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演義》里，董卓沒有親自上陣與人交手的記錄，看不出武功高低。壞主意主要靠李儒來出，董卓有時聽有時不聽，他的智力實在也并不高明。

董卓肥碩的身軀能夠在華夏大地上投下濃重恐怖的陰影，似乎只是因為他毫無理性的貪婪、兇殘和暴虐。

羅貫中把董卓塑造成這樣的形象當然有足夠的依據(jù)?！度龂尽泛汀逗鬂h書》兩部正史，都認為董卓其人不可理喻。《三國志·董卓傳》評論說：董卓的“狼戾賊忍，暴虐不仁”，是自從人類發(fā)明文字以來，從來沒有過的?！逗鬂h書·董卓傳》的論贊，更是充滿悲憤之情，在描述了董卓及其后繼者造成的災難之后，范曄說：“嗚呼，人之生也難矣！天地之不仁甚矣！”

不過，作為出色的歷史學家，兩部史書的作者和注釋者們留下來的歷史信息，遠比他們發(fā)出的感慨要多。所以后世的研究者們，還可以拼合出一個更加復雜的董卓形象。

（一）

董卓是隴西臨洮人。他的家庭出身不錯，曾以“六郡良家子”的身份，為羽林郎。

所謂六郡，是指隸屬于涼州的隴西 、天水、安定、北地四郡，和隸屬于并州的上郡、西河二郡。六郡排列成一個弧形，在西北方向為長安城構(gòu)筑了既堅實又有縱深的防線。

如果是西漢，六郡良家子是一個閃耀著榮光的名詞，這里靠近戎狄，民風尚武，為朝廷提供最優(yōu)秀的兵源，漢朝名將，也往往來自這里。但東漢的情形已經(jīng)大不相同，所以董卓這樣的人，可以既是“良家子”，又被人罵作“羌胡之種”。更不消說，它遠遠不如山東儒學名門的子弟讓人肅然起敬。

這一切的根源，在東漢建立，光武帝定都洛陽的時侯，就已經(jīng)種下。

漢代長江流域還遠遠不如黃河流域發(fā)達。而在黃河流域范圍內(nèi)看，以函谷關(guān)為界，東面和西面，又截然不同。

函谷關(guān)以西的地形，仿佛一個天然的堡壘，四面都是雄關(guān)，所以往往不稱關(guān)西而稱關(guān)中，當年秦國和漢高帝劉邦，都以此為基業(yè)一統(tǒng)天下，但這里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相對落后，并且隨著人口增長環(huán)境破壞，實際上已經(jīng)不能自給。

函谷關(guān)以東，則土地更廣大肥沃，人口更多，經(jīng)濟更發(fā)達，文化更繁榮……總之，除了軍事之外，一切資源都顯得比關(guān)中更加充沛豐富?！瓣P(guān)西出將，關(guān)東出相”，成了漢朝的一句俗諺。

定都函谷關(guān)以西的長安，對包括董卓的家鄉(xiāng)隴西在內(nèi)，是非常利好的消息。因為這些地方是朝廷的安危所系，這里的軍人的表現(xiàn)，直接關(guān)乎皇帝的人身安全。他們會比較容易為自己爭取到不錯的待遇。

但對關(guān)東的富庶地區(qū)來說，則是個災難。這意味關(guān)東的財富，需要源源不斷向西方輸送。供養(yǎng)朝廷和權(quán)貴本已是巨額開支，填飽關(guān)中過量人口的肚子也是難題，更不堪重負的還有交通運輸?shù)馁M用：陸路運輸成本高得可怕，黃河水系的河道，很多地方又難以利用，比如如何安全穿過三門峽，就需要大費周折。

部分正是基于這種考慮，光武帝劉秀才決定以洛陽為都城。

定都洛陽之后，關(guān)東的士民可以額手稱慶，西北的軍人，則陷入失落之中。稍具宏觀視野，當然會意識到西北地區(qū)雖然不再拱衛(wèi)首都，但仍然是邊疆重鎮(zhèn)，絕不可以放松對涼州、并州的投入。但官場的實際運作中，既然天子沒有去守國門，那么即使國門修繕的費用，也是能省則省的。

