牙給了幾百元路費,送走了外甥。沒想到當晚老婆和狗蛋一場大戰(zhàn),第二天不辭而別,回了娘家。等到秋天該采摘蘋果了,還不見老婆回來,狗蛋這才慌了神,去地方鄉(xiāng)村的岳父岳母家尋找。沒想到岳父岳母一聽很驚奇,撕扯著狗蛋要人。 兩手空空的狗蛋回到家才發(fā)現(xiàn),這些年掙的錢都在老婆手里,究竟有多少都是一筆糊涂賬。老婆這一跑,狗蛋一下子回到解放前,成了窮光蛋。這下整個阿力瑪里都轟動了,傳言說狗蛋的老婆卷走了幾十萬。男人們都開始捂緊了錢袋子,生怕落得個蛋狗一樣的下場。 好在老天有眼,狗蛋埋頭苦干了幾年,蟠桃園連續(xù)獲得大豐收,手里又有了幾十萬元的存款,一個當年從連隊嫁出去的小媳婦,離了婚在外面晃悠了很多年,又回到了娘家。在熱心人的撮合下,狗蛋終于又有了個溫暖的家。 當我回老家看到狗蛋開著新買的越野車咧著嘴對我憨笑的時候,我的心里感到熱乎乎的,這就是我的鄉(xiāng)鄰,不管經(jīng)歷多少波折,最終還是通過勤勞的雙手過上了好日子。 我想,狗蛋的父母如果泉下有知,也應該知足了。 3、本刊對所錄用的稿件有刪改權,來稿請附作者簡介、通訊地址、聯(lián)系電話及個人照片(在其它公眾號發(fā)表過的勿投本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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