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借一亭賒月色 欲隨萬佛沐清風(fēng)

 
一

         有一年的冬天，和同事們?nèi)ネǖ揽慈f佛山。不料第二天下了很大的雨，氣溫極低，寒冷像很多尖銳的牙齒，不停地啃著皮膚，生痛。雨腳細(xì)密，打濕了我們的鞋面，腳早已麻木。有兩個(gè)同事幾乎就要放棄了。在我和久姑娘的堅(jiān)持下，才終于得以成行。

        當(dāng)我們下車的時(shí)候，雨還在嘩啦嘩啦地下。萬佛山，我念著入口處的三個(gè)字，我終于來了。進(jìn)得門來，是一溜長廊，長廊上迎面一副對(duì)聯(lián)：魚躍蓮池，欣伴侗歌迎遠(yuǎn)客；鳥啼柳浪，合彈琴曲動(dòng)長廊。遂覺得詩意如雨水濺起。

         我們穿過長廊，進(jìn)入山中。一入山中，雨竟然小了，只聽得四周發(fā)出春蠶吮葉般靜謐的聲音。幽靜的山谷，安靜的潭水，細(xì)語的溪流，曲徑通幽的山路，一下子就把我們俘虜了，我們心生歡喜。

         山色空濛。

        灰色的、黃色的、綠色的、白色的、褐色的樹參雜在一起，使得山谷斑斕多彩。山間浮著一些白霧，像從地底、從樹根、從枝、從葉里生出來的一樣，這使得山有了一些朦朧的美。鳥兒的聲音就從那云霧里傳出來，格外婉轉(zhuǎn)，像侗妹的情歌一樣好聽。

        我曾聽過侗族大歌，那干凈清澈的歌聲不受紅塵半點(diǎn)污染，猶如這山間的空氣一樣清冽通透；質(zhì)樸的歌詞就如這山這樹這水一樣自然成文；那深摯的情感更似這拔地而起的磐石一般不可動(dòng)搖。那深情的山歌，是情，是意，是智慧，是靈魂，是詩意的生活，是浪漫的情懷。

       山間小道上，飄落地面的淺黃、棕紅、黃中帶綠的落葉，似乎是冬天寫下的一闋寂寥的詞。晶瑩剔透的水珠則垂在葉尖、藤上、枝上，像一顆顆閃亮的文字，又像靈感的光芒，剔透，純凈！

        那從草叢、從林間長出的紅褐色的巨石，更是讓我們驚訝得合不攏嘴。這就是傳說中的丹霞地貌嗎？久姑娘抬頭仰望著巨石異常興奮，不虛此行，值！

        萬佛山對(duì)我是新鮮又神秘的。兩旁山峰直逼云天，險(xiǎn)峻的大山仿佛被從中劈開。往上仰望是山，前后左右是山，你一轉(zhuǎn)身鼻子似乎就會(huì)碰到山。路在山間延伸，溪流在山間蜿蜒。在這里，山就是林，林就是山，好像世間只剩下山。每一座山有每一座山的姿態(tài)，每一座山有每一座山的表情，但卻都有著佛一樣的莊嚴(yán)，讓人心生敬畏。我似乎明白了這里為什么叫萬佛山。

       偌大的山中只有我們四人，顯得空蕩蕩的。悠閑的云霧像竄門的人，在一座座山尖繚繞嬉戲；幽幽的深谷顯出駭人的清靜和陰冷。隱隱約約，一種對(duì)未知事物的恐懼像一條水蛇潛藏在心深處。因?yàn)樵谶@些如林的巨石面前，我們渺小如蟻。

       但此時(shí)，雨卻體貼地停了，天空有了一絲霽色。我的心情忽又明朗起來。

二

        懸崖上的棧道像一條盤在山中的巨龍，帶領(lǐng)我們一直向山頂爬去。走在上面，我心里卻想，這棧道要是垮了可怎么辦？身下可是萬丈深淵啊。我雙腳有時(shí)難免發(fā)軟。

          山肩，有一指示牌，上書“萬佛寺寺門遺址”。我這才注意到，幾塊長滿了青苔的厚大的方磚靜默地和山體結(jié)合在一起。光看這厚重的方磚，便可見當(dāng)年建寺的艱難。懸崖絕壁，路遙山陡，無論是上山還是下山都備感艱難。奇怪了，當(dāng)年是誰選擇在這里建寺的呢？

         有人說，西藏的寺廟之所以與山合為一體，是因?yàn)樗麄兿嘈牛荷耢`在離天更近的高處。那么這座古老的萬佛寺建在這里，是不是也是這樣呢？我不得而知，只是覺得，站在這高聳的山崖上，有“登泰山而小天下”的快慰。

