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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磅連載】韋尚田長篇小說:六部落 (4)

 妙趣橫生 2020-07-17


【重磅連載】韋尚田長篇小說:六部落 (4)

第三章    女人的命咋那么賤

1

和穆大舌頭要成親的是鄰居的姑娘,叫香子,是個苦命的孩子。說起這事話就長了。

香子的媽媽小名叫老丫,娘家在李家窩棚20里外的蓮花村,剛嫁給李家窩棚老包家的獨生子老根時正好18歲,長得跟畫上的人似的。那時老根才13歲,剃個禿腦袋,一對大眼珠子滾來滾去就是不懂得怎樣對這個好看的媳婦,半夜尿了炕,偷偷蹭到南炕沿兒,想要跟媽睡,可是卻摸到他爹的禿腦袋,他一驚,緊跟著去摸媽的臉卻發(fā)現(xiàn)被爹死死地壓在脖子下面,他慌亂地退回北炕,忽聽見幔帳后面老丫小聲嘀咕:咋又尿了呢?真是的。他不敢動,索性蹲在了炕沿下面。一會兒,一只腳踩到他腳上,他忍住痛沒出聲,一雙手就輕輕地拉起他,抓住他的小雞往尿罐里伸:尿!尿呀!他想尿,想痛快地尿,可卻怎么也尿不出來。一急之下,卻覺得自己身上的這個東西從未這樣腫脹脹的。就在他不知如何是好時,老丫說:尿不出算了,上炕睡吧。

這次老根睡著了,還做了一些夢,雞叫三遍后他按時醒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一絲不掛的睡在老丫身旁,身子也緊貼著她。他一骨碌坐起,穿衣下地,臨了掃了一眼炕上的女人,她正睜著好看的眼睛瞅他。

老媳婦,下地了!可不是粘在炕上吧?

吃早飯時,三飆子在門外喊。

老丫的婆婆撇了一下嘴:說話沒把門的,也不分個對誰。

三飆子就是穆大舌頭的娘,也是個老娘婆。

老娘婆是農(nóng)村人對接生婆的習(xí)慣叫法,在遠近的村落里是個被人尊敬的角色。因為老娘婆不僅會接生、會給女人看月子病,還會給小孩驚嚇哭鬧肚子疼扎小針、畫拘魂碼。因為經(jīng)常走東家串西家,誰家小子姑娘到了娶親出嫁的年齡,她都摸的一清二楚,所以,捎帶著就當(dāng)上了媒婆。

三飆子姓啥叫啥、是哪個屯的都沒人記著,她嫁到老穆家是第二房了,第一房是得傷寒死的,不到一年,她又被迎進門。新婚第二天,三飆子自己跟人嘮喀兒說:她爺們的家什又黑又長,差一點把她給弄昏過去。事后,她笑嘻嘻地跟男人說,先前走的那姐們是不是你給弄死的?她男人呸地吐了一口痰,吼道:飆!從這往后,人們背地里給她取了個綽號:三飆子,意思是啥背人的話都敢說。

三飆子人好命不好,生下穆大舌頭的那年,老爺們就生病死了。

三飆子一遍遍老媳婦地叫著,婆婆一眼一眼地盯住老丫不再出聲。老媳婦這個稱呼就從那時被叫開來,凡是長輩的都這么叫,有的同輩份的也這樣喊。人們幾乎把老丫這個名給忘了。

在北方字也當(dāng)字講,就是老末的意思,老丫嫁的是個獨生子,自然既是大媳婦也是老媳婦。

照實說,老包家在李家窩棚是個“耪青戶”,全靠包大包一個人出力養(yǎng)家,日子過得緊傍緊。而老丫家有十幾坰地,算是個小地主。一個大戶的閨女怎么會許給一個“耪青戶”?一個18歲的黃花大閨女還找了一個13歲的小嘎豆子呢?

