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清代《螢窗異草》，原標(biāo)題為《杜一鳴》）

陜西人杜某是一個巨商，生了個兒子，從小便是啞巴，所以給他起名叫“一鳴”，有“一鳴驚人”的意思，希望他將來 長大能有驚人的成就。長大后，聰明伶俐，可惜不能說話。杜 某請來老師教他讀書。一鳴讀書很專心，目不旁視，今天教的 第二天就能默寫，正確無誤。老師也感到驚奇。不久一鳴便學(xué) 會寫詩，所作有大家風(fēng)度，不落常人的俗套。

曾作《粉蝶》一 詩：“聊將春色作天涯，宿盡園林幾樹花。不愧吟香渾似我， 卻疑春里度年華詩成，人們爭相傳誦。這時父母要為他說 親，一鳴卻不愿意，在紙上寫道：“兒不成材，自幼生了啞病， 說不出話，誰家肯招我這樣一個啞巴女婿呢？即使有人勉強(qiáng)答 應(yīng)，他的女兒也未必能使我滿意，這樣便誤了我的終身。希望 父母能耐心地等待，讓我自己尋覓良緣。說不定將來有一天， 我能夠?qū)崿F(xiàn)自己的心愿?！倍攀戏驄D只有這樣一個兒子，不忍 心違背他的意愿，也就勉強(qiáng)答應(yīng)，不再派人外出說媒。

第二年，一鳴十七歲，其父又將去外省經(jīng)商，一鳴在紙上 寫道：“父親說兒功名無望，讀了書也是無用，何不讓我跟隨 你外出，增長見識。將來縱不能做官，還可以經(jīng)商，繼承父 業(yè)，不比默守家中，墮失家聲強(qiáng)得多嗎？”其父十分贊許他的 志向，便替他整理行裝，讓他從行。一鳴興奮地踏上旅途，一 路經(jīng)過許多名山大川，他都要寫詩題詠。其中尤為膾炙人口的 是《函谷關(guān)》：“雄鎮(zhèn)固金湯，眈眈視六王。地吞百越盡，柞剪 二周長。雉堞存余烈，丸泥少異方。青年背上客，長笑過咸 陽?！彼怨P代舌寫了許多詩，人們都不知道一鳴其實是不鳴 的。

其父將去漢口，坐船行到江上，遇上大風(fēng)，船差一點翻 掉。一鳴初次乘船，不懂得波濤的兇險，大風(fēng)初定，就獨自走 上船頭，觀望揚州的勝景。不料大風(fēng)又至，波浪滔天。帆檣起 伏。一鳴站立不住，被拋人江心。當(dāng)時人們都在艙內(nèi)，沒有看 見，一鳴又不能呼號，順流漂下，瞬息百里。等到風(fēng)勢稍斂， 其父四處尋找一鳴，已是蹤影全無，料知他必已葬身魚腹之 中。大江之際何從搜覓，只得設(shè)祭招魂，痛哭而返，再也不提 去漢口經(jīng)商之事了。

再說一鳴掉人大江之中，只見汪洋一片，驚懼不已，自思 決無再生的可能。旋即猛灌了幾口江水，很快沉入水底。水下死鬼紛紛趕來，呼道：“替死鬼來了！”爭著要抓住一鳴替死回 生。這時有一個道士，竹冠布衣，手中拿了根木杖疾步趕 來，對一鳴仔細(xì)看了一會兒，驚呼道：“這是位進(jìn)士，你們 想干什么！”于是喝散群鬼，握住一鳴的手腕，’分水而行。江 水紛紛避退，側(cè)立如墻。登上江岸，道士用木杖指示一鳴說： “由此向西而行，自有佳境?！庇謴拇刑统鲆痪頃f過，囑咐 道：“這是《素女養(yǎng)生要方》，給你保護(hù)自己的身體，并非教你 淫亂，須謹(jǐn)慎應(yīng)用?！闭f罷突然不見。一鳴剛剛經(jīng)歷奇險，神 志還沒有恢復(fù)，聽著只是點頭，即使想問，也不能說話，惟有 用心記住。隔了一會兒，心神稍定，才展開書來看，見書背上 寫有五言絕句一首：“百卉原無主，孤禽寧有戸。三春雖寂寂， 遇貴自長鳴。”一鳴料想這是一首兆示自己好運的詩，便異常 珍惜地拿著。好在當(dāng)時正是大熱的天氣，他雖然衣履都已濕 透，還不覺得難受。便依照道士的指點，傍著河向西而去。