西北地區(qū)的羌亂，貫穿著東漢一朝。而一旦發(fā)生羌人的入侵或暴亂，朝廷里出身關(guān)東名門的官員，抱怨了一番巨額軍費開支之后，有人就會條件反射似地建議：放棄涼州。這些世家大族享受著東方富貴安逸的生活和優(yōu)雅精致的文化，涼州人在他們眼里極其粗鄙，他們實在不想被那些遙遠的軍情，打擾自己的生活。

西北的軍人一邊與入寇之敵浴血奮戰(zhàn)，一邊還要派代表在朝堂上據(jù)理力爭：自己的戰(zhàn)斗絕不僅僅是保衛(wèi)鄉(xiāng)土，也是在捍衛(wèi)天下。他們中不乏人對朝廷忠心耿耿，也在努力使自己符合關(guān)東名門的品評標準，但始終收效甚微。

既然從朝廷得不到足夠的支持，那么涼州人只能靠自己。涼州的男人不愿稼穡，涼州的女人不喜紡織，他們生活在馬背上，把射獵當作自己的日常。在涼州豪族的領(lǐng)導下，當?shù)匦纬闪俗约邯毺氐能娛陆M織。在與羌人戰(zhàn)斗的過程中，他們或多或少也被羌人同化?？傊?，他們把自己變成強悍嗜血的軍人，至于族群上是漢是胡是羌，實際上已經(jīng)不重要了。

董卓，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二）

董卓肥胖但絕不是虛胖，厚厚的脂肪包裹著健碩的肌肉，在西北寒苦兇險之地，這其實是最理想的體型。馬背上的董卓，仿佛一座巍峨的箭塔，他膂力過人，身姿靈活，猶如天神投擲雷電般射出一支支利箭，讓戰(zhàn)友和敵人，都情不自禁對他充滿敬畏。

董卓待人，豪爽又慷慨，不論自己的家財還是朝廷的賞賜，總是非常愿意與人分享。作為涼州漢人的豪強，日常生活中董卓非常善于贏得羌人的好感；作為漢朝的將領(lǐng)，他與羌人作戰(zhàn)時又顯得格外有勇有謀?！度龂尽泛汀逗鬂h書》都誠實記錄了董卓早年堪稱卓異的行為，如果不是他后來成了一個惡魔，這些都可以被譽為“有古名將風”。——自然，這些內(nèi)容都被《三國演義》省略掉了，這是小說家和讀者之間的默契：我們不需要小說里有一個如此復雜的配角。

這樣，董卓和自己麾下的將士，結(jié)成了異常緊密的關(guān)系。朝廷對此也并非沒有警覺，想用給董卓升官的方式，讓他到中央來任職，董卓回復朝廷說，自己手下的軍人不放自己走，他們都是羌人和胡人，不知儀禮，就像饑餓的野狗，不遵從他們的意愿不知道會引發(fā)什么后果。

朝廷又任董卓為并州牧，董卓沒法再拒絕，但堅持帶自己原來的軍隊上任。顯然，他很清楚自己須臾不能和自己的軍隊分開，也對朝廷的意圖心知肚明。

不管怎么說，把董卓調(diào)到并州，算是朝廷小勝一招：董卓不可能把所有軍隊都帶到并州，所以可以支配兵力暫時大為減少，而且并州與洛陽之間的距離，要切近得多，朝廷比較容易監(jiān)督董卓的動向。

但是很快，董卓得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機會。

中平六年（公元184年），漢靈帝突然去世，何皇后所生的皇子劉辯即位，皇后的哥哥何進掌權(quán)。這個安排違背了皇帝的遺愿，他更屬意陳留王劉協(xié)。受遺詔擁立劉協(xié)的宦官蹇碩被排擠，并在不久后被何進殺死。

何進是東漢外戚中出身最卑微的一個，因此他格外尊重士人的意見。而士人的代表袁紹，則想借機把黨錮以來士人和宦官之間的恩怨，來一個徹底了斷。

中常侍之類可以出入宮禁的職務(wù)，西漢時士人和宦官都可以擔任，到東漢改為只用宦官，袁紹提議何進來一個徹底翻轉(zhuǎn)，以后把這些工作都交給士人。

這個目標當然比鏟除某一個具體的宦官要難得太多，首先何進的妹妹何皇后就不能接受，除了表示要尊重東都以來將近二百年的傳統(tǒng)外，作為一個愛惜名譽的女性，何皇后質(zhì)問說：“先帝新棄天下，我奈何楚楚與士人對共事乎？”