老丫的爹叫許大煙袋,是個精明能干、舍得吃辛苦的正經(jīng)莊稼人。

本來,包大包和許大煙袋無親無故,八竿子打不著,卻因為一個意外讓兩家成了親家。

靠山邊的屯里人每年掛鋤到莊家收割的這段農(nóng)閑時間,老爺們都會去跑山,到山里采集山貨。

大龍山雖然是小興安嶺的余脈,但也是重巒疊嶂、溝壑縱橫,大山套著小山,一溝連著一溝,奇峰峻嶺,險象環(huán)生。

秋天是一個萬物成熟的季節(jié),山林里自然的多了一種魅力,天空潔凈高遠,像大海一樣蔚藍,云彩也像棉絮一樣雪白。滿山的樹木,不管是高大的楓樹、柞樹、樺樹、糖槭樹、楸子樹、黃菠蘿,還是成叢的榛柴、毛毛柳,大大小小、長長圓圓的葉子經(jīng)過秋霜的浸染變成了五花色,紅的像一片旺盛燃燒的火苗,黃的像金子般亮璨璨耀眼,白的如一束束潔凈得一塵不染的菊花。長長的枝蔓纏繞高高的樹上的山葡萄、狗棗子,一嘟嚕一串串的果子都成熟了。一簇簇的山花椒、野雞豆,紅紅的果子密密麻麻的掛滿了枝。三五成群的松鴨、山喜鵲喳喳地叫著在樹林中飛過來飛過去,捕捉著蟲子。一只只黑色的灰狗和大尾巴松鼠正跳躍在挺拔的松樹上,摘著松塔、扒著松籽。

早些年,這里盛產(chǎn)三寶:人參、貂皮、靰鞡草。人參是珍貴的藥材,很值錢,能吃得起的都是皇親國戚、達官貴人;貂皮是最高級的皮草原料,能穿得起的也是家纏萬貫的富太太闊小姐;靰鞡草不值錢,但確是窮人的寶,因為它有獨特的保暖作用。北方冬天酷寒,普通人家過冬都穿自家做的布棉鞋,沒有氈墊,只能用這種草塞進鞋里保暖。就因為冷,農(nóng)村人不得不貓冬躲在家里不出來。但是,趕車的老板子必須得上路,為了不把腳凍壞,都穿上牛皮做的靰鞡鞋,里面絮滿這種草。

當(dāng)年,這一帶的山里很熱鬧,關(guān)里的人都上這兒來采山貨。一幫人進山就得十天八天,有的一個月也不出來。都想挖寶發(fā)財,誰都不愿意空手而歸。秋天,在山里吃的不犯愁,野果子有的是,元蘑、榛蘑隨手可采,有水的地方就有魚蝦,用彈弓抬手就能打住樹上的飛龍、沙半雞。這個季節(jié),山里所有的果實都成熟了。高高的松樹上,一個個松塔都有拳頭大;成片的柞樹,搖動的紅葉襯托著白皮的橡籽,像盆景一樣美麗;成簇的五味子,一串串的小果子耀眼的鮮紅;多少年前就已倒塌腐朽的大椴木,脫落的樹皮上長著一簇簇的元蘑,一簇就能裝半筐。狗棗子果實跟家菇娘一般大小,綠油油的,是北方的獼猴桃,卻比獼猴桃更有營養(yǎng)。山葡萄雖然很酸,卻別有一種滋味,採回家,把果汁裝進壇子里,密封上個把月,就釀成了酸甜可口的美酒;長在山坡的山里紅和山丁子,結(jié)的小果通紅,又酸又澀不能吃,得放到冬天,凍了吃,那滋味就像吃冰糖葫蘆。

采山的人走到哪兒就睡到哪兒。有勤快的人就選在朝南的山根,就山坡挖個坑,后面和左右兩面就成了墻,前面用塔頭砌起來,留個門洞和窗戶眼。在墻上面架上樹枝,上面苫上一層草,就成了一間可以擋風(fēng)遮雨的草屋。屋里用樹枝鋪成炕,上面鋪上厚厚的干,把隨身帶的衣物一鋪,睡起來也很舒服。

冬天是打獵的好季節(jié),獵人進一次山都是好幾天,晚上就住在地窨子里。有人弄來了大油桶做爐子,晚上點著火,塞進幾根耐燒的柞木、色木、樺木等硬木骨碌,一宿都燒不滅。還有人帶來了簡單的做飯家什。不知什么時候,這里形成了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住在這里,什么東西都可以用、可以吃,但是臨走時,也要把自己的食物、獵物留下一些。那時打獵的人幾乎沒有空手的。真要什么大的野物沒打著,出山時順手也會打些跳貓子、飛龍、沙半雞。

