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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書法逐漸遠離實用功能,書家越來越職業(yè)化,作品越來越藝術(shù)化的今天,書法就如同找不到彼岸的一葉扁舟,或原地打轉(zhuǎn),或隨波沉浮。如何讓當下的中國書法藝術(shù)找到自己的彼岸,李仲元先生的創(chuàng)作或許能給我們許多啟示。多年來,仲元先生始終是我敬重的一位先生。這份敬重源自他高超的書藝,更是源自他書法背后的學問德業(yè)、事功成就與時代特征。 本文原發(fā)《今日遼寧》2016.4期 在中國書法界,李仲元是個色彩相當濃郁的人物,他少承庭訓,家學淵源,敏而好學,博覽群書,硯田耕耘,孜孜以求,以其獨樹一幟的書法藝術(shù),氣格高雅的詩賦和頗具建樹的文物研究成果,毫無遜色地躋身于全國知名學者、詩人、書法家之列。 有學問者皆是有性情者,或方或圓,或嚴或噱,均可入文。所謂名士派頭,道德文章皆可與歷代文人望衡對宇。檢視當今書法界,可與民國先賢相論者,李仲老可謂其一。 《今日遼寧》2016.4期封面 “鯉之過庭,必得父教學者風度”,這是孔子教誨兒子孔鯉的方法。這種過庭之教是中國教育,特別是家庭教育中最有魅力的特色之一。因為中國教育最注重變化氣質(zhì),養(yǎng)育人格,只有在人格形成的同時,才能使知識和文化得到傳承和創(chuàng)新。李仲元從小就生活在“過庭之教”的環(huán)境里,雖不自覺,但父母的教誨,就隨著一口飯,一口湯被慢慢地喂進來了。他生于1933年國家的危亡時代,局勢的動蕩和民族的安危令人擔憂,然而也培育了一批有志之士。“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李仲元先生的父親便是這樣勁草般的誠臣義士。他為弘揚搶救民族藝術(shù)做了大量的工作。特別是在籌建東北博物館時,他和楊仁凱老先生一起,歷盡千辛萬苦把散佚在東北的宮廷文物一件件搜集回來,使國寶免遭覆滅之災。可以說,沒有李、楊二公的努力,就沒有遼寧省博物館殷實的今天。從藝術(shù)到人格,父親的影響和浸潤為仲元先生的成就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今日遼寧》2016.4期內(nèi)文彩頁之一 據(jù)初國卿先生在《詩家仲元》中所述,當年,仲元先生一家住在今天沈陽市和平區(qū)四經(jīng)街與八緯路交匯處的一所民居里,當時那個地方稱作“崇讓里”——一個富于書卷氣的名字。讓仲元先生尤為難忘的是1946年,他的父親李文信和金毓黻等籌備國立沈陽博物院那一段,他在崇讓里家中聆聽父親與金毓黻、羅福頤、閻文儒、孫作云、劉均仁、郝瑤甫、周之風、傅振倫等聊天,講古。他則站在父親和金毓黻身邊,為這些大學者頻頻斟茶。這樣的典麗不是誰都能消受得了的,“貴讓者,欲以出賢才”,“崇讓里”終于走出了兩位賢才,父親成為著名考古學家、東北文博事業(yè)的奠基人,兒子則成為著名學者、詩人、書法家。 《今日遼寧》內(nèi)文彩頁之二.自書詩《山居之秋》 作為久負盛名的文博專家、考古學家、史學家,仲元先生長年對古代書畫藝術(shù)、文物古器的考證、鑒定研究,史海鉤沉與考據(jù),形成了他精謹、嚴密的思辨能力和洞燭幽微的觀察、發(fā)現(xiàn)能力。這些都深深地影響了他的書法創(chuàng)作。盡管他在書法創(chuàng)作上有著許多成就和影響,但他從未將書法作為一種職業(yè)去追求,書法于他只是文人之余事,是他“學問中第七、八乘事,切勿以此關心”的小道,是揮灑性靈的載體。他的興趣在書法之外,歷史、考古、詩文、收藏、鑒賞、民俗、國學……各有其精,至于寫字,也是秉承傳統(tǒng),寫自己的詩句,寫自己對人生際遇的感慨、祖國河山的幽思。這是他發(fā)自內(nèi)心的書寫,是一個讀書人伴隨晨鐘暮鼓、清風淡茶寫就的日常生活。
