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人逢喜事精神爽。柳老二在村兒里那是口哼小曲兒，腳生風(fēng)，一臉的陽光明媚！可過了不久柳老二的臉色便漸漸暗淡了下來。村里的小媳婦兒們對小三兒的好奇直增不減，便纏著柳老三媳婦問東問西。原來這小三兒是個有毛病的人。聽她母親說是小時候大病了一場，高燒燒壞腦子，有點傻。但是能做簡單的家務(wù)，生活能自理。柳老二去看了兩次，覺得小三兒干凈又秀氣，再看小三兒的兩個姐姐和兩個弟弟都是精明利落的人，而且人家在城里都還有正經(jīng)工作。柳老二心想，小三兒這種情況應(yīng)該不是胎帶的傻。如果她在家里能簡單地做口飯，再能喂個雞打個豬的，也挺好。再說這種情況又不遺傳，過兩年生個一兒半女，日子也有個盼頭！誰知柳老二越來越發(fā)現(xiàn)小三兒不僅做不了任何家務(wù)，而且連自己也了利不了，這么說吧，除了吃啥也干不了！柳老二的老母親怕村里人笑話，剛開始沒事兒都不敢讓小三兒多出門。

小三兒傻的這件事兒，就像生了腳，乘了風(fēng)似的，一時間人盡皆知！這個消息瞬間平息了不少男人們心里的妒火，甚至他們還反過來替柳老二找補(bǔ)起平衡來了。

“哎，就說小三兒有點傻，可那也比打光棍兒強(qiáng)哇，咋說人家也是個女人不是，哈哈哈……”
“就是么，再說人家娘家還賠了二百快錢和一臺縫紉機(jī)了，柳老兒這下可脫貧了！”
“咋說也是他賺了，還給我一天天愁眉苦臉的裝孫子！”

其實，柳老二除了小三兒，啥也沒賺到。柳老三的媳婦兒等小三兒的娘家人前腳一走，后腳便從柜底翻出了柳老二當(dāng)年打的那張欠條，到了他家。雖說這些年，柳老二是沒少幫扶弟弟一家，可他覺得都是一家人，沒必要那么較真兒，就沒再提過那張欠條的事兒?？裳巯?，柳老二有了這么大的進(jìn)項，況且那臺“牡丹”牌縫紉機(jī)著實令人眼熱，柳老三媳婦兒便動了心。拿著那張欠條名正言順、理直氣壯地拉走了縫紉機(jī)，揣走了五十元錢。這些年，柳老二的母親又咳疾不斷，眼睛又不好，腰腿還疼，時常纏綿病榻。前村兒的赤腳大夫隔三差五地往他家跑?？闪隙]有現(xiàn)錢給人家，賒的多了慢慢也叫不動了。后來就只能找本村兒的老獸醫(yī)了，當(dāng)然這獸醫(yī)觸類傍通，對人也是稍通醫(yī)理的。村兒里人有個頭疼腦熱的也去找他，一些常用的藥他也備著，自然他還是以看牲口為主。知道柳老二有錢了，老獸醫(yī)和赤腳大夫都一溜煙兒地拿著小本本和柳老兒清賬。
小三兒再次出現(xiàn)在人們視線的時候，和當(dāng)初的形象簡直判若兩人。黝黑的大辮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柳老二用生產(chǎn)隊剪羊毛的大剪刀剪的七齊八豁的，介于男人和女人之間的一種發(fā)型，脖子里系著一塊綠頭巾，還是愛笑，但她的牙齒已經(jīng)入鄉(xiāng)隨俗了——焦黃！一身黑灰的衣服滿是油漬，褲子還有點吊高，褲腳只到腳脖子。她走路的樣子特別有意思，腳總是高抬輕放，像極了一只剛生了蛋邀功的母雞的步伐。唯一能證明她曾經(jīng)是城里人的就是那口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

小三兒雖然傻，但她沒有破壞性，不害人。日子久了，她和村兒里的人們慢慢地熟悉了。于是人們閑來無事就會圍著她問一些沒深沒淺、七葷八素的問題，小三兒的回答總能引來一場哄堂大笑。她看大家笑，也跟著傻傻地笑。她一看到柳老二便一臉興奮地跑過去，拽著柳老二的衣角，就像孩子見到父母似的歡欣雀躍。人們看到柳老二也不由得一臉壞笑，時間長了，柳老二漸漸明白了人們壞笑的含義，便不溫不怒地說一句：你們逗傻子，絆瘸子，喪良心啊……