這樣的地窨子在深山老林、人跡罕見的地方都有,採山的人不必為睡覺的地方發(fā)愁。

許大煙袋年年都進山採山貨。

這一次,許大煙袋進了大山里。山邊子的山貨都被人快採光了。他想往人跡罕少的深山里走,運氣好興許能碰到棒槌,哪怕是棵“二甲子”,也頂上半坰地的收成。

也該他走運,進山第二天,晌午頭,坐在一個溝坡上拿草帽扇涼,過了一會兒,他消了汗,把草帽放下,準(zhǔn)備吃干糧。就在他把草帽放到身邊的時候,無意看到了一個紅榔頭,細一瞅是棵五品葉棒槌。他高興地扔了手中的干糧,跪下就磕頭。他磕了三個頭,拿出一根紅繩系住棒槌,接著拿出竹簽,開始小心的清除棒槌周圍的野草。就在這時,突然從草棵里竄出一條蛇,在他手上咬了一口就鉆進草叢里不見了。這是一條黑色的小蛇,不過一尺多長。他知道這種蛇叫野雞脖子,也叫土球子,雖然小,卻有劇毒,被它咬了幾個小時就得死。他扔掉所有的東西拔腿往回跑。過了兩個山頭,他就跑不動了,手腫得像發(fā)面饅頭,頭暈眼花,腳底下像沒了根,隨時都要跌倒。他知道自己要走不出去了,心想死也不能死在荒山野地,喂了野牲口。他就進了一個地窨子,躺在草鋪上等死。迷迷糊糊地快要睜不開眼睛了,心里還明白。他有些不甘心就這么死了,使勁地大喊起來:“老天爺呀,你不長眼睛!我大煙袋一輩子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怎么會這樣報應(yīng)我?天??!天啊……”說也巧,他絕望地喊叫被也進山的包大包聽見了,進了地窨子,看他是被蛇咬了,出去採了一把野草,用嘴嚼成糊狀,給他敷在傷口上,扶起他就走。走不多遠,他就癱倒了。包大包二話沒說,背起他就走。也許是他命大,也許是草藥起了作用,傍黑到家,包大包累得一下子倒在地上。

許大煙袋得救了。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他提出要給包大包兩坰地,包大包說什么也不要。他最后問包大包:“你有兒子嗎?”包大包說“有?!彼f:“那好。我有一個閨女,咱倆割親家吧!”包大包說:“我那小子才13歲?!彼f:“那好啊,我閨女18歲,女大三抱金磚,大六歲,正好抱兩塊金磚。”

就這樣,許大煙袋的閨女老丫就嫁給了包大包的兒子老根兒。兩家成了姻親。

2

老丫剛嫁進老包家的門,就被人叫做老媳婦,心里很不樂意。自己才剛剛18歲,正如一朵含苞待放的鮮花,怎么就沾上老字了?所以,屯里跟她歲數(shù)般對般的姑娘媳婦叫她老媳婦,跟她開玩笑說:“老媳婦,你孩子吃你奶沒?”她就覺得臉都沒地方擱了,背著婆家跑回了娘家,一進門就跪在爹面前,聲淚俱下地說:爹,我要打拔刀!我不找小孩兒!

拔刀就是離婚的土話。

許大煙袋先是一楞,然后嘆了口氣,扶起女兒,說:丫啊,爹是爺爺?shù)拈L子,從打18歲就撐管著這個大家,老老少少勞襟伙計沒有不看重我的,你打拔刀,爹這臉往那擱呀!

爹,你知道那屯人都說我啥?我這臉往哪兒擱?

你別聽她們胡嚼舌根,只管回去,善待公婆,照顧你的女婿,別看他現(xiàn)在小,將來可是個人精啊,還怕人家嫌乎你不要你呢!

“我倒不是嫌乎他小,我是受不了他媽那個妖刀婆?!?/span>

“受不了也得受,十年的媳婦熬成婆,都是這么熬過來的。”

她還想說,爹板了臉;“沒啥說的,人家是你爹的救命恩人,你受點苦,就當(dāng)替你爹還人家這個情了!”

