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七律《錦瑟》讀記

(小河西)

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此詩有許多不同的解讀。我認(rèn)為這首詩是作者對年輕時一段刻骨銘心的失戀的追憶。這首詩與另一首七律《無題-相見時難》的“本事”有可能相同。后者寫在剛失戀不久，而本詩寫在多年以后的作者晚年。

首聯(lián)：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錦瑟：華美的瑟。瑟是一種撥弦樂器?！吨芏Y-樂器圖》：“飾以寶玉者曰寶瑟，繪文如錦者曰錦瑟?！薄肚瓕τ辍罚ㄌ?/span>-杜甫）：“何時詔此金錢會，暫醉佳人錦瑟旁。”

無端：無緣由?！秾偌病罚ㄌ?/span>-李商隱）：“秋蝶無端麗，寒花只暫香。”《晉昌晚歸馬上贈》（唐-李商隱）：“人豈無端別，猿應(yīng)有意哀。”《潭州》（唐-李商隱）：“潭州官舍暮樓空，今古無端入望中。”《為有》（唐-李商隱）：“無端嫁得金龜婿，辜負(fù)香衾事早朝。”

五十弦：可實指五十弦之瑟；也指悲哀的樂曲，或為樂曲及瑟之美稱?！妒酚?/span>-孝武本紀(jì)》：“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為二十五弦。”（泰帝，神話傳說的古帝名。）《周禮-樂器圖》：“雅瑟二十三弦，頌瑟二十五弦。”《送荊南從事之岳州》（唐-吳融）：“遙知月落酒醒處，五十弦從波上來。”《許公子鄭姬歌》（唐-李賀）：“莫愁簾中許合歡，清弦五十為君彈。”《上云樂》（唐-李賀）：“三千宮女列金屋，五十弦瑟海上聞。”《悲湘靈》（唐-鮑溶）：“娥皇五十弦，秋深漢江水。”《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語以寄》（宋-辛棄疾）：“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

華年：青春年華。《明君詞》（南北朝-張正見）：“淚染上春衣，憂變?nèi)A年發(fā)。”《十月梅花書贈》（唐-盧僎）：“卻想華年故國時，唯余一片空心在。”

大意：錦瑟沒緣由地五十弦（或其所奏之音樂沒緣由地悲哀），讓我面對這一弦一柱，想起自己和她的年輕時的悲情往事。（兩種可能：一是“睹瑟思人”?？吹轿迨抑\瑟，李商隱想起“華年”的情人。這位情人與五十弦錦瑟有某種關(guān)系。二是“聞瑟思人”。聽到悲哀的瑟音使李商隱想到了“華年”時一樁悲哀的情事。這時就不必假定錦瑟與情人的關(guān)系。）

頷聯(lián)：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莊生曉夢：典“莊生夢”?！肚f子-齊物論》：“昔（夕）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愉）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qú）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上句重點是“迷”字。這里“迷”或有兩個意思。一是迷茫。也就是看不清楚。二是迷戀，著迷。原典中應(yīng)是指迷茫。此處或二意皆有。從上下文看，應(yīng)是“莊生”“蝴蝶”彼此迷戀之意。

望帝：典“望帝啼鵑”?！度A陽國志-蜀志》：望帝稱王于蜀，得荊州人鱉靈，便立以為相?！昂髷?shù)歲，望帝以其功高，禪位于鱉靈，望帝修道，處西山而隱，化為杜鵑鳥，至春則啼，聞?wù)咂鄳K”。后常指悲哀凄慘的啼哭?！对伿吩?/span>-成都》（唐-胡曾）：“杜宇曾為蜀帝王，化禽飛去舊城荒。年年來叫桃花月，似向春風(fēng)訴國亡?！?/span>