         我一鼓作氣登上山頂。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快看，是誰隨手一撒，撒落這許多的山在這里？是誰隨手一捏，捏成這千姿百態(tài)的峰？像城堡、像寶塔、像針、像柱、像峰林；是誰揮筆一畫，賦予它們?nèi)绱朔倍嗟纳?？墨綠的山頂、紅色的山身、五色的樹林；又是誰打開云庫，撥來這如浪的縹緲的云海，如夢(mèng)的迷蒙的青霧？像山間的精靈，像織女的素錦。

        那一座座周身被風(fēng)被雨被云被霧磨得渾圓的山峰，分明是侗家女子的玉簪螺髻；那色彩斑斕的層林，分明是恬靜、柔和又多彩的侗錦；那山頭的草樹恰似侗家阿妹頭上繁多的發(fā)飾。

       山是紅色的。山間的紅樹在這深冬像一樹樹烈焰，照亮了灰色的天空，點(diǎn)亮了被雨霧蒙住的眼睛，溫暖了我冰冷的身體。即使在這陰雨的寒冬，使得山熱鬧而不凄涼。

山是紅色的。它們?nèi)鐟以跓熡昀锏囊槐K盞紅燈籠，發(fā)出朦朦朧朧的紅光。

       山是紅色的。它的名字賦予它美麗的色彩?！暗は紛A明月，華星出云間”，這便使得山添了一份詩意、浪漫和神秘。

       此刻，那莽莽蒼蒼的萬佛山向四周鋪展開去，像雨中一朵巨大的紅蓮，花瓣參差錯(cuò)落，而我就在蓮的中央。靜立煙雨中，淡淡的、青色的霧溫柔的籠罩著我，萬佛山如同佛一般慈祥地注視著我。山巔風(fēng)急，如漩渦，我卻感受到了一種悠遠(yuǎn)的寧靜，引發(fā)出悠遠(yuǎn)的思緒。

       自古以來，高山的蒼涼、壯闊和空曠，寄托著人們太多的情感：年逾花甲的李白爬上敬亭山，留下“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的千古絕唱：老友零落殆盡的無限傷感、無盡的孤獨(dú)襲上心頭。辛棄疾登健康賞心亭，“遙岑遠(yuǎn)目，獻(xiàn)愁供恨”，極目遙望的山嶺，引起的是他對(duì)國土淪落的憂愁和懷才不遇的憤恨之情。

       今天，我站在這里，看到經(jīng)歷了滄海桑田巨變的萬佛山，在飽嘗了風(fēng)霜雨雪的洗禮后，卻變得淡定而從容；歷經(jīng)千年萬年的打磨，它反而讓自己的形象日臻完善：十蓮臥佛、 合掌峰歡喜佛、 千歲峰、撐架巖、仙人居、金龜覓食、天生鵲橋、平坡巖門、三十六彎迷宮……在不斷的磨礪中，它創(chuàng)造了人間奇景，卻不悲不喜。我想起沐風(fēng)亭里的那副對(duì)聯(lián)：且借一亭賒月色；欲隨萬佛沐清風(fēng)。

三

        忽然，天色暗下來，像一張陰沉的臉，讓人惴惴不安。山間云霧翻騰，萬山被濃郁的青色的煙霧緊緊裹住。此刻，山峰們猶如暗夜海上突然出現(xiàn)的神秘帆船，充滿著無限的懸念和驚險(xiǎn)。煙霧中那影影重重山的輪廓，又讓我想起妖魔鬼怪來時(shí)的情景，隱藏在心底的那條蛇警覺地抬起了頭。

       此刻，煙雨翻騰，如大海卷起渾濁的浪潮，洶涌澎湃。朦朧中，我竟覺得那云霧繚繞的峰巒在不停地移動(dòng)，像有人以山為棋，博弈廝殺，難分勝負(fù)；又像士兵深陷迷陣，刀槍鳴叫，那鏘鏘的聲音正從四面八方灌進(jìn)我的耳朵來。千山磅礴，來勢(shì)如壓，我驚慌不安。

       我被裹在這灰白色的云海中，竟有身無立足之地的恐慌。山像浮在霧中，如波濤里的一葉孤舟，只要稍不留神，就有傾覆的可能。我向四周看看，想抓住一些什么，卻發(fā)現(xiàn)山巔只有一個(gè)亭子，我很擔(dān)心它被風(fēng)掀走；只有幾棵精瘦的樹，它們?cè)陲L(fēng)中不能自已地劇烈搖擺。想要尋找下山的路，卻又怕深陷迷霧而失蹤。

       風(fēng)扯著我的頭發(fā)，打在臉上生痛。我懊惱自己怎么會(huì)選這樣的時(shí)間來這里?？纯赐聜?，其他兩個(gè)已不見蹤影，只有久姑娘興奮地望著此情此景，張開雙手，充滿激情地大聲吟唱：千巖萬轉(zhuǎn)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龍吟殷巖泉，栗深林兮驚層巔。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這不是李白《夢(mèng)游天姥吟留別》里的情景么，我今天是大開眼界了，哈哈哈。