小三兒雖說傻，但她懂得往家里拿東西。她整天在村子里悠蕩，于是有人便好心給她一把小蔥，兩個蘿卜的，她便高興地送回家里。她倒也不挑好賴，有時候，人家從菜園子里扔出的爛菜葉子，老菜幫子，甚至各種廢品她也都往家拿，但她從不擅自拿別人的東西?？勺约杭业臇|西她也看得緊呢。柳老二心靈手巧又愛琢磨，所以他家的鐵鍬啊、鋤啊、耙啊總是用起來特別順手，人們經(jīng)常去他家借農(nóng)具?？墒且屝∪齼嚎吹搅?，她就會寸步不離地跟著你，只要你一松手，她就眼疾手快地扛著跑回家了！柳老二常常勞動一天，回家還得處理小三兒拿回來的那些雜七雜八沒用的東西，但他從不因為這些打罵小三兒。路來路過的人有時候還能聽到他和小三兒的聊天兒：也真是難為你了，撿這么些東西一趟趟往家送，要是你腦子再清利些，說不定也是個把家過日子的好手呢！嘿嘿，沒事兒啊，咱把這些都倒在咱家門前的漚糞坑，明年咱自留地還能長幾棵壯苗哩……柳老二漸漸成了村里的道德模范，而小三兒便是村里婦女們的維權(quán)標(biāo)桿兒了。只要誰家媳婦兒挨了男人的打罵，就會扯著嗓子哭嚎：你個槍崩貨，你看看人家柳老二啥時候打罵過媳婦兒，小三兒都愣成個啥了，也沒受過這種欺負(fù)啊，沒法兒活了呀……
至從有了小三兒，柳老二的日子卻越過越緊巴了！僅靠柳老二一人出工，卻有三張嘴等著吃飯，柳老二的母親還大病小痛不斷。先頭的幾年小三兒的娘家還接濟(jì)些錢物，可柳老三媳婦兒總會以各種理由半借半要地索走，不達(dá)目地便會撒潑撒滾地和柳老三鬧個沒完。柳老二也不知是幫弟弟一家成了慣性，還是厭煩了這千篇一律的戲碼，反正每次柳老三媳婦都能如愿！不知小三兒的娘家人是不是也看出了端倪，后來就只給些吃的和舊衣服。說來可笑，全生產(chǎn)隊最窮的柳老二一家，還曾經(jīng)是村里時尚的引領(lǐng)者，什么三緊服了、健美登帶褲了、蝙蝠衫喇叭庫了……再后來，小三兒的娘家人就不怎么來了，不知是對小三兒的親情淡了，還是愧疚弱了……不得而知！

兩次小產(chǎn)后，小三兒終于給柳老二生了個閨女，取名花女子。這無疑給柳老二灰暗的生活點燃了希望。他高興地抱著花女子咧著嘴說：“閨女好哇，長大點兒就能照顧她媽了，還能幫我操持著點家啊。”柳老二和老母親對花女子的照顧可謂無微不至，他們巴望著花女子能給這個家注入希望帶來改變。花女子出生的第二年，大集體解散了，實行了包產(chǎn)到戶。柳老二兄弟倆分到了生產(chǎn)隊里最能干的大青騾子和一些農(nóng)具，還有部分青苗。至從包產(chǎn)到戶，大家都熱情高漲，干勁十足，唯有柳老二有些失落，因為之前就算他一個人出工好歹也能掙些工分，可包產(chǎn)到戶地里的活兒好多都不是一個人干得了的。他只能和弟弟一家一起耕種，況且騾子也是共同的。不用說，年年都得先種弟弟家的然后種他的。那時候耕作效率低，等到種他的早已錯過了耕作時令。種過地的都知道那句老話：春遲一晌，秋遲十晌！到了秋天，他的莊稼要么夾生收割，要么趕上落霜早就凍在地里。如此一來，便年年欠收。后來，柳老二一直用余生詮釋著“貧困戶”的典型，也是歷屆基層干部“關(guān)懷”的對象！

花女子快四歲了，還不會說話，成天嘴里總是吱哇亂叫，走路也是深一腳淺一腳的，別人叫她也不應(yīng)聲兒。柳老二越端詳心里越犯嘀咕，于是找來村兒里的老獸醫(yī)一探究竟。老獸醫(yī)翻了半天他那本泛黃的毛邊醫(yī)書煞有介事的伸出了大拇哥在花女子的眼前晃了又晃，又拍了拍她的肩，敲了敲她的腿，細(xì)看了一會兒她走路的姿勢，沉吟半晌同情地看了一眼柳老二說：“怕是和她媽一樣……”老獸醫(yī)剛邁出門檻，身后便傳來一聲沉悶而絕望的哀嚎……