走了不到一里，看見有一幢大院宅，氣勢十分壯麗。一鳴 平時難得走路，才走到院墻邊，便氣喘足軟，于是靠著一棵大 樹小憩。抬頭四望，發(fā)現(xiàn)正對自己坐處的一段院墻已坍塌下來，想是連日下雨的緣故，還未及修整。朝院內(nèi)窺望，只見青 苔遍地，也無花木，似乎是一座廢棄的菜園。一鳴年輕魯莽， 覺得在里面曬衣服不錯，便跌跌沖沖地站起來，跨過殘垣缺口 走了進(jìn)去。里面果然寂靜無人，有一座亭子，頂上覆蓋茅草， 四周都種著瓜果蔬菜。前邊又另有一座高墻，疏竹掩映，茂樹 垂拂，估計是園中主人游賞觀覽的處所。一鳴觀望了許久，便 在亭邊把濕衣服都脫了下來，放在太陽下曬，準(zhǔn)備等衣服干后 再上路。落水受驚，此刻神疲力乏，坐著感到吃力，便赤身睡在亭檐下。倦極思眠，很快便睡熟了。

一會兒，從夢中醒來，只聽得一群女子喧笑之聲，一鳴睜 開眼，見一年輕的美女正站在面前，身上穿著輕柔的綢衫，腰 間一襲白紗制成的長裙，手中還拿著一柄團(tuán)扇，半掩芳容。有 幾個丫餐在一旁怒喝道：“哪里來的莽撞男子，竟敢赤身躺在 人家的庭院里！” 一鳴不能出聲，只得以手示意。眾婢笑道： “原來是個啞巴！”這時美人忽然在丫鬟耳邊輕輕講了幾句話，丫髮們?nèi)夹α似饋怼?美人于是轉(zhuǎn)過身，嘟噥著說：“真是羞，看了他，眼睛都弄臟 了。”說著慢慢走去。一鳴怕惹禍，抱起衣服就想逃走。丫鬟 們知道他的用意，上前拉住他的手臂說：“我家娘子怪你無禮， 要稟報主翁處置你，你還想逃嗎?”一鳴一時掙脫不了，這時 又有一個丫餐氣喘吁吁地奔過來說：“娘子命我們把他拖進(jìn)去 狠狠地打。”眾丫鬟都笑了，推推拉拉地?fù)碇圾Q向里走去。 一鳴又羞又怕，只得聽?wèi){她們擺布。經(jīng)過好幾道門，一鳴也不 及細(xì)看，最后走到一·間小屋前，珠簾低垂，翠幔高掛，似乎是 女子的閨房，一鳴更不敢進(jìn)入。丫餐們推著他走人，見室內(nèi)空 無一人，才稍稍心定。眾丫髮把一鳴帶人小屋后，便在外面把 門反鎖上，笑道：“你就學(xué)阮籍以屋室為衣，用不著再穿褲子了。”說罷嘻嘻地笑著走了。這時一鳴才明白過來，仙人所說 的佳境，或許就是指這里。于是不再害怕，靜靜地等候。天黑 后，丫餐提著飯盒進(jìn)來，拿出酒食給一鳴，笑著說：“娘子擔(dān) 心你挨餓，經(jīng)不起鞭打，拿這些給你填飽肚皮。你吃呀!” 一 鳴料想不會有什么惡意，坦然地拿起筷子就吃。丫餐又笑道： “里邊有毒藥，你不怕？ ”一鳴不理她。吃完，丫鬟收拾了碗 筷，便自離去。一鳴獨自一人躺著，只是想念老 父，暗暗流淚。