袁紹又給何進出了一個主意，召集“四方猛將”率兵進逼洛陽，造成天下人都要廢除宦官的聲勢，逼太后就范。

接到召集令的猛將當中就包括董卓。惡魔的封印，就此打開。

（三）

《三國演義》這樣講述了董卓進京的故事。

董卓在涼州已經(jīng)擁有了二十萬雄兵，接到何進、袁紹的召喚后，大軍以黑云壓城之勢，逼近洛陽。

洛陽城中，宦官殺了何進，袁紹又開始屠殺宦官。動亂之中，小皇帝和弟弟陳留王逃出洛陽城，剛巧遇到董卓。

不久后，董卓決定廢掉小皇帝改立陳留王，遭到荊州刺史丁原的反對。

董卓和丁原開戰(zhàn)，丁原的大將兼義子呂布驍勇無敵。

董卓用赤兔馬收買呂布，呂布殺死丁原。

董卓再提廢皇帝之議，袁紹與之激辯，最后很有英雄氣概地離去。

至此，董卓廢立皇帝再無阻礙。

《演義》講述了一個出色的故事，寫出了董卓的兇暴與恐怖的同時，又塑造了一個既英姿俊爽，又貪鄙卑污，使人又愛又恨的呂布。

實際上這段經(jīng)歷，對董卓而言要驚險得多?！故呛驮S多現(xiàn)代故事里一樣，這個被釋放出來的惡魔，一開始并不是完全體，他需要不斷吞噬各種力量，來完成自己的進化。

董卓不是從涼州而從并州出發(fā)，嫡系部隊本不會太多，何進召他進京，意在虛張聲勢恫嚇皇后，也不會同意他統(tǒng)領(lǐng)大軍而來，實際上董卓手下步騎總數(shù)不到三千，本不是京師駐防部隊的對手。

洛陽的駐軍，是一個三級防御體系，由三支各自獨立，互不統(tǒng)屬的軍隊組成。實際運作中，還有更加復雜的切割和制衡。這樣安排的好處，是軍人很難為所欲為，像同時期歐亞大陸另一端的羅馬帝國那樣，禁軍動輒廢立皇帝的事件，在漢朝就很難發(fā)生。壞處則是，軍隊習慣聽命于一個更高級的政治人物，不然就會陷入群龍無首的境地。

而董卓到來的時候，剛巧掌握軍權(quán)的何進和大宦官們都死了。

本來，以袁紹為代表士族官僚，有足夠多的時間和資源接管這些軍隊。但這些儀容俊美談吐優(yōu)雅名士，完美放過了一切機會。

董卓的軍隊開進了洛陽城，董卓讓他們半夜悄悄出城，第二天又大張旗鼓的進入，造成一種后續(xù)部隊源源不斷開至的錯覺。而本來隸屬于何進的軍隊，很多選擇了歸順董卓。

董卓的另一個成功，確實是吞并了丁原的麾下。

通行本《三國演義》稱丁原為荊州刺史，是一錯再錯的結(jié)果。丁原曾經(jīng)擔任并州刺史，《三國演義》傳抄的過程中，一部分“并”被寫成了“荊”，清代毛宗崗修改《三國演義》時，對全書作了統(tǒng)一，所以我們就只看見荊州刺史了。

實際上，丁原不但和荊州無關(guān)，此時也早已離開并州刺史的崗位，他的職務(wù)是“執(zhí)金吾”，也稱中尉，是洛陽一支衛(wèi)戍部隊的長官。

丁原的籍貫不大清楚，根據(jù)漢朝的回避制度，他既然做過并州刺史那就應(yīng)該不是并州人。并州任上，丁原引用了呂布等一批并州人士，現(xiàn)在把他們帶到了洛陽。顯然，丁原沒有贏得這些并州人的忠誠，董卓卻很善于和他們打交道。所以呂布接受董卓的誘惑殺死丁原改換門庭，其余的并州籍的將領(lǐng)也毫不猶豫選擇了追隨。