        天下美景，瞬息萬變，一日之內(nèi)，四季轉(zhuǎn)換，晴天雨天，皆有不同，這是造化無盡之寶藏，可遇而不可求。怕只有有緣之人才能見到那難得一見的奇異景象。在這樣的天氣來游山的人少之又少；能見到這煙雨重鎖萬山之景的怕是少之又少。而今天，我們四人得以獨(dú)享，頓覺萬佛山有情有義。

        心中的恐懼隨之減輕，站在山頂，手作喇叭狀，大聲呼喊，喂——，萬——佛——山，我——來——啦——。

四

        高處不勝寒。

        在迷蒙的煙霧中，我找到了下山的路。階梯兩旁是黑褐色的護(hù)欄，階梯的盡頭隱在灰蒙蒙的云霧中，就像那是一條通往圣地的路。云霧越來越濃，我們只能看見前面四五級(jí)臺(tái)階。我像走在云里，走在天空，云端漫步。我又像呆在一個(gè)仙境里，里面住著神仙，而我是其中的一個(gè)。

       云霧正朝前方飛去，像有什么在召喚它們一樣。也許是管理云庫的神仙召喚它們回家了吧。就在此刻，一只巨大的烏龜在灰色的云霧中出現(xiàn)，它伸長著脖子緩緩地往前爬去。烏龜在動(dòng)？揉揉眼睛，沒有動(dòng)啊，只有細(xì)碎的、如絨毛的煙雨在飛呢；再揉揉眼睛，分明就是烏龜在動(dòng)啊，要不它怎么就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的眼前呢？它是從哪里來的，要到哪里去？我恍若進(jìn)了一個(gè)幻境。直到看到一塊牌子我才清醒過來：對(duì)面的山峰為南海神龜，海拔560米，因形似海龜而得名。山體四面為丹霞赤壁，頂部平緩，呈現(xiàn)堡狀、寨狀，地質(zhì)上稱之為典型丹霞石堡、石寨。

       煙霧漸漸變得稀薄，萬山重又清晰地出現(xiàn)在眼前。只是我發(fā)現(xiàn)，山，自始至終從未動(dòng)過。靜默的群山像天地人三界的菩薩眾生席地而坐打禪念經(jīng)，神圣莊嚴(yán)。

       《壇經(jīng)》中云：時(shí)有風(fēng)吹幡動(dòng)。一僧曰風(fēng)動(dòng)，一僧曰幡動(dòng)。議論不已?；菽苓M(jìn)曰：非風(fēng)動(dòng)，非幡動(dòng)，仁者心動(dòng)。

        一切從心起，心不起則一切不起，心不動(dòng)則一切不動(dòng)。

      和萬佛山相比，我還是缺乏一份面對(duì)風(fēng)云變幻的淡定與從容。慚愧！

五

        下山路上，我們有時(shí)高于鄰近的山，有時(shí)和山齊肩，山就在眼前，似乎觸手可及。山之多，用雨后春筍來形容也不為過。我就覺得它們是像筍一樣成長的，只不過這筍異常大，長了千年萬年，化為石了。風(fēng)在它的身上捶打，雨在它的身上沖刷，煙霧侵蝕它的身體，樹木爭奪方寸之地，但它們靜默不語。任由它們?cè)谏砩峡滔聶M的、豎的、斜的累累傷痕。但那不是傷痕，是萬佛山對(duì)萬物的包容與慈悲。

        山是仁厚的。俗話說：欺山莫欺水。

        山是仁厚的?？鬃尤缡钦f：“智慧的人以水為樂，仁義的人以山為樂；智慧的人懂得變通，仁義的人心境平和。智慧的人快樂，仁義的人長壽?！毙木称胶?、長壽不正是山的寫照么。千年萬年，多少英雄人物淘盡，多少朝代繁華落盡，只有山忠貞不渝地矗立于大地之上，長成一種永恒的姿態(tài)。自古至今引得多少人慨嘆物是人非，引得多少詩人發(fā)出人生有限而宇宙永恒的悲嘆。唯大山巋然矗立、崇高、安寧，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仁者之懷也！

       《說文》：“佛，見不審也。從人，弗聲?！薄耙姴粚彙币馑伎赡苁恰氨憩F(xiàn)出不細(xì)審不追究”，即“一切都無所謂”。說的是佛，也是山。

       于是想起景區(qū)門口兩邊黒木板上嵌著的燙金對(duì)聯(lián)：乘山海云煙，覽丹崖赤壁，跨天馬神龜，謁萬壽仙翁，品古今文章，萬物圓融存佛照；入南楚極地，登古越春臺(tái)，經(jīng)瓊樓玉宇，步秦晉桃源，尋蓬萊方丈，數(shù)從來世界，一方福祉問侗鄉(xiāng)。

       遂覺得，萬佛山，萬山為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