在仲元先生看來,書法旨趣在書不在法。法是法度,初學臨帖練好筆路從來不難,難只難在寫出自家模樣。他一向認為書法是一種藝術(shù),更是一種載體,離開所承載的內(nèi)容,書法就只是墨的涂抹?!爸袊鴼v史上擅長寫字的人太多了,比如抄寫《四庫全書》的那些人,哪一個字寫得不好?但歷史上有他們的書法家之名嗎?敦煌藏經(jīng)洞中的無數(shù)經(jīng)書抄本,哪一本的字沒有很好的書法功底?他們以書法家之名載于史冊了嗎?沒有。充其量他們只是寫字匠而己。”對當代書法之亂像,他的一席話可謂一語中的。 《今日遼寧》2016.4期內(nèi)文彩頁之四 的確,當我們翻開浩如煙海的中國書法史,只要輕輕一瞥,便會在中國書法史幽深的長廊里看到飽讀詩書的書法家,如何拂動手中的毛筆,書寫一個時代的文化尊榮。自東漢的蔡邕,兩晉的陸機、王羲之,到唐代的張旭、顏真卿、柳公權(quán),再到北宋蘇、黃、米、蔡,他們留在中國書法史上最為精美的表達,無一不是他們的自書詩文,即便是最隨意的《韭花帖》,一張致謝的字條,卻也是個人的情致的書寫。書法史上從來沒看到哪一個書家是靠抄寫別人的“白日依山盡”或“春眠不覺曉”而留名后世的。他們雖然以書法名世,但書法背后骨子里的文學支撐又使之變得豐富和立體。他們擁有書法藝術(shù)的才華,同時也具有經(jīng)世致用、文學創(chuàng)作、學術(shù)研究的能力,因此,他們在歷史深處傳達出來的文化聲音,是復合性的才藝體現(xiàn),多重性的精神交響。他們的字跡寫在任何一張紙上,都會散發(fā)出生命的靈光,藝術(shù)的情愫。仲元先生亦是如此。在野狐禪遍布的當代書壇,他以其濃郁的書卷之氣成為學者型書家的代表人物。 《今日遼寧》2016.4期內(nèi)文彩頁之五 “書卷氣”,即學問文章之氣。書卷氣的核心,是書法家的文化修養(yǎng),是一個人精神氣質(zhì)的體現(xiàn),古人云,腹有詩書氣自華,腹有詩書,情感豐富,思想活躍,腕下才有古今,字跡自有云煙。這種發(fā)乎筆墨之間的溫文爾雅的書風,是中國傳統(tǒng)書家思想境界、精神氣質(zhì)、知識學養(yǎng)的綜合積淀和自然流露。正是有仲元先生長年對古代書畫藝術(shù)、文物古器的考證、鑒定研究,史海鉤沉與考據(jù),才讓我們從他的字里看到文人的深情——那么高雅周到,那么放浪而不失分寸,那么固執(zhí)可愛。沒有生硬的強調(diào),多的是才子的灼見和感慨,仲元先生以其極具個性化的文人書風輝映于當代書法的天空。
這種藏在書卷氣之下的深情在李仲老的詩文中更是得到了盡情的釋放和展現(xiàn)。作為著名學者,多年從事考古文物工作,沉酣典籍,出經(jīng)入史,他同時是具有思想深度的詩人。從20世紀80年代起,李仲老開始以書法得享盛名,他的書法在民間有著廣泛的影響,許許多多書法愛好者,愿意把他的書法置于一個精神的高地,并津津樂道。但其實他的書名太響,詩名反倒被書名所掩。他所書寫的詩詞,用典深穩(wěn),使事精切,具有學人之詩、才人之詩的鮮明特點。他的許多具備歷史屬性的詩章,能夠以有限的文字反映深廣的歷史內(nèi)涵,以詩的藝術(shù)手法再現(xiàn)社會歷史、現(xiàn)實的某些側(cè)面,滲透著他的學識見解和價值取向,既具詩情,更饒史性。