下句重點是“托”字。戀情被迫結(jié)束后，他們的相思并沒結(jié)束。他們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逼鸪?，他們“托”的是“青鳥”。也就是說托“青鳥殷勤為探看”?！巴星帏B”去“探看”，當(dāng)時或還抱有一絲希望?！巴卸霹N”應(yīng)是后來，杜鵑甚至連探看都不可能，只會以“泣血”的方式表達(dá)“春心”，表達(dá)失去至愛的凄慘和悲哀。

大意：我們曾經(jīng)如“莊生曉夢”，彼此迷戀，如癡如夢。分別后我們雙方都非常痛苦如杜鵑泣血。（下句“托杜鵑”也可理解作者一方。也即“莊生”、“望帝”代指作者，蝴蝶代指“她”。）

頸聯(lián)：滄海月明珠有淚，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

滄海-珠：典“滄海遺珠”。指大海里被遺漏的珍珠。可喻被埋沒的人材或被忽視的珍品?！缎绿茣?/span>-狄仁杰傳》：“舉明經(jīng)，調(diào)汴州參軍。為吏誣訴，黜陟，使閻立本召訊，異其才，謝曰：'仲尼稱觀過知仁，君可謂滄海遺珠矣。’”《暮秋遣興寄遞呈蘇渙侍御》（唐-杜甫）：“盈把那須滄海珠，入懷本倚昆山玉。”《贈殷以道》（唐-牟融）：“肯信白圭（guī）終在璞，誰憐滄海竟遺珠。”《寄永平友人》（唐-牟融）：“青蠅點玉原非病，滄海遺珠世所嗟。”《食雞頭》（宋-蘇轍）：“細(xì)嚼兼收上池水，徐嚥還成滄海珠。”

月明珠：典“明月孕珠”。有傳說蚌孕珠與月的盈虧有關(guān)。也有傳說在月圓之夜鮫人哭泣時，滾落的鮫珠特別圓。（這兩個傳說最早的來源待追溯。）《淮南子-說山訓(xùn)》：“明月之珠出于蚌蜃”?！痘茨献?/span>-說林訓(xùn)》：“明月之珠，蚌之病而我之利?！薄抖諠h江南行…》（唐-武元衡）：“蛤珠馮月吐，蘆雁觸羅驚?！保T，古同“憑”）?！对亼选罚ㄌ?/span>-孟郊）：“思逢海底人，乞取蚌中月?！薄蛾P(guān)山月》（南北朝-陳叔寶）：“秋月上中天，迥照關(guān)城前。暈缺隨來減，光滿應(yīng)珠圓?！薄冻陾顚W(xué)士》（唐-黃滔）：“陽春唱后應(yīng)無曲，明月圓來別是珠?！薄逗涂脊ν鯁T外…》（唐-盧綸）：“月滿珠藏海，天晴鶴在籠。”

珠有淚：典“鮫人泣珠”。《博物志》（晉-張華）：“南海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織布與緝麻），其眼泣則能出珠。”《客從》（唐-杜甫）：“客從南溟來，遺我泉客珠?！薄段淞陼鴳选罚ㄌ?/span>-劉禹錫）：“湘靈悲鼓瑟，泉客泣酬恩?！薄敦毧鸵鳌罚ㄌ?/span>-施肩吾）：“今朝欲泣泉客珠，及到盤中卻成血。”《自桂林奉使江陵途中…》（唐-李商隱）：“江生魂黯黯，泉客淚涔涔（cén）?！?/span>

藍(lán)田：藍(lán)田山。古時以出產(chǎn)美玉出名。《羽林郎詩》（漢-辛延年）：“頭上藍(lán)田玉，耳后大秦珠。”《金陵酬李翰林謫仙子》（唐-魏萬）：“君抱碧海珠，我懷藍(lán)田玉。”

藍(lán)田玉：典“藍(lán)田生玉”。比喻名門出賢子弟?！督韨鳌罚ㄎ鲿x-虞溥）：“權(quán)見（諸葛洛）而奇之，謂（諸葛）瑾日：'藍(lán)田生玉，真不虛也。’”《南史-謝莊傳》：“（謝莊）七歲能屬文，及長，韶令美容儀，宋文帝見而異之…曰：'藍(lán)田生玉，豈虛也哉？’”