到了三更時分，只聽丫鬟們相互談?wù)撜f：“娘子已經(jīng)喝了不少酒，回來后就要睡，可先讓這個莽漢睡下。”隨后拉著一 鳴走出暗室，轉(zhuǎn)人另一個房間。屋內(nèi)陳設(shè)極其華麗，繡帷錦 衾，銀燭輝煌，四壁散發(fā)出一種椒桂的芳香。眾丫鬟簇?fù)碇?鳴上床睡下，說道：“真是好福氣！在這里做新郎，比在外邊 亭子里露宿要好多了吧！ ”一鳴睡下，見錦被又香又軟，心中 不禁漾起一種奇異的感覺。又隔了一會兒，一對紗燈前導(dǎo)，引 著先前所見的那位美人來了。美人一進(jìn)來便自言自語道：“癡 老頭子不知羞，偏要纏住我喝酒，差一點耽誤了我的好事呢。” 說著又問丫餐道：“裸體郎在哪里?”丫餐答道：“已經(jīng)在被子 里了?！泵廊诉@才笑了，親手打開梳妝盒，取了些銀錢分給眾 丫鬟，讓她們都退下。然后起身關(guān)門，脫衣就寢。才上床，便 笑著說：“郎君睡了嗎？我來陪你了?！币圾Q聽不懂南方話，只 覺得此女吹氣如蘭，不覺情動。美人又道：“郎君相貌很文雅，這個卻那么雄偉!”說著 二人相抱而寢。美人隨后為一鳴講述自己的身世。她出生于蘇州，是淮商某翁的第 三房小妾。此翁沒有兒子，便娶了五六個小老婆，都是百里挑一的美女。此翁正妻早已去世，家中事便由諸妾分管。此妾的 居室在宅院最后面，便讓她管理菜園。今天因為天熱想吃瓜， 親往摘取，這才與一鳴巧遇，于是暗中把一鳴藏過，瞞著其他 姬妾，不讓知道。

次日晨起，美人仍把一鳴藏在暗室，一日三餐都由丫餐送 人。丫環(huán)后來向主翁告發(fā)。主翁憤怒不已，提著鞭子闖 人美人住所，各處搜尋，果然找到一鳴，拖出來就要打。一鳴 指著嘴巴，作出求饒的樣子。主翁這才發(fā)覺他是啞巴，又見他 面貌俊秀，一表人才，忽然轉(zhuǎn)怒為喜，丟下鞭子便走了。美人 猜不透主翁的意圖，仍然膽戰(zhàn)心驚，急得滿頭是汗，抱著一鳴 哭泣道：“是我害了郎君，百死不能贖罪！”一鳴也膽戰(zhàn)心驚地 哭著。二人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主翁派人來呼喚美人，并囑 咐道：“別把他嚇壞了?！泵廊四懬拥馗吡耍?會兒又回 來，眉目間似有喜色，拉一鳴坐下，然后行禮，說道：“主翁 要請你做件事，你可不要推辭! ”一鳴作手勢問詢，美人便在 他耳旁說悄悄話，兩人都欣欣有喜色。原來主人見一鳴是個啞 巴，便想利用他來為自己生兒子，這樣可避免風(fēng)聲走漏。到這 時候一鳴才領(lǐng)悟道士贈他《素女養(yǎng)生要方》的緣由，而且詩中 “百卉原無主，孤禽寧有聲”兩句也已應(yīng)驗。美人又轉(zhuǎn)達(dá)主翁 的命令，要他改換女裝，免得旁人生疑。一鳴爽快地答應(yīng)了。 美人大喜，命丫餐向主翁報告：“事情講成了，等一會兒就讓 他改換女裝過來拜見?！庇谑敲廊吮阌H自替一鳴挽發(fā)髻，搽脂 抹粉。

一年之后，出生一個男孩，主翁公然冒稱是自己的 兒子。前來祝賀的人絡(luò)繹不絕，都稱頌主翁積德，所以才有好 報。 是鄉(xiāng)里議論紛紛，親戚們也疑惑不已，只是因為主翁還活著， 沒有興起詞訟。