老丫是流著眼淚回來的。她不知怎么的,沒進家門先拐進了三飆子家。從打她嫁過來,三飆子就拿她當(dāng)親姐妹一樣,幫她張羅事,跟她說掏心窩子話。她想把自己的委屈跟三飆子傾訴一下,可是,三飆子不在家。她急急地往出走,出院門時還被門框刮了一下。

老丫進家時,公婆與丈夫正圍在炕桌上吃飯,老丫掃了一眼他們,向北炕走去。呸!她還沒說話,婆婆的聲音先傳過來。啪!她知道這是公公生氣時把筷子使勁拍在桌子上的動靜。

她仍背著身子站著。

咋?你就打算這么站下去嗎?公公翁聲翁氣地開口了。

真是有娘養(yǎng)沒娘教的,丟人現(xiàn)眼!婆婆在一旁附和著。

她慢慢轉(zhuǎn)過身,低著頭說:爹、娘,我去給三飆子送煙葉,碰見我娘家屯子的人,說我娘家有事,我才急了去看看。

嗯,公公說:那也該打聲招呼才是。外邊那么亂,你一個婦道人家單個出門兒,家里能不惦著嗎?老根都一天沒吃飯了,掂著你,怕出事。

她聽著公公說話,抬眼掃了一下被叫做老根的丈夫。丈夫一臉惶惑不安,瞪著一雙大眼睛滿腹心事地看她。一瞬間,她有點荒唐地覺得他總算有點長大了,至少能懂一些事理了??伤炊钟行┓锤?,甚至是仇視,就你這樣一個毛孩子,要我來侍候你一輩子?她不愿再看他,把目光轉(zhuǎn)向婆婆。婆婆滿臉的鄙夷,“呸!呸!”她就這樣吸一口煙,吐一口吐沫。

公公掃了一眼婆婆,然后對她說:你也吃飯吧。

她沒敢動。婆婆一扭臉兒轉(zhuǎn)向窗子。

晚上,老丫瞪大眼睛回想著一天來的事情,爹的話一句句打在她心上,又疼又重,讓她無法躲避,更不能違背??伤幻靼鬃约杭液么跻菜闶莻€富戶,怎么會讓她嫁進一個地?zé)o一垅??拷o大戶扛活的窮人家?更讓她不明白的是給她找的女婿還是一個毛歲才13的小孩伢子?盡管爹跟她說的很明白,可是,這些話她都沒聽進去,就覺著進了老包家的門就成了上套的馬拉磨的驢,指著她干活出菜。

喂,喂!是老根在拉她的胳膊。她扒拉一下他的手說:你有啥事?老根半天沒吭聲,過了一會兒,又按奈不住,翻一下身又湊近她說:你的屁股……屁股上……

我屁股怎么了?你個缺損的。她怒罵了一句,驚詫他也會說臟話了,氣得回手?jǐn)Q了他一下,又不覺心怦怦地跳了起來,羞憤地將被子蒙在頭上不再理她。

夜深了,公雞已經(jīng)叫了頭遍,她坐起來聽聽沒啥動靜,才把外衣脫去。從結(jié)婚到現(xiàn)在她都是這樣睡的。當(dāng)她摸索著疊褲子時,忽然覺著有個地方撕了一個寸把長的口子,??!這口子恰恰在后屁股上,她才想起臨睡前老根的話并不是臟話。那一定是出三飆子家院門時,一急之下被門框上釘子刮的。她像做了丑事一般,坐在那兒懊惱地掉起了眼淚。

3

老丫的娘家出了事,家里被胡子搶了,她爹還被綁了票,差不多賣光了地,才把人贖回來。這個消息是三飆子告訴她的,她回到家看見公公婆婆正神色緊張貼著耳朵說著什么,

她走過去,低低地說:爹,我知道你在說啥,讓我回趟家吧。公公的臉一下溫和了許多,正要說什么,婆婆卻搶過話說:家也光了,地也沒了,你回去干啥?送喪不成?

她的淚刷地就掉下來了。她說:媽,你留點嘴德,你就一個兒子,你忘了你當(dāng)我爹提婚時低三下四的樣子?

婆婆說:你個臊逼,還會頂撞起我了?看我不把你的下三爛擰下來。說著就去擰桂花的大腿。

老丫擦了一把眼淚說:擰吧擰吧,擰下來就好了。

公公臉紅脖子粗地叫道:行了行了!都在沖誰逞瘋?。?/span>

老丫在野地里轉(zhuǎn)悠了半天,挖了一些鮮嫩嫩的婆婆丁小根蒜,用頭巾裹著回了家。當(dāng)她把野菜用水泡上,進屋拿毛巾擦手時,發(fā)現(xiàn)婆婆的臉鐵青色,被淡淡的煙霧罩著。她多看一眼就會在心里發(fā)狠地想:這樣的臉還能在這世上多久?