就這樣，董卓以一支微弱的軍隊進京，卻迅速取得了決定性的優(yōu)勢。掌控一切的權(quán)勢來得如此迅猛，恐怕董卓自己也猝不及防。

這個時候，董卓提出了廢掉少帝劉辯，改立陳留王劉協(xié)的倡議。

（四）

假設(shè)一下，你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穿越為掌控著洛陽城的董卓，你應(yīng)該怎么做？

你對三國史略有所知，知道史家們都嘲笑過董卓做過哪些蠢事。你覺得很有信心，可以完美繞開這些陷阱成就大業(yè)，不給曹操、孫堅、劉備們?nèi)魏螜C會。

廢皇帝當然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你是絕對不會做的。但是接下來的日子里，不斷有人來勸你，應(yīng)該立陳留王當皇帝。

你手下的人勸你這么干，因為現(xiàn)在的皇帝母親還在，何家也有勢力。不動皇帝，那就很多事都要請示太后，實在是諸多不便。

換陳留王就好多了，他的母親王美人早就死了，撫養(yǎng)他長大的董太后也死了，不存在外戚掣肘。實際上，制造一份家譜，證明你和董太后祖上本是同族，也不是很難。

外戚秉國政是漢家故事，皇帝換成陳留王，你自己就是外戚，治國理政就顯得名正言順多了。

你驚訝地發(fā)現(xiàn)，來勸你廢立的人，實際上不止是你涼州的部下，也不乏漢朝老臣，當然，他們是有文化教養(yǎng)人，措辭要閃爍委婉得多，但確實就是這個意思。

想想也是，廢掉現(xiàn)在這個皇帝的法理障礙，遠比很多人想象的要小。先帝不喜歡這個大兒子，有遺詔立陳留王即位，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你回憶了一下，歷史上很多名臣包括后來策劃殺死董卓的王允，都沒怎么抗拒少帝被廢的事實。而漢獻帝也并沒有因為是董卓立的就喪失合法性，后來他能夠成為曹操手里一面有號召力的大旗，也側(cè)面說明這次廢立其實不乏人支持。

你終于還是選擇了和歷史上董卓同樣的做法，廢掉皇帝，又開始為下一件事感到猶豫。

歷史上的董卓為了和關(guān)東門閥搞好關(guān)系，沒有給自己的親信將領(lǐng)安排顯要的崗位，相反發(fā)掘了一批名士，“幽滯之士，多所顯拔”。董卓還任命尚書韓馥為冀州刺史，侍中劉岱為兗州刺史，陳留孔伷為豫州刺史，潁川張咨為南陽太守……可是這些人都一到任就起兵反對，董卓的善意，沒有得到任何回報。

“這些傖夫不就是瞧不起我是涼州人嗎？身為涼州人就是原罪！”你有點按捺不住胸中的怒火。那么，一上來就對這些名士大開殺戒？那不是比歷史上的董卓還要更加兇暴了嗎？何況，殺掉名士個人并不會動搖這些豪族的根基，只會激起他們的怒火，讓他們更快和自己成為勢不兩立的敵人。

作為一個有教養(yǎng)的現(xiàn)代人，奸亂公主、宮女的事，你是絕對不會做的。但這是有人來稟報說：你手下的軍人開始搶劫洛陽城里的官員，公卿以下人人自危。還有一支你的部隊，看見百姓舉辦祭祀的土地神的集會，就沖過去把男子都抓起來斬首，然后駕著搶來的牛車，載著婦女和財物，將斬下來的頭顱掛在車轅上，招搖過市，還宣稱是征討賊人大獲全勝，大呼萬歲。

你極為憤慨，想對這些人軍法從事，但又忍不住猶豫：這樣做的人實在太多了，法不責眾，已經(jīng)沒有管的可能。而且，你手下無論是羌人還是漢人，都沒有誓死忠于君主的習慣。實際上，誰能帶領(lǐng)大家打最大的勝仗，劫掠最多的財物和女人又慷慨地分配，誰就是受到一致?lián)泶鞯念I(lǐng)袖。進入洛陽城，這些人看見生平做夢也沒見到過的雄偉的宮室，璀璨的財物，美麗的婦人……你要是禁止他們?nèi)局?，他們是不能容忍的。這些過慣了刀頭舔血的日子的軍人，會毫不猶豫的拋棄你，選擇一個縱容支持他們燒殺搶掠的人來做自己新的首領(lǐng)。

