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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紅樓夢》金陵十二釵又副冊中,雖然花襲人的判詞被作者曹雪芹放在了晴雯之后,但不可否認的是,她是大觀園里八大丫鬟中的首席大丫鬟。多少年來,無論是紅學(xué)專家們,還是廣大讀者,對花襲人這個人物大都持否定態(tài)度,貶多于褒??梢哉f,花襲人是一個頗有爭議、受到很多指責(zé)的人物。 花襲人,原名花蕊珠,先前服侍史湘云。因賈母非常疼愛寶玉,唯恐別人服侍不周,便把她撥給了寶玉。寶玉因其姓氏,聯(lián)想到自己曾經(jīng)讀過的陸游《村居書喜》一詩,其中有感受深刻的“花氣襲人知驟暖”之句,便將她的名字改作花襲人了。至于后來有讀者說到,寶玉把“知驟暖”誤當成了“知晝暖”。我們只能說,那是賈寶玉帶有個人感情色彩的理解,不存在誤解和篡改的意思。 曹雪芹先生寫給花襲人的“判詞”是:“枉自溫柔和順,空云似桂如蘭??傲w優(yōu)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蔽覀兛梢詮闹锌吹剿膶右馑?,即花襲人的性格“溫柔和順”,容貌“似桂如蘭”,最終會嫁給“優(yōu)伶”,而與賈寶玉“無緣”。然而,這些提前就透露出來的至關(guān)重要的信息,并不能簡單地概括花襲人的一切。我們對于《紅樓夢》人物的評頭論足,實際上是對他們待人處事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人格、性格、品行等標準取向的評價。花襲人的人生軌跡,畢竟有一個比較漫長的演繹發(fā)展過程,因此,對于她的評價,還要看她的許許多多的所做作為,而不是未蓋棺就可以定論的。 襲人原來出身貧苦,幼小時因為家里沒飯吃,老子娘要餓死,為了換得幾兩銀子,才賣給賈府當了丫頭。只是她的苦出身,在后來的環(huán)境影響下,所逐漸形成的思想和性格,卻和睛雯恰恰相反。她的“溫柔和順”,與薛寶釵的“隨分從時”十分相似,也就合乎當時的婦道標準和禮法對奴婢的要求。這樣的女子,以封建社會的主流意識要求來衡量,理所當然稱得上“似桂如蘭”。 首先,我們應(yīng)當說,襲人作為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時,不可能突然就老于世故,去鉆營自己將來的地位和名分。在許多讀者看來,襲人出于改變自身命運的目的,主動獻身,才有了賈寶玉與她的“初試云雨情”。筆者認為,那是賈寶玉處于青春萌動期的一次偶然沖動,也是他進入青春萌動期的一個具有象征意義的事件,是他在那個特定的時間里,特定的環(huán)境下,與一個恰巧侍奉在身邊,也開始朦朧懂得男女之事的女孩兒,對男女之事的一次“嘗試”。我們不能把世俗功利,完全歸結(jié)于一個花季少女的身上,也許事實真相更多的只是,襲人也和寶玉一樣,屬于青春萌動期一次本能的沖動。 不可否認,賈寶玉的這個“偶然沖動”,與花襲人的“主動配合”有關(guān)。正如一位偉人在他的一篇哲學(xué)著作里說的,溫度可以讓雞蛋孵出雞子,而溫度卻不能使石頭孵出雞子那樣,何以賈寶玉與那么多耳鬢廝磨的女孩兒們沒有這種“偶然沖動”?這種事情,主客觀、內(nèi)外因條件都得具備。至于襲人有了這個“身已許人”的“既定事實”之后,便有了進一步的想法,那倒是真的。不過,那確實已經(jīng)是事后的想法了。即使是有了進一步的想法,也還是有著一定感情基礎(chǔ)的,并不是純粹的世俗功利、投機鉆營。 我們通過花襲人的為人處世,的確可以看出她的性格溫文爾雅,似桂如蘭。不然,賈母、王夫人、薛寶釵,乃至賈寶玉也不會對她那么信任。盡管如此,但她也絕非是一個像晴雯那樣有骨氣,像平兒那樣待人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誠意的人。我們看到,她能夠得到賈府上上下下的肯定,是與她能言善辨,見風(fēng)使舵,會看人臉色行事分不開的。她在王夫人那里屢次打小報告,把寶玉的一舉一動匯報得清清楚楚。連王夫人都被她蒙騙過去,還連連夸她比寶玉強十倍。王夫人身為寶玉的母親,身份地位自是不必說,但是,就是這樣一個精明的人,竟然被一個丫鬟哄得不辨真?zhèn)?,足以見得她心思縝密,能言善辯的功夫了。她與寶玉有了“既定事實”之后,就有了想法,追求的就是給寶玉能夠做妾的地位,她對寶玉的感情很微妙,畢竟服侍了他這么多年,并且還“以身相許”,賈寶玉在賈府中的地位,賈母、王夫人等對她的賞識,以及她自己做出的許多努力,都為她自己將來的打算,樹立了信心,奠定了基礎(chǔ)。 襲人細挑身子,容長臉兒,生得非常姣俏,其身材容貌自不待說。她性情溫柔,善于隱忍。