玉生煙：典“良玉生煙”。《與極浦書》（唐-司空圖）：“戴容州云：'詩家之景，如藍(lán)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豈容易可譚（談）哉？”（司空圖（837-908），戴叔倫（732-789）。）

大意：她本是滄海遺珠（到滄海中尋找遺珠自然是“相見時難”），也是明月之珠（明月孕珠，月滿珠圓。說她良好教養(yǎng)、美麗高雅。），也是有淚之珠（分別后也是“蠟炬成灰淚始干”）。她又如藍(lán)田生玉，良玉生煙，高貴神圣無法以言語形容。（“珠”“玉”都是指“她”）。

尾聯(lián)：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可待：豈待?！赌档ぁ罚ㄌ?/span>-李商隱）：“石家蠟燭何曾剪？荀令香爐可待熏？”

惘然：不知所措的樣子；或迷糊不清的樣子?！都挠选罚ㄌ?/span>-唐彥謙）：“客里逢春一惘然，梅花落盡柳如煙。”《所思》（唐-羅隱）：“只覺惘然悲謝傅，未知何以報文翁。”《與謝民師推官書》（宋-蘇軾）：“自還海北，見平生親舊，惘然如隔世人。”

大意：如此之情豈可等到只能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不知所措。（因為當(dāng)時“已惘然”，“此情”終成“追憶”。當(dāng)時為啥會“惘然”呢？或是因為“此情”遭到了某種勢力的阻撓，也或是“此情”可能影響到他的仕途。按照此聯(lián)的意思，對“此情”，當(dāng)時如果不“惘然”，如果堅持到底，或會付出一定的甚至是巨大的代價，但不至于像現(xiàn)在這樣成了“追憶”。顯然，李商隱有點后悔當(dāng)時的“惘然”分別。）

此詩是李商隱七律中較費解的一首。從尾聯(lián)看，由于“當(dāng)時”的“惘然”，“此情”被迫結(jié)束了，現(xiàn)在只能“追憶”。“此情”是指那一段情呢？從首聯(lián)我們知道，作者追憶“此情”是由于看到了“錦瑟”或者聽人在彈奏錦瑟。從首聯(lián)可以推測，這段感情發(fā)生在年輕（華年）時，她與“錦瑟”或有某種關(guān)系。中間四句就是對“此情”的追憶。當(dāng)然，也許由于某種原因，李商隱不方便或不愿意告訴我們她是誰。中間四句用的全是“典語”。頷聯(lián)上句用的是“莊生曉夢”之典。大約是想告訴我們他和她曾經(jīng)非常相愛彼此迷戀神魂顛倒，感覺如夢。頷聯(lián)下句用的是“望帝啼鵑”之典，或是在說他和她被迫分手后，他非常痛苦。這種痛苦猶如杜鵑泣血。頸聯(lián)上句把“滄海遺珠”、“明月孕珠”和“鮫人泣珠”三典合用，應(yīng)該表達(dá)了至少三層意思。一是她如滄海一珠，找到她并不容易，也就是“相見時難”。二是她乃明月孕育之珠，十分珍貴。三是她也是有情之人，分別之后也是痛苦不堪常常流淚。頸聯(lián)下句把“藍(lán)田生玉”和“良玉生煙”兩典合用，說她出身名門、高貴神圣，言語無以形容?？偟膩碇v，由錦瑟而引起“追憶”的“此情”，在分手前彼此相愛神魂顛倒，分手后一方是“杜鵑泣血”一方是“鮫人泣珠”；而她又堪比“滄海遺珠”、“藍(lán)田生玉”。我怎么能因外來的原因，對如此珍貴之“此情”而“惘然”并因之釀成終身之遺憾呢?。课猜?lián)字詞簡明，語意卻十分沉痛。（此詩的結(jié)構(gòu)即“1+2+1”。尾聯(lián)的正確理解對全詩的理解非常關(guān)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