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譯誤傳的結(jié)果：俄羅斯真的不屑于扮演頭等角色嗎？

隨著2006年中央電視臺紀錄片《大國崛起》（第八集《尋道圖強》）的熱播，一句俄國偉大作家和思想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言火了：“真正偉大的民族永遠不屑于在人類當中扮演一個次要角色，甚至也不屑于扮演頭等角色，而一定要扮演獨一無二的角色。”這句話很快為國人所熟悉，并被學術界乃至人們?nèi)粘Ｉ钏鶑V泛引用，具有重要的影響力。尤其是其中的“獨一無二”這個成語給人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也成為俄羅斯“特殊性”、“不可預測性”的一個明顯的例證。

這句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小說《群魔》中，借大學生沙托夫之口說出的?？墒牵P者追根溯源，卻發(fā)現(xiàn)這句話從俄文譯為漢語之時，就有一定的發(fā)揮，與俄文原文有一定的出入，后來在《大國崛起》解說詞中，又被人有意無意地刪掉一個關鍵詞“首要”，因而造成國人的廣泛誤解。

下面，我給大家解析一下這句話被誤譯誤傳的過程。

這段話的俄文原文如下（為讓讀者了解上下文，我多引用了幾句）：Истинный великий народ никогда не может примириться со второстепенною ролью в человечестве или даже с первостепенною, а непременно и исключительно с первою. Кто теряет эту веру, тот уже не народ. Но истина одна, а стало быть, только единый из народов и может иметь бога истинного, хотя бы остальные народы и имели своих особых и великих богов. Единый народ-«богоносец» — это русский народ....

很明顯，《大國崛起》解說詞采用的婁自良的《群魔》譯本，該譯本是國內(nèi)最好的兩個譯本之一。婁自良的譯本對上面這段話是這樣翻譯的：“真正偉大的民族永遠也不屑于在人類當中扮演一個次要角色,甚至也不屑于扮演頭等角色.而是一定要扮演那獨一無二的首要角色,一個民族若是喪失了這種信念,它就不再是一個民族了,然而真理只有一個,因此在所有的民族當中只有一個民族可能擁有真正的上帝,盡管其他的民族也各自擁有自己獨特而偉大的上帝,唯一體現(xiàn)了上帝旨意的民族就是俄羅斯民族...”[1]

應當說，婁氏的譯本總體而言還不錯，但是“一定要扮演那獨一無二的首要角色”這句話卻與俄文原文有差距。同時要提請讀者注意的是，《大國崛起》解說詞將婁氏譯本中的關鍵詞“首要”二字有意無意地刪掉了。如何理解這句話的俄文原文（黑體部分）呢？對這句話理解的關鍵，是如何把握первостепенная роль, второстепенная роль, первая роль這幾個詞的內(nèi)涵。первостепенная роль的意思是“重要作用、重要角色、一流作用、一流角色”，второстепенная роль的意思當然是“二流角色、二流作用、次要角色、次要作用”。而первая роль的意思比較難理解。我通過對俄文原文辭典的多方考察，認為該詞的意思相當于“一號角色”，相當于戲劇中的男一號或女一號之類的角色，可以譯為“頭號主角”。

既然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這句話中，將這三種角色，尤其是第一種和第三種角色進行了對比，使用了對別連接詞“a”，并且連續(xù)使用了語氣強烈的непременно（必然、一定）和исключительно（僅僅、只有）來引出后面的первою（需說明，這里的первою是陰性形式的第五格，通過語法分析，后面必然省略了роль這一個陰性名詞），那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本意上，первостепенная роль與первая роль這兩個詞表達的意思一定不同，必然不同，否則整句話的俄文原義就無法從邏輯上講得通。

那么，這兩個非常相近的詞，первостепенная роль與первая роль到底有什么區(qū)別呢？筆者認為，前者是一流的角色，在人類歷史上扮演一流角色的民族，一定不僅有一個，而是有一批或幾個民族；而后者первая роль更經(jīng)常指代的是戲劇中的一號角色或頭號主角（如男一號或女一號），這類角色通常僅有一個。

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這句話的原義，是不是這樣理解更為貼切：“真正偉大的民族不甘于在人類中扮演一個次要角色，甚至不甘于扮演一個一流的角色，而是一定而且只能扮演頭號主角。”我們知道，一流的東西，一定不是僅有一個，而是有一批或幾個。比如最近國家推出的“雙一流高校”，屬于“一流”的，不可能只有一所高校，國家推出的“一流”高校建設名單中有100多所。同理，陀思妥耶夫斯基這里說的意思應該是：有好幾個民族都可以充當?shù)?span>“一流”民族，我們俄羅斯不要，我們只要當“第一”民族。這句話的意思，類似于以前北京國安足球俱樂部經(jīng)常用的那句著名口號：“國安永遠爭第一”。意思是第二、第三等一流角色，我們不要，要做就做第一，就當“頭號主角”。

可見，這句話的俄文原文根本沒有“獨一無二”的意思。誤譯的原因在于，中國譯者很可能將“непременно”和“исключительно”這兩個連續(xù)出現(xiàn)的副詞理解錯了。另外，譯文用了“不屑”這樣的譯語，其實語氣過了，не может примириться с чем的意思是“不會容忍、不會安于、不會遷就”，而“不屑”帶有鄙夷的色彩，語氣太過了。還有，譯文中出現(xiàn)“獨一無二”這樣的詞匯，并且該詞成為了后來廣泛流傳的中文譯文的一個邏輯中心詞，這是不對的。俄文的“獨一無二”是“уникальный”，原文中根本沒有這個詞。不得不說，這是個遺憾。最后，《大國崛起》解說詞還將小說譯文中“獨一無二的首要角色”中的“首要”二字有意無意地刪除了，更加造成了國人的誤解。

其實，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群魔》中，主人公沙托夫在說出上面這句話之前，還說過一段與上面的話語幾乎一脈相承的幾句話：“任何民族只有在擁有自己的獨特的上帝，并毫不調(diào)和地排斥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上帝時，才是一個民族；這時這個民族堅信，必將以自己的上帝戰(zhàn)勝所有其他的上帝并將他們逐出世界。有史以來，所有民族都具有這個信念，至少是所有偉大的民族，所有多少值得表彰的民族，所有站在人類最前列的民族。”[2]（此處的“上帝”，筆者認為最好譯為“神”。）可見，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此處真正想要表達的內(nèi)涵，并不是說俄羅斯民族具有獨一無二的特性，而是說俄羅斯民族要想成為偉大的民族，一定要具有努力戰(zhàn)勝所有其他民族，成為世界的頭號主角的“信念”。

雖然俄羅斯民族的確在人類歷史上扮演過特殊角色，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借助主人公沙托夫說出的這句話根本沒有此意，建議大家以后不要引用這句話來證明俄羅斯民族的“獨特性”和“獨一無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