柳老二的母親終于還是熬不住各種病痛的折磨過世了。這么一來，小三兒和花女子卻得到了徹底的解放。柳老二下地勞動的時候，小三兒便帶著花女子滿村悠蕩。八九歲的花女子發(fā)育的倒是蠻好，個頭在同齡孩子中算是冒尖兒的，同時她也漸漸展露出“為害四鄰”的潛能。年幼時的我，便是“受害者”之一。小三兒家是我去姥姥家的必經(jīng)之路。那時候我頭發(fā)稀疏黃軟，媽媽為了讓我更具女孩特質(zhì)，便將我稀有的資源盡量聚攏，勉強(qiáng)梳了個朝天小辮兒。每當(dāng)我去姥姥家時，花女子便跑出來揪我的小辮兒，扯我的衣服。搞得我每次路過她家都心驚膽顫。有一次我躲在拐彎的墻角處偵查了好一會兒，便躡手躡腳地想僥幸通過，可走到她家門口，她像是早就埋伏好似的猛地沖出來，我心里一驚想跑，誰知她一把拽住我的衣角一扯，我便摔了個“狗啃泥”。見我摔倒了，她上來就把我的小辮兒撕開了，還搶走了媽媽從貨郎那里剛給我買來的七彩皮套。當(dāng)姥姥聽到哭聲迎出來看到泥頭土臉狼狽不堪的我，又好氣，又好笑。此后我往返姥姥家總得有人“護(hù)送”才行！

每到夏天雨后，房前屋后的泥塘水洼，便是小三兒和花女子的樂園。起初她們?nèi)邮^土塊濺水花玩兒，后來她們看到周圍的豬，便又生出了新玩兒法。她們把水里的爛泥抹在了豬身上，豬倒是滿配合的，躺在那里任由她們涂抹，還樂得清涼呢！豬，千百年來本就是丑的代名詞，這下可好，還讓她倆整出個“陰陽面兒”來，又添了幾分滑稽！

雖然雨天不常有，泥巴也不常有，但豬卻常在，豬便成了小三兒和花女子的玩偶甚至是伙伴。她們追著豬跑，騎著豬玩兒。累了就在門口的墻根兒倚豬而臥，悠閑地給豬撓癢癢。她們甚至把豬糞抹在豬身上，附近的土墻上，抹著抹著就抹到了鄰居葛大爺?shù)蔫F大門上。葛大爺當(dāng)兵出身，脾氣耿直火爆，又愛干凈。他怎么能受得了這個？他幾次三番地呵斥、嚇唬、驅(qū)趕都無濟(jì)于事，反而愈演愈烈，無奈只好去找柳老二。柳老二只能陪盡笑臉，說盡好話請葛大爺包容，并保證一定會好好管教小三兒母女。為了給葛大爺個交代柳老二將小三兒母女叫回院里，把軟鞭甩的山響，訓(xùn)斥她們以后不能這樣做！可無論柳老二怎樣地怒不可遏，也不忍將軟鞭落在她們母女身上?？粗齻凅@恐而不知所措的眼神，柳老二就像泄了氣的皮球癱在地上，一聲長嘆道不盡心里無盡的苦悶和無奈。但小三兒母女并沒有因此收斂，反而變本加厲地“報復(fù)”葛大爺。她們將大小不等的石塊從自家院里扔進(jìn)一墻之隔的葛大爺院里。葛大爺想出門兒還得洞察隔壁的動靜，緊貼墻根兒挪著走，生怕一不小心就“中彈”。村里人笑稱，葛大爺老了老了還又發(fā)揮了一把偵察兵的特長。一天天長大的花女子竟把“人畜無害”的小三兒一步步帶到“助紂為虐”了……

柳老二本也對他現(xiàn)有的生活和小三兒的基因不抱什么希望了。可有一日一位清骨長袍道人模樣的人路過，看到小三兒端詳許久，閉目掐著他竹節(jié)般枯瘦的手指，卻說柳老二命里該有一子，且小三兒的傻是傳女不傳男……道人的一席話又讓柳老二眼里泛起了活色。轉(zhuǎn)年，小三兒果然生下了一個男孩兒，這讓柳老二又驚又喜，直嘆道人真乃仙人下凡！反復(fù)思量柳老二給兒子取名“順意”，然后又從后牧區(qū)買了一只價格不菲的奶山羊。村兒里老一輩兒的人說“熱奶澆心，入骨三分”因為有花女子的先例，他不敢再讓兒子吃小三兒的奶了，他想盡可能的避免這些不利因素，而且他堅信道人“傳女不傳男”的預(yù)言！此后，兒子和奶山羊便是柳老二的命脈。