晚飯時,老丫盛了一小碗大醬,把洗凈的野菜抓一些撒在桌子上,大碴粥煮得又爛又香。老根從地里回來,臉上蒙著一層灰土,鼻窩處黑乎乎的,他徑直走到飯桌前,把耙子往地兒上一扔,穿著鞋就盤腿坐在炕里,稀里呼嚕地扒一碗粥,才肯把頭上的帽子摘去,用黑黑的手抹去腦門上的汗珠,另一只手舉著碗媽媽地叫。老丫在北炕沿上低頭吃飯,假裝沒聽見。

別叫你媽,當(dāng)你媽死了!咋出這么個喪門星!當(dāng)自兒個是誰呀!給我擺譜呀!婆婆越罵越兇。

老丫慢慢站起來朝婆婆直直地走過去。老根傻瞪著一雙眼睛,不知發(fā)生什么事,他有些怕,怕他媽,也怕這個女人,自己跟她在一鋪炕上睡了小溜兒一年,他惟一的感覺就是怕,她冷得可怕,孤得可怕,也許還有一種什么他不懂的東西,每每在她眼里閃來閃去的時候,他就感到莫名的可怕。

這時老丫已立在婆婆面前,臉上透著的寒氣讓老根打了個寒戰(zhàn),他不知啥時臉上有兩行涼涼的東西爬動。母親白了臉,有點懼色地看著向她逼近的媳婦。老根地一聲哭了。老丫緩緩地扭過頭看了他一眼,突然撞開門跑了出去。后邊傳來婆婆高聲怒罵兒子的聲音:你個不爭氣的沒用東西,自個兒的女人都看不住。你個廢物啊!

老丫跑出門,眼淚斷了線似地流,她沒多想就朝北娘家屯的方向急步而去。

4

秋天過后,在娘家整整住了半年的老丫,好像沒出嫁似地,她安撫父母,照顧弟弟,什么活都伸手干。家里只剩下三間草房,雖然不如從前殷實,但依舊是家,有家就溫暖。婆家捎過幾次信兒讓她回去,爹也勸過她幾回,可她都不語也不動。

第一場雪過后。這天正要做晚飯,院里的老黃狗汪汪地叫喚起來。老丫出門一看,院里進來個牛爬犁,爬犁上鋪著一層谷草,谷草上蓋著一床棉被。老根穿著一件毛朝里的羊皮襖,頭戴一頂火狐貍色的狗皮帽子,腳蹬一雙到玻璃蓋的氈旮跶,手里拎著四合禮,也就是一斤槽子糕一斤雜瓣一斤光頭一斤爐果啥的。這個小王八羔子半年不見,到出息成人模狗樣,個頭都超過她半個腦袋了。

老丫依著門框問他:你咋蹽來了?是你爹還是你媽叫你來的?

還沒等老根搭話,她爹趿拉著鞋出來,高門大嗓地說:死冷的天擱外邊嘮扯啥,快叫你掌柜的進屋。

她有點不情愿地仄歪身子,讓出一條縫。老根大眼睛轱轆轱轆地盯著她,有點打怵地擠進門。爹沖她歪著脖子說:還杵這干啥?不麻溜去整點下酒菜!

上嘴唇碰下嘴唇說的輕巧!老丫瞪她爹一樣,進屋去點火做飯。

早些年,關(guān)東人很講究,姑爺進門,小雞沒魂,七碟八碗啥好嚼咕都折騰出來。這咱家里遭了變故,只有半缸苞米面、半缸酸菜,半土籃子土豆,連大醬都沒下、咸菜疙瘩也沒腌,擱啥整下酒菜?

這工夫,她媽插手,十二印的大鐵鍋燉上酸菜土豆,加上一塊凍豆腐,鍋幫貼了一圈兒大餅子。老丫蹲在灶坑前燒火,她用燒火棍擱弄灶膛里的柴火,亂糟糟的心事就像鍋上打卷升騰的熱氣一樣。

吃過飯,還沒等收拾完碗筷,爹就說了:丫啊,收拾收拾你自個兒,趁月亮地兒跟姑爺回去吧。

老丫沒吱聲,娘又開腔了:破大盆端啥架呀,姑爺上門接你回去,還不夠臉???