服待寶玉,無論衣食冷暖,真是無微不至,既是她最寶貴的處女貞操,亦獻給了這位寶二爺。所以,她在怡紅院中的地位是很微妙的。到王夫人正式增發(fā)她的與姨娘相同的月例時,只不過是由潛性秘密,成為公開秘密而已。她的性格和寶釵相類似,因此,很自然地就和寶釵之間在感情上縮短了距離,相處得比較好。相反,她最擔心的,就是寶玉是否會娶黛玉這件事了。她在王夫人處欲言還止的神情,以及她幾次到黛玉那邊去試探口氣,便是最好的證明。她的愿望是達到了,但寶玉出家之后,她與寶玉畢竟沒有公開的名分,雖然情感上難以接受,卻也談不上非要為寶玉守節(jié)不可。她原想一死了之,但究因一再的不忍和姑息,還是嫁給了寶玉的朋友蔣玉菡。不曾連累別人,也救了她自己。 我們從《紅樓夢》在三十、三十一回的典型事件、典型情節(jié)、典型場景里,對襲人和晴雯的對比描寫中,可以看出很多問題。襲人被寶玉誤作小丫頭,踢了窩心腳而吐血,心里冷了半截。想起“少年吐血,歲月不?!贝搜裕壑胁挥X滴下淚了。但當她看到寶玉因此內(nèi)心很不安時,卻又強忍著痛苦,百般為主子解脫。曹雪芹對襲人這種行為,進行了精細的刻畫描寫:襲人拉了寶玉的手,笑道:“你這一鬧不要緊,鬧多少人來,倒抱怨我輕狂。分明人不知道,倒鬧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正經(jīng)明兒你打發(fā)小子問問王太醫(yī)去,弄點子藥吃了好了,人不知鬼不覺的,可不好?”不僅沒有絲毫的埋怨,反倒極力替主子掩蓋,奴才心態(tài)表露得淋漓盡致。 晴雯與襲人是鮮明對立的,晴雯有自我意識,有朦朧的平等意識,是叛逆和反抗的代表。襲人溫柔和順,晴雯剛直不阿;襲人謹小甚微,晴雯任性潑辣;襲人委曲求全,晴雯寧死不屈;襲人是“沒嘴的葫蘆”,晴雯是“爆炭芙蓉”;襲人表面愚鈍,實則心機過人;晴雯表面百般伶俐,但心地坦誠直率。首先,晴雯的反奴性體現(xiàn)在,做人的尊嚴容不得半點褻瀆。這在“晴雯撕扇”的舉動中就可見一斑。晴雯冷笑道:“二爺近來氣大得很,行動就給臉子瞧。前兒連襲人都打了,今兒又來尋我們的不是。要踢要打憑爺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時連那么樣的玻璃缸、瑪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也沒見過大氣兒。這會子一把扇子就這么著了!何苦來!要嫌我們,就打發(fā)我們,再挑好的使。好離好散的倒不好?” 晴雯與寶玉的這個沖突,反映出晴雯從來不以奴才對主子的態(tài)度對待寶玉。她對寶玉的突然發(fā)作,不是嚇得低頭認罪,而是毫無奴才相地表示氣忿和不服。襲人可以挨寶玉的窩心腳,晴雯卻從來不看主子臉色行事。害怕事情鬧大了,對誰都不利。向?qū)氂窆蛳抡埱蟛灰盎靥ァ钡氖且u人而不是晴雯。可見,一個卑躬屈膝奴性十足,一個卻是犯上抗理的反抗者。襲人被賈寶玉誤踹了一腳,吐了血,便哭了,賈寶玉以為是痛的或者是害怕,但是,她其實是擔心自己會過早死去,不能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而賈寶玉卻還不知情。另外,晴雯的死也與襲人有關(guān),她深切體會到了晴雯對她的威脅。但是,其實晴雯并沒有像她想象的那樣,雖然晴雯也從心底里喜歡寶玉。她為除掉了她而感到欣慰,這確實令人鄙視。但是她機關(guān)算盡,還是因為賈府的迅速衰敗而無力回天,最終不得不嫁給了蔣玉函。其實她只要悉心照料賈寶玉,給寶玉做妾一定非她莫屬,可是她卻疑神疑鬼,認為誰都會搶她的位置,想盡辦法與王夫人和賈母的丫鬟鴛鴦搞好關(guān)系,等等。 襲人的愿望落空以后,既沒有晴雯那樣索性做出絞指甲、換紅綾小襖之類不顧死活的大膽行動,甚至也不像鴛鴦那樣橫了心,發(fā)誓說“我這一輩子,莫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我也橫豎不嫁人就完了。若是老太太逼著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從命!”她唯一能用以表示念及舊情的,只不過是在將來寶玉、寶釵處于“貧窮難耐凄涼”時,與丈夫一起,對昔日的主人有些生活上的資助而已。當然,襲人被譏議,并不是她不能從一而終,而確實在于她骨子里具有的奴性。 細細想來,襲人在賈府活得的確很累,很不容易。所以,我們在評價襲人這個人物時,不能將其一棍子打死,還得對其留幾分同情;尤其是,奴性不是天生的,它往往是迫于環(huán)境、屈服世惡的結(jié)果,是弱小求取生存的無奈選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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