冬去春來三載輪回，順意已赤身裸體跟隨小三兒和花女子與豬為伍了！這次柳老二都沒用再麻煩老獸醫(yī)，看著順意的舉止形態(tài)，他早已胸有定論了！奇怪的是這次他并不十分沮喪，他覺得這本身就是一場賭博，只是自己賭輸了而已！可兒子的名字倒是讓他覺得有些諷刺……然而順意的到來，倒是沒有加劇柳老二的貧窮。因為柳老二家庭的特殊，一家四口都入了低保，他家成了名副其實的低保戶，日子反到比以前松快些。

也真是應(yīng)了“頭腦簡單，四肢發(fā)達(dá)”一說。無論是花女子還是順意，體格都比一般人健壯，十三歲的順意個頭竟比柳老二還冒尖兒。只是順意天生就不愛穿衣服，即使強(qiáng)行給他穿上，他也會脫掉，實在不順手脫不了的就可勁撕，最后也都變成布片和布條了。可這樣夏天難免蚊蟲叮咬，冬天又耐不住風(fēng)雪之寒，不穿衣服總歸不是個事兒。柳老二苦思冥想，便用二指寬的布制綁帶將穿好的衣服再綁在順意身上，綁帶結(jié)打在背后，這樣算是勉強(qiáng)給順意穿上了衣服。為了解決大小便問題，順意一直穿著開襠褲。一天天長大的順意慢慢地不再滿足于跟隨小三兒和花女子在村里悠蕩了，他時常漫山遍野地跑，跑遠(yuǎn)了就找不回家了。說來也怪，好幾次竟是小三兒找到了別人都找不到的順意！

可那年冬天，正逢三九天，滴水成冰，眼看天色已晚，還是不見順意回家，柳老二在村前村后尋了一圈兒也不見順意蹤影，不禁心里有些發(fā)慌。村長召集了幾個壯小伙也幫著找，大家不斷地擴(kuò)大尋找范圍，一直找到深夜還是一無所獲。有人提議也許順意根本就沒出村，說不定窩在哪個角落，只是找不回家了，于是大家又返身回村。挨家挨戶，牛棚馬圈豬舍找了個遍還是不見人影兒。這一通折騰，大家人困馬乏，加上天氣又冷，再找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只好說定天亮了再做決定。當(dāng)柳老二拖著疲憊的身子，撐著血紅的雙眼返回家里，卻只見花女子一人蜷縮在角落里半夢半醒。問了半天，花女子吱哇帶比劃也說不清小三兒的去向。柳老二覺得這么多年小三兒也沒走丟過，應(yīng)該沒事兒，他實在太累了，靠著墻便迷糊著了。

次日近午時分，孫禿頭找到柳老二說送貨時，聽人說昨天在木匠溝看見有個人挺像順意。柳老二半信半疑，因為木匠溝離村里十幾里路，順意怎么可能跑那么遠(yuǎn)？再說木匠溝野草橫生，雜樹盤踞，地勢溝壑不平，平時除了放牛、放羊的很少有人去。可村長覺得該找的地方都找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應(yīng)該去看看。于是大家開著四輪車直奔木匠溝。下車便撒開人，從不同方向慢慢搜尋。突然，柳老二悲慟絕望的哭聲把大家怔住了！當(dāng)大家聞聲聚攏過來時，都傻眼了。只見小三兒和順意相擁蜷縮在好似土洞的一處低洼地勢，順意身上披著小三兒那件掛破好幾處黑灰的褂子，光著腳。小三兒脖子上依然系著那條綠頭巾，也正是因為那條綠頭巾在冬天的荒野中那么顯眼，才使柳老二那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他們。但此時的快或慢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了！除了臉上橫七豎八血色的傷痕，他們已完全融入了這個寒冬。泥土般冰冷，巖石般堅硬，雕像般安靜……直到抬上車的那一刻小三兒母子都像鐵板一塊無法分離。在場的眾人數(shù)度梗咽，無不淚目。誰也無法知曉小三兒是怎么找到順意的，他們母子又經(jīng)歷了什么！也許，母愛與智商無關(guān)；母愛與嚴(yán)寒無關(guān)；母愛與路途無關(guān)……

小三兒和順意下葬后，花女子的兩個舅舅決定將她帶走，說是回城后會聯(lián)系有關(guān)機(jī)構(gòu)妥善安置的。年近七旬的柳老二經(jīng)歷了這場生死后，瞬間蒼老憔悴了許多，實在無力再照顧花女子了，盡管有許多不舍，也只得勉強(qiáng)同意！

載著花女子汽車的尾塵，將村口的柳老二越拋越遠(yuǎn)……一陣風(fēng)凌亂了他稀疏的頭發(fā)和花白的山羊胡，也滄桑了他歲月輪回的面龐，還迷了他紅腫的雙眼！酸澀的朦朧中竟?jié)u漸幻化出一頭七齊八豁的短發(fā)、綠頭巾、吊高褲的畫面，然而，回首他依舊孑然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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