老根骨碌著大眼珠子,笑么姿兒地瞅著她。她說不清心里為啥一熱,眼淚差點涌出來。

在家這些日子,家里人都沒有說過一句埋怨她的話,倒是鄰居的嬸子嫂子常過來閑咯嗒牙:

我說老丫啊,你這么漂亮個人,老在家閑著,也不悶得慌?

誰知道呢,要是我呀這么長時間老爺們不給澆油,我都得難受瘋了。

你多好命啊,老包家那小子雙眼暴皮,又當(dāng)你爺們又當(dāng)你兒子,一舉雙得,美出鼻涕泡了!

也有會說人話的:老丫啊,你多有福啊,嫁個小女婿,一輩子聽你支使,老了還能侍候你,還有啥不知足的?

有時候說話叫人難受不說話也叫人難受,這咱老丫心里怎么都是不好受。她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場夢,稀里糊涂,醒過來心里空得發(fā)慌。她想著想著就覺得有點對不住老根了。不管咋地,他還是自己有名有份的丈夫。她真想立刻就回去,可是當(dāng)初是自己賭氣跑出來的,婆家不來人接,這個臉面往哪擱呀?

大膘月亮地兒,牛爬犁在雪地上不緊不慢走的很輕巧。老丫裹著被子坐在谷草上,出了蓮花村上了大車道,老根便也坐上爬犁,把鞭子抱在懷里,由著老牛的性子走,嘴里哼出了月牙五更:

一更啊里呀月牙出正東啊,

梁山伯呀懶讀詩經(jīng)啊思念祝九紅啊,

                  十載的那個同窗十載的那個同窗,

                  情誼地那個重啊重啊,

                  一別長亭啊哎哎呀哎哎哎哎呀。

                  三更啊里呀月兒升正南啊,

                  山伯與九紅啊訂下終身一件,

                  那不料想啊未隨人愿那,

                  最可恨那個祝員外最可恨那個祝員外,

                  他不該那個棒啊打呀棒打鴛鴦散啊,

                  哎哎呀哎哎哎哎呀

                 …………

說不上為什么,老丫覺得心里好熱,土生土長的東北人對這些二人轉(zhuǎn)老歌都出奇的上癮,丫頭小子都會哼哼,什么包公賠情王二姐思夫紅月娥做夢了,她基本上也是張口就來。

老根嗓子挺亮,唱的挺有滋味兒。老丫聽著聽著不由自主地往前挪了身子,靠在了老根的背上。

20來里路,牛爬犁到家快小半夜了。倆人進屋,公公婆婆都已睡下,誰也沒有起來。北炕上被褥早已鋪好,炕也燒得滾熱。倆人脫下帶著一身冷氣的衣服就上了炕。老根還要鉆進自己的被窩,老丫一把扯過來,老根貼著她的熱身子愣愣地不敢動。你傻呀?還是缺心眼?老丫貼著他的耳朵說。老根還是沒明白,她把他的手抓過來按在自己鼓鼓的胸脯上。

那咱,鄉(xiāng)下人窮得冬天里也是沒有穿襯衣內(nèi)褲的,進被窩都是光出溜兒。老根已經(jīng)15歲了,老丫的舉動給他壯了膽,肉皮挨肉皮,一下子就有了反應(yīng)。他有生以來頭一次做這種新鮮的刺激事,挺著邦硬的家伙卻找不著門路。老丫看他那猴急的笨樣想笑卻不敢笑,只好幫他一把。

老根畢竟是個生荒子,到這年紀(jì)想這種事也不是一年兩年了,真得了實惠還能不賣力,折騰得老丫咬著牙不出聲,老根卻忍不住像豬打呼隆直哼哼。

南炕上婆婆發(fā)聲了:咋地,沒用的東西又挨掐了?

老根接不上氣地說:不用你管,我愿意讓她掐!

作者簡介:

1942年生于呼蘭河畔的一個小鎮(zhèn),經(jīng)歷坎坷,文革前后發(fā)表過文學(xué)作品,曾任松花江地區(qū)作協(xié)主席,1993年提前退職,創(chuàng)辦私企,2007年從私企退崗后,為充實生活,重新寫作,至今已寫出及發(fā)表出版了400多萬字。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天奴》、《與死神為伍》、《大漢縱橫》四部、《東周閑話》二卷、《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二卷、中篇小說集《章回小說發(fā)表作品集》、短篇小說集《送你一片凈水》、歷史小說集《蕭何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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