又過了一年，主翁生病去世，官司便打了起來。族人告到 朝廷派來的某御史處，那是明代嘉靖五年的事了。御史因為議 禮事違抗嘉靖皇帝的旨意，被外放為兩淮鹽道。某翁的族人都 經(jīng)商，故向他提出詞訟。直至看了狀詞后便將諸姬妾傳來問 訊。一鳴也在其中，雖穿著女子的服飾，但終究隱瞞不住。御 史使人將他捆起，正要施刑，一鳴忽發(fā)聲喊冤道：“我被關(guān)了 幾年，今天才重見天日，為什么還要給我上刑呢? ”諸姬聽到 他竟發(fā)聲講話，全都大驚失色。御史奇怪地追問緣由，一鳴如 實稟告，御史仍不相信，一鳴便詳細(xì)地敘述事情的始終。御史 聽到書背上寫的“遇貴長鳴”的話，笑著說：“看來我就是治 啞的貴人了！”于是也不再追問下去。考慮到一鳴是個文弱書 生，所作并非出于本心，便不判罪。只是判令某翁的家產(chǎn)由其 族人繼承，而諸姬母子都?xì)w一鳴。某翁的族人不敢再違抗，一 鳴便帶著諸姬母子僑居在當(dāng)?shù)亍ＶT姬問他：“你過去不會講話， 今天怎么忽然開口，滔滔不絕，好不驚人！” 一鳴說：“我自己 也搞不懂，忽然想講，就講了出來?！敝T姬都驚異不已。

御史有個女兒，美麗而多才，年已成人，還沒有議定親 事。曾作詠燕詩道：“非向金閨惜羽毛，雙飛只慮近蓬蒿。雪 衣籠內(nèi)終嫌媚，霜爪風(fēng)前亦憚勞?！睂懙竭@里苦思冥想，再也 寫不下去了，于是暗中立誓道：“有誰能續(xù)成此詩，我就嫁給 誰。”御史把這首詩給一些讀書人看，一個接著一個，來了幾 十人，都寫不好。后來聽說一鳴擅長寫詩，便有意地喚他來續(xù) 寫此詩。一鳴提起筆，一揮而就：“落月屋梁眠自穩(wěn)，飛花簾 幕舞偏高。香泥銜罷清波靜，又逐爐煙傍袞袍?！庇放姾?高興地說：“我的郎君就是他了?！庇芬懒伺畠旱男脑?，便把 一鳴招贅到家中為婿，并且勸他讀書，為他花錢捐了生員的身 份，接著于江南鄉(xiāng)試中舉，準(zhǔn)備去京城參加會試。會試前先帶 著諸妻妾子女回家探望父親。

當(dāng)時杜翁夫婦因思念兒子，抑郁成疾，又眼漸漸失明。一 曰，守門人報道：“公子回來了！”杜翁夫婦不信，反而斥責(zé)他。等到一鳴進(jìn)來，拜倒在膝前，二老將他拉近細(xì)看，方才認(rèn) 出，驚喜不已，又詢問他落水后的經(jīng)歷，一鳴從頭到尾詳細(xì)地 講了一遍。不久，眾妻妾都到了，拜見公婆，二老更是笑得合 不擾口，感嘆道：“當(dāng)日想找一個媳婦都不成，現(xiàn)在竟有了好 幾個。我兒立志要自覓良緣，果然不錯?！贝撕蠖厦咳斩褐?孫男、孫女玩樂，視力也逐漸恢復(fù)。不久，一鳴安頓了家中老 小，便赴京師應(yīng)試，竟高中進(jìn)士。同鄉(xiāng)人都知道他過去曾患啞 疾，都稱他“啞黃甲”。其后一鳴又被選人翰林，于是便把父 母接到京城奉養(yǎng)，盡了當(dāng)兒子的一片孝心。而諸姬靠御史的力 量，也分得某翁價值數(shù)萬的家產(chǎn)。杜家日益富裕，直到今天， 仍然是陜西一帶屈指可數(shù)的富室。

外史氏說：一個人的精神元氣往往因為多講話而泄去，啞 巴因此便能保全其精氣。那么一鳴為什么會突然開口呢？那是 因為他過分耽于聲色之樂，真元被消耗侵蝕，這時自然不得不 講話了。到后來中了進(jìn)士，馳騁官場，他的本來面目就更加蕩 然無存！所以人們?yōu)槎乓圾Q高興，我卻深為他可惜。為什么 呢？ 一鳴驚人本來就不如不鳴為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