你忍不住想，今晚要不要還是干脆就睡到宮里去，——當此情形，你個人的潔身自好，對大局看來是沒什么意義，那何不干脆放縱一把呢？

東方反對你的州牧、刺史、太守、國相越來越多，你不太介意，知道這些名士出身的地方官文采優(yōu)于武略，寫完檄文，就覺得討伐你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完成了大半。事實上他們對漢朝的忠誠本來也大多可疑，朝政被一個來自西涼的軍閥把持，他們正好有借口解除對朝廷的義務(wù)而已。

直到孫堅出現(xiàn)，你才意識到情況有點不妙。孫堅的部隊成長于討伐南方叛亂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是真正的勁旅，而你手下的軍隊戰(zhàn)斗力正在急劇下滑。人生中享受過的快樂越少，戰(zhàn)場也就越無所畏懼，現(xiàn)在，品嘗過洛陽的美酒佳肴和女人的滋味之后，橫勇無敵的西北軍團，不知不覺已經(jīng)貪生怕死起來。

前線失敗的消息傳來，你狠了狠心，下令說遷都長安。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西涼的軍人連洛陽的渣滓都不愿意留給敵人，很快這座輝煌的都城，就將被熊熊烈焰所吞沒。

你的耳邊，仿佛響起了這樣棲棲遑遑的歌聲：

卓眾來東下，金甲耀日光。平土人脆弱，來兵皆胡羌。

獵野圍城邑，所向悉破亡。斬截無孑遺，尸骸相撐拒。

馬邊懸男頭，馬后載婦女。長驅(qū)西入關(guān)，迥路險且阻。

還顧邈冥冥，肝脾為爛腐。所略有萬計，不得令屯聚。

或有骨肉俱，欲言不敢語。失意機徵間，輒言斃降虜。

要當以亭刃，我曹不活汝。豈復惜性命，不堪其詈罵。

或便加棰杖，毒痛參并下。旦則號泣行，夜則悲吟坐。

欲死不能得，欲生無一可。彼蒼者何辜，乃遭此厄禍。

……

你有點想說，西北軍人的暴行固然令人發(fā)指，但如果一百多年來，關(guān)東對西部稍微多一點關(guān)懷，一切又何至于此？當然你也能想象，這話會激起關(guān)東名士們怎樣慷慨激昂文采斐然的批判。

總之，多說無益。你和董卓是完全不同的人，但你的穿越，其實沒有帶來任何改變。從董卓進京的那一刻起，東西方積郁百年的矛盾爆發(fā)已經(jīng)不可避免。時代的大潮該淹沒誰，和那個人自己的選擇無關(guān)。

（五）

《三國演義》據(jù)說創(chuàng)作于元末明初，到清初基本定型，變成今天我們熟悉的樣子。

這個時代，長安和洛陽都早已衰落，北京和南京則成為最重要的都城。但東漢的困境仍然讓明代的知識分子感到熟悉：只是南北問題取代了東西問題。

黃河流域的經(jīng)濟已經(jīng)遠遠落后于南方，北京位于農(nóng)耕區(qū)和有牧區(qū)的邊界，可謂突出于北方前線；南京在南方的經(jīng)濟發(fā)達地區(qū)，絕不是最富庶的城市，但卻是這個區(qū)域內(nèi)部，最理想的政治中心。

那么，是把國都定在北京好，還是南京好呢？

羅貫中們并沒有在小說里寄托類似的現(xiàn)實關(guān)懷，事實上他們要處理的是另外一個難題：同樣曾經(jīng)權(quán)傾朝野，許多行徑看來也頗為相似，董卓和曹操的結(jié)局為什么如此不同呢？

兩個人擁有的政治資源根本不同，短短十幾年間社會心理已經(jīng)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從諸如此類的角度解釋過于麻煩。還是塑造一個漫畫化小丑化的董卓更容易迅速體現(xiàn)區(qū)別。曹操豪爽多智而董卓顢頇愚蠢，曹操求賢若渴從善如流而董卓完全為下半身的欲望所操控，曹操的兇暴殘忍有精準的打擊對象而董卓卻只是在肆意發(fā)泄自己的獸性……諸如此類的比較格外深入身心。

畢竟，有什么比解釋了兩個人物的差別，就解釋了世界運行的規(guī)律，更讓人感到安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