對于書法,仲元先生始終堅持“依仁游藝”、“技進乎道”的美學原則,這使他的書法、詩賦與他的生命精神血脈相連;他用尺幅天地的書法、龍鱗鳳羽的詩賦構(gòu)建的是中國文人的精神家園,顯示的是一代書法大家、著名學者的文化情懷。書法,作為他人生吐納和抒情寫意的另一個重要載體,也就心到筆到情到意到,奔逸絕塵,呈現(xiàn)自家面目。一個詩人的心中靈思,一位書家的胸間逸氣,在李仲元這里融為一體。每次當我欣賞和閱讀這樣的佳作,都會被他的激情和美妙帶走,跟隨著他的步伐,從柳暗走向花明,從歧路走上大道。
2014年“李仲元自書詩展”亮相中國美術(shù)館 肇始于上世紀80年代,迄今極富詩人才情的仲元先生創(chuàng)作舊體詩800余首,這些詩或登山觀海,與大自然對話;或托物寄興,想象飛升;或感惠循知,酬唱知己;或涵泳事理,引發(fā)哲思;或讀經(jīng)詠史,議論古今。凡游蹤所至,皆馳思妙想,吟詠吐納,抒發(fā)情懷。從歷史深處,到現(xiàn)實生活,仲元先生的行吟與沉思無處不在,從中我們看到一位詩人書法的格外分量。2014年,他在中國美術(shù)館舉辦的“芳林花雨 藝徑通幽”自書詩展,所展120余首自作詩賦以170幅鴻篇巨制的形式展出,更是他人格與修養(yǎng)、見解與學識、才氣與品位、氣魄與心胸的綜合性藝術(shù)呈現(xiàn),可謂氣象正大、情辭并茂、壯美可觀,引起學界、書界的關注,佳評如潮。
自書詩《謁儋州東坡書院》 評估書法史上的代表人物,李仲元有著自己獨到的見地。他始終強調(diào)書法家應該具有第二重身份。他說:“從‘康梁變法’算起,被我們認同的書法家,基本是飽學之士,他們的第一從身份是文人、官員、學人,他們具有成熟的政治理念、淵博的學識、高超的藝術(shù)表達能力。他們的才能不限于一個領域,所散發(fā)的智慧信息,甚至是一個時代的文化旋律。他們既是書法精英,又是另一領域的精英,因此,他們的文化語匯博大精深,他們的藝術(shù)感染力豐富而細膩,他們所建立的書法藝術(shù)世界精彩而迷人。而現(xiàn)代社會卻恰恰相反,書法藝術(shù)技術(shù)含量外化,直接導致書法家對書寫技巧的重視,忽略文學修養(yǎng)對自己內(nèi)心世界的滋養(yǎng)。”我想,正是因為有著仲元先生對傳統(tǒng)文化深入的理解,對古典文學與現(xiàn)當代文學的熟稔,以及他對書法史的了解,對不同書體的文化感受,以及準確的臨習,獨特的體察,他最終才抵達了書法藝術(shù)的真正彼岸。
當文學與文化,心性與格調(diào),日趨從當代書壇退出,字匠們的鼠目寸光,游移在書法的局部,把筆法,把視覺效果神秘化大行其道的今日,仲元先生的書法帶著一股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清氣和文人的深情,款款向我們走來,他使我們端正了固有的文化立場,我們在他博大、厚重,中和、飄逸的美學范疇里,找到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審美地帶,那就是技道一體的修煉,技道一體的追求,技道一體的實現(xiàn)。
我夙不喜書法的“職業(yè)化”,如果失去文化精神供養(yǎng),所謂書法便剩為書寫技法和視覺形式。著名詩人、古典文學研究專家錢仲聯(lián)序寐叟書法稱:“書法一道,非限于書法為書法,必與其人之學問德業(yè)、事功成就、時代特征,息息相關?!边@可謂道出了書法的真趣。由李仲老書法背后的學問道德和事功成就而論,我們對今日波譎云詭的書壇有了些許的寄托,我們似乎看到了中國書法回歸彼岸的希望所在。 丙申榴月于沈